2012-04-07 22:50:49
从1952年的相识,到1961年的结婚,再到2011年的金婚纪念,方励之与李淑娴相知相交半个多世纪。不论是反右运动中被迫分开,还是六四事件后在美国领事馆避难,两人始终不离不弃、相伴一生。两人的爱情正如他们最喜欢的一首歌中所唱:“唯有你一人, 永留我心上……”
方励之与李淑娴
定情大学城
1952年,16岁的方励之考上北大,入校时,因为宿舍尚未完全盖好,北京的新生报到时,都被先来的上海新生们管理。从上海来的新生李淑娴,手上持有一份名单,她的任务是核查名单上的每一个人的住地。一轮下来,她没有找到方某的下落。原来,李拿着的名单里,方励之的名字被误写成方丽芝,她只到女生住地去找。后来,终于在男新生暂住地(大体育馆)查到了。问:“你是方励之吗?”答:“在下正是,有何吩咐?”。方励之和李淑娴,就这样相识了。
可能是欧洲大学传统在中国残留的影响,蔡元培的办北大的主张皆来自德国的F.洪堡“真实、公正、自由”的原则。欧洲教育重视辩论,古希腊柏拉圖学院的认识论就是,真理是依靠辩论(包括诡辩)而获得。“最高形式的自由是按照自己的良心去自由地了解,自由地阐述,自由地辩论”(密尔顿)。所以在大学马列主义课的讨论上,可以质疑马列经典。方励之一直很喜欢诡辩的逻辑,在课堂讨论上,常试着以此道“标新立异”,挑战正统立论,看谁能識别诡辩的诡道。每当方发言之后,第一个站起来反驳,并甩下几句冷言冷语者,常常就是李淑娴。这样一来一往,二人反而相知日深。
1954年秋,北大全校评选优秀学生,必要条件之一是所有课程的考试成绩都必须是5分,即所谓全A学生。北大全校共评出28个优秀学生,竟有7个在物理系三年级。有人说,物理系就是简单运动系,可简称简单系。方励之和李淑娴都在“简单系”的那7个全A学生之中。两条世界线缠绕在一起了。泛彼柏舟,亦泛其流,终于双双落入了至极的情网。一篇日记里写有“燕园里,摇曳的树丛,阑珊的灯光,幽暗里充满着无尽的柔情;高远的天空,严肃而寂静。群星的闪烁,好像在窃窃私语,是不是在羡慕我们?此时此刻,还有甚麽更甜美的,能超过我们的相依相恋?”
大三时,方励之和李淑娴时常周末去香山碧云寺一游。当时要想去香山碧云寺,又想不耽误吃饭,须在半天内完成。1952秋季至1955春季期间,当局对大学生特别优惠,实行伙食供给制,北大大饭厅一日免费供应三餐,不要钱,不要票,不定量,但不准带走。学校还发给每个学生一支捷克造搪瓷白饭碗,男生的饭碗口径是15公分,女生的12公分。中饭晚饭的开始曲是“骑兵进行曲”。一听广播此曲,学生就会从四面八方冲向饭厅,比骑兵还快。那个时代,极少学生有钱下饭馆。从北大到香山一路,也没有一家饭馆。所以,要想去香山碧云寺,必须在大饭厅的两顿饭之间完成。
如果骑自行车,两顿饭之间来回北大-香山不成问题。但李和方常选择徒步。李是北大女子中长跑运动员,耐力极佳。半天走北大-香山一个来回,对她没有问题。那方呢,也没有问题。因为在热恋的时候,Male是绝不会在任何PK中示弱的。
反右运动中幸存的情侣
1957年,朝霞的日子结束,灾难降临。反右派运动的重要内容之一,是用无产阶级的政治大棒,把不符合阶级斗争原则的年轻恋人,一一生生打散。方励之和李淑娴也被打散了。1957年底,李被正式划为右派,开除党籍,但方还没有,所以按阶级斗争定义,当时相互已属敌对阶级,非分手不可。从那以后,两人切断了联系。李下乡到京西斋堂劳动改造,方则被下放到河北省赞皇县劳动。天各一方,只剩“唯有你一人,永留我心上”的歌声还不时回响于二人心上……
1959年初,方励之也被开除党籍,他高兴极了,因为这样,他同李淑娴的阶级地位一样了。两条世界线再度相交在一起。其实,两人的右派罪行是同一桩案子——准备给党中央写一封信。北大反右的后期,是由邓小平和彭真掌握,他们说北大右派质量高,右派帽子数量不应受(毛的)5%上限的制约,可以增加到7%或更高。李的右派帽子就是在后期追加的。在政治上,科学院跟着北大走,方的名字也被列在近代物理研究所的右派名单中。据说,时任科学院秘书长的“老右派”杜润生看到名单后说:“这个人太年轻了,哪儿够资格当右派”。顺手把方的名字从名单中划掉。所以,方励之始终没有一顶正式的右派帽子,属漏网右派。
反右运动过后,大多反右运动之前的年轻情侣,凡被阶级斗争波及者,无一不被打散,有的人为此终生郁郁,而方励之和李淑娴却是能在一起的幸存者。
终于,1961年10月6日,在北大物理大楼二楼的一间教室里,方励之和李淑娴举行了婚礼。他们的物理启蒙老师黄昆教授也特意参加了婚礼。在他们的恋爱故事中,至少有一桩是与黄先生有关。1960到1961年结婚前,方每个周末去找李。她当时住在北大女教工宿舍(未名湖畔的均斋)。教工宿舍一般两个人,有时不方便谈话,也影响他人,两人只能到校园里散步。一个周末,冬晚,雪后,气温零下16℃。照例,两人在未名湖周边的几条小路上缓缓绕行,被黄先生撞见。后来,在黄的教研室中,流传一则“新闻”:“李淑娴和方励之在零下16度的气温中谈恋爱”。
文革中首次结婚旅行
结婚旅行并非新婚者专有的权利。只要爱情在心中,又有机会,任何时间都可以享受“just married”。
方励之和李淑娴第一次遇到这种机会,已是锡婚(结婚十年)了。1971年8月,林彪坠机前一个月,文化大革命正在高潮。那年南方天气奇热,许多部门不得不放假。方励之当时在科大砖瓦厂劳改,被专政者原本是没有假期的。然而,制砖工人也觉得太热,想休息,最后,军代表不得不决定“大赦天下”,一律放假一周!李当时在北大江西鲤鱼洲农场劳动,也请准了假。这是两人结婚以来,第一次享有一个共同的较长的假期。两人当即决定:去度蜜月或蜜周!
蜜月一词,本来就有两层含义:甜蜜及秘密。对他们来说,秘密更是不可或缺。他们俩都是被无产阶级专政的贱民。此行必须秘密。连年不断的阶级斗争,使非贱民们都失去了玩兴,极少出来旅游,更何况贱民。专政者们绝不会想到一对贱民竟会有兴致有胆量出来游山玩水,尽享天然美和爱情美的交融。所以他们推断,名胜之处反而是阶级斗争最放松的地方。后来证明,我们的推断100%正确。
就这样,两人开始了黄山旅行的蜜月行。
方励之的黄山游记详细记录了当时的美好旅程(括号中的字是后加的):
(1971年)8月12日旁晚,我从合肥动身,李从南昌动身,8月13日上午,我们的火车先后抵达上海。(当时没有手机,亦无卫星电话,无法实时联系。然而,两人选的车次居然几乎同时到达上海站。正应了,有情人,自有灵犀相通)。时间紧迫,不能暴露我们的身分,上海是最“革命”的城市,到处有“红袖套”游荡,上海车站尤其多。我们只相互一笑,原来我发现她一身同我一样黑,她发现我一身也同她一样黑。同等的劳改,同等的太阳晒,同等的黑。黑加黑到是一种很好的保护色。
在上海停留一晚,14日即去杭州。杭州虽好,又是我的老家,但不是此行的目标,也只在姨母家停一晚。
8月15日晨,乘长途汽车从杭州去徽州。车向西行,渐渐地,进入“蜜月”旅游的境界了。车外一派富春江的景色,安恬静谧,山水相依,线条细腻而分明,在阳光之下,真好像杭州织锦上的缕缕绣丝,熠熠生辉。
中午时分,汽车费力地爬过翌岭关,进入安徽省境。皖南的山,依旧葱葱郁郁,但水比浙江少,只有一些小溪在大山的夹缝中艰难地淌过。公路已没有柏油路面,都是土路。乡村更原始、更闭塞。下午一时,车在绩溪县的一个小镇休息,旅客下车吃饭。绩溪正是胡适的老家。中国的第一个“全盘西化”的倡导者,就出生在这个闭塞的山峦之中。
车到岩寺时,天已近黄昏了。所幸那时旅游者极少,方园30公里的黄山,一天的旅客不到30人。所以,还有车在天黑之前把我们送到山脚下的黄山宾馆。一眼就看到宾馆正墙上贴着斗大字的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接待处人员并未查问我们的身份,就像接待其他革命旅客一样,接待了我们。革命旅客的住宿费一个人一天八角(只有男女分住的大房间)。一顿饭一角五分。
黄山宾馆位于山坳里,很清幽。听得到流水声。一条溪水就在宾馆前的涧底流过。晚饭后,我们攀缘而下,到达涧底。这里,水声更大了。天已全黑。嶙峋的涧石,溪流溅出的水花,隐隐可见的白龙桥,一切似都被浸没在月光的淡淡银辉里。溪水很凉。空气也很凉。车中一天的暑气全消去了。清凉的水,也涤去了我们一天的仆仆风尘——不,清洗了阶级斗争的污垢,让爱情有一个干净的空间。这时只有我们两个人,真想在这涧底一直坐下去,任凭溪水冲刷我们的心灵,任凭淡淡的银辉渐渐地散去……
8月16日一早6.30,我们就上路了。一小时之后,到达半山寺。从此,路更陡,山势更形险峻,渐渐进入黄山的主体。
黄山上的石头形状多变而且怪异,左看是圆,右又是方,远观很大,近看反而又小,扁长相杂,锐钝相间,毫无一定之规。好像所有石头都是活的,随心所欲地生长,没有任何羁绊。遗憾的是,许多黄山的石景都被取了拟人或拟神的名子。有的名字不错,有的太俗,如‘童子拜观音’‘丞相观棋’等等。因此,在半山寺,我们没等老僧讲完所有石景的命名,就继续向上爬去。
应当把启示权保留给黄山的石头,应当把想像权保留给每一个游人,应当把爱情的诠释权留给每一对恋人。
随后的两个半小时里,我们登上了黄山的两个主峰,1750公尺的天都峰,1880公尺的莲花峰。一般游人大都要安排两天分头去爬上述两峰,至少也要各用半天。我们之所以能在半天内一扫两峰,全赖劳改给了我们充沛旺盛的体力。加之,假期短暂,不能不加快一切速度。
幸好,那天风和日丽,使我们能走完——不,是半跑完——黄山最重要的峰和景。天都峰是黄山群峰中最陡峭的。登上天都峰所必经的一段石坡,完全没有石阶,只在山石上凿有一排小洞,可供半个多脚踩入,匍匐向上攀越。有的地方还要靠手拉铁链助力。鲫鱼背是一米多宽的山脊,两面临渊,每年都有轻心的攀登者葬身其中。终于一切顺利,当我们登上峰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1987年我们曾再登黄山,是坐缆车,完全失去了徒手攀越的美感)。
天都峰的确是美。小小的峰顶,插向深空。像是一座小岛,屹立在聚散无常的飞云之中,任凭它们去冲撞、翻滚。在这里,空气变得稀薄了,风变得清冷。这里是世俗世界的上限。芸芸众生的爱恨情仇,都消逝了。就像“神曲”天堂篇所写的,在天堂的最高层,上帝也不存在了,只留有但丁和他理想的心上人——贝缇丽彩——的无尽欢悦。极目望去,才看得见山下远远的被阳光照得通亮的河川、土地,和充满爱恨情仇的人间。
下午一时,我们又赶到了第三个主峰——光明顶,到达北海宾馆,这是黄山的海拔最高的宾馆。当夜就住在北海宾馆。
第二天凌晨起床看日出。此后,开始下山,就是归程了。
下山的当晚住在屯溪。第二天一早乘汽车北去芜湖。芜湖是安徽最繁华的城市,但它给我们唯一的记得住的印象是,在这里卖的面条里的肉都是臭的。李和我当夜再从芜湖乘火车赶到南京。到南京时,已很晚了,我们就在南京车站大厅里过了一夜,尽管没有床,没有枕,还有车站旁玄武湖里滋生的蚊虫的骚扰。但还是睡得很香。六天的紧张游程,已使身体疲惫不堪。
8月19日上午到安徽明光(嘉山),这是李的老家,也是我们的旅程的终点,“蜜月”(“蜜周”)就此结束。我们在此分手,各自回北大和科大继续去当反革命。
1971年首次结婚旅行的照片,李淑娴在一制高点,远望“猴子”,“猴子”则在“观海”
流亡海外后的结婚旅行
十九世纪,也许包括二十世纪,新婚燕尔者最向往的蜜月旅行的目的地,是亚得里亚海边的威尼斯,一座浪漫的,梦幻的,诗般的水城。1983年,方李结婚的第22年(接近银婚了),也有了这样的机会。
1983年10月8日,方励之和李淑娴在威尼斯圣马可广场
1983年,威尼斯的游人还不多,懒鸽子也少,相比于黄山游,太悠闲了。在圣马可广场逗留期间,也没有看到成双成对的蜜月旅行者。方李二人可能是那几个小时里整个圣马可广场上唯一的一组双人行,加之李的服装颜色较为明亮。被一些游人误认为是一对新婚旅行者。热心来帮我们照相。为新人照相,可分享好运。一张不够,咔嚓,再加一张。殊不知,当时他们的儿子都已经上大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