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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不歸著名數學家Ky Fan的故事(II): 一個家庭悲劇改變了新中國數學發展版圖

(2010-01-11 18:30:09) 下一个
海不归著名数学家Ky Fan的故事(I).

我在UCSB读博士的时候,有幸听了樊先生一年的“拓扑群”。那是先生在退休前给博士生讲的最后一门课程,是“关门”的课,也是他最喜欢讲的一门课,讲了三个学期。先生那年70岁。

  樊先生是大数学家,远近闻名。先生开讲“拓扑群”,不仅引来数学系大部分的研究生,连物理系学理论物理的博士生也来听讲。更为新鲜的是,教室的后排竟然坐满了数学系的中、青年助教授、副教授和教授。如此“盛况”,是我见过的唯一一次。

  但先生似乎非常不喜欢这种“盛况”。他首先宣布,来看热闹的下次就不要再来了。“我不是动物园里的!”接着,先生解释:要听懂这门课,你必须学过研究生水平的“分析”、“代数”和“拓扑”。然后,他随机点名查问学生的数学基础,建议那些低年级的研究生下次也不要再来了。然后又批评系研究生顾问不尽责任,放任学生任意选课。

  第二次上课,教室里人数果然减少许多,先生似乎还是不满意,他向我的一位上课不做笔记的同窗大发脾气。

  第三次课上,先生开列了三十来本参考书和文献,其中不单是英文的,还有法文的、德文的与俄文的。我当时真快坐不住了,暗自发愁。我的俄文颇有基础,俄文文献可以应付。法文作为第二门外语,刚刚开始选课学习,离能阅读数学文献还早呢。德文我一窍不通,毫无办法可想。原来有问题的不止我一个,正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有位同窗举手告诉先生:他看不懂俄文和德文。先生一听,开始训斥:法国、德国和俄国那么多好的数学家,他们不一定非要用英文写文章,你看不看?你不看他们的文章,你怎么能成为好的数学家?然后先生继续发挥:数学和音乐一样,各国的数学家心灵相通,不论用什么语言表达。你以为只懂英文就够了吗?最后先生的矛头,竟指向了端坐在教室后排的系里的助教授、副教授和教授,他们已经旁听了一个礼拜的课了:美国的年轻一代的数学家,只懂英文,只看英文文章,其他国家的数学家们写的文章,完全不管,这就是美国的数学越来越糟糕,美国出不来大数学家的原因!

  第一周的三堂课,先生堂堂训人。第二个星期上课,课堂上就剩下我们六个“正经”学生了。先生登上讲台,环顾教室冷冷清清,莞尔一笑,说:“这个班就应该这么多人!”从此,先生上课都是高高兴兴,一年里,没有再发过脾气训过人。在美国的大学里,为数不少的教授为“招徕”学生选他的课,总会想办法把他的课程“包装”宣传,唯恐没有学生捧场,相比之下,先生的做法实在惊世骇俗,殊不知先生心中有追求。

  “拓扑群”这门课,熔“分析”、“代数”和“拓扑”于一炉,综合了数学三大基本学科的基本概念和方法,包含许多近代数学的思想、方法和结果,在数学中有特别的位置。并且,曾经有众多的世界著名的大数学家,包括先生本人,都在这个领域中有所建树。难怪先生在退休前,特意选择了“拓扑群”作为他“关门”的课,先生对这个学科“情有独钟”。他要把这门课讲得出色,讲出他心目中的“拓扑群”。除了在北大读书时翻译出版了一本《解析几何与代数》之外,先生惜墨如金,没再写过书。“没有时间”,是他简单的解释。虽然先生无暇写书,但他要在退休前留给UCSB数学系一个课程样本,一个数学系高班博士生课程的标准,一个不允许降低的标准。

  先生讲课从来是情绪饱满,感情投入。刚开始上课时,他语调平缓。随着问题逐步展开,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尤其是讲到每堂课的精彩地方,他就非常兴奋,双臂挥舞,满脸通红。先生讲课的内容,有的就是他本人的工作,如他那有名的“不动点定理”;有的是与他共过事、非常熟悉的大数学家如安德威尔的工作。先生讲课的过程,按他自己的话:“我是把衣服的里子都翻出来给你们看。” 他要让学生看清楚来龙去脉、结构关系后,还要翻回到面子上来,让学生再看怎么把数学表达得干净、整洁、漂亮。先生说:“数学和音乐一样,表达的是数学家的思想和意境。没有思想和意境的数学一定不是好的数学,是不值得一看的东西。”听先生的课长功夫,长的是把数学看透的功夫,和把数学表达得好的功夫。先生出的考试题目,也难也不难。看不透就困难得完全无从下手;只有先看透,才能想出办法;有办法了,数学表达也不允许拖泥带水。大师训练学生训练的是功夫,不论是讲课,还是考试。

  最后一堂课,先生全部课程讲完的一刹那,我的心突然一阵发紧,惘然若失。一年三个学期,每个学期十一周,每周三节课,听课、读书、难题、考试,如今都结束了。我们都感到将要离开先生,先生就要永远离开讲台了。六位学生不约而同全体起立,鼓掌,向先生致敬。我们每个学生都是眼中有泪,心存感激。我们事先推举了一位口才最好的美国同窗,代表大家向先生致词。他竟然激动得发抖、哽噎,仅仅说了一句话感谢先生,然后向先生致敬并赠送了一件小礼物,那上面有六个学生的签名。早已下课了,没有人离开,大家目送先生缓步走出教室……

  此时此刻,追忆往事,又一次热泪难禁,心中突然想起京剧《借东风》中的一句: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

  反哺情深:樊畿向母校捐赠全部藏书

  樊畿先生1932年由南方来到北京,成为北大数学系的学生。据先生说,这与冯祖荀先生关系很大。有一次樊先生问我听没听过冯祖荀的名字?冯祖荀先生是北大数学系首任系主任,一直任职到30年代江泽涵教授继任为止。年代久远了,我属于60年代的北大学生,若不知道冯祖荀何许人是十分正常的。可我偏偏知道,那是因为我的三姨是30年代北大数学系少见的一位女生,她给我念叨过当年的人和事。

  樊先生看我知道冯祖荀是何许人,来了兴头,打开了话匣子,讲起一大堆故事。他告诉我:冯先生是他的姑丈,十分鼓励这个聪明的后生来北大读数学。樊先生似乎也很喜欢他这位姑丈,他给我绘声绘色地描述冯祖荀先生:身穿布履布袜,嘴衔外国烟斗,抽的却是中国旱烟丝。性情平和,淡泊名利,凡事满不在乎,洒脱飘然,像个神仙。

  带领樊先生入门的远不只冯祖荀先生。提起引路人,樊先生念念不忘的老师中首推江泽涵教授。他亲口对我说过:“江先生只比我大一旬(意即12岁),但与我情同父子!” 用字之重,非同一般。

  江泽涵先生30年代起接替了冯先生,后来一直是北大数学系系主任直到50年代院系调整。正是因为他的努力,30年代的北大数学系就能邀请那么多位国际上著名的数学家来讲学,为北大数学系日后在国内的领先地位奠定了基础。

  抗战期间,北大南迁,与清华、南开合并成立西南联大,樊先生当时是北大助教,随校并入西南联大,又得以与华罗庚、陈省身、许宝等先生相识共事,讨论切磋。在考取了由法国退回的庚子赔款资助的赴法留学资格后,樊先生于1939年赴巴黎大学,师从大数学家弗雷歇教授,开始专注于抽象分析领域,并于1941年获得法国国家博士学位。之后樊先生成为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并且在庞加莱数学研究所从事数学研究,成绩斐然。

  1945年二次大战结束后,北大得以复原,准备返迁故都北平。樊先生当时正在美国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继续他的研究工作。先生赴法留学前已经成家,夫人燕又芬师母,河北定县人,出身名门望族,30年代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他们育有两子。据江先生说:北大复原前,校方已经决定聘任樊先生为教授,樊先生也允诺回到母校执教,只待国外工作告一段落后即可返国就任。北大复原时,一直留在昆明的燕又芬师母,也随同学校北上。不幸的是,途经四川,他们的两个儿子突染急病,战后缺医少药,无法救治,双双夭折。到达北平后,江先生协助樊师母赴美与樊先生团聚。痛失双子,成为先生与师母永远无法疗愈的伤痛。故土虽热,但那里有令樊先生夫妇不堪回首的痛苦,于是他们打算在美国留一段时间,疗养心中难以名状的剧痛。不料时局巨变,中美联系隔断,樊先生这一留竟是半个世纪。

  1985年,时任北大数学系系主任的丁石孙教授,结束了在哈佛大学一年的学术访问,归国前专程来加利福尼亚的圣塔芭芭拉看望樊先生。

  改革开放以来,国内来拜访樊先生的学者很多,但对来自母校的丁石孙先生,樊先生格外礼遇,说:“丁先生不是我随便的客人。”我理解先生对母校特殊的感情,并且有强烈共鸣。母校的概念既抽象又具体,她是和未名湖、博雅塔,情同父子、德高望重的学术生涯的引路人等等融为一体的。我陪樊先生亲自去火车站迎接丁先生。樊先生特意请丁先生在他家里住,为的是能够“多聊聊”。他把自己的卧房腾出来,自己则在书房临时安放行军床过夜。樊师母还亲自下厨,为丁先生煮饭烧菜。樊先生夫妇是想让丁先生“宾至如归”,有在家里的感觉。丁先生私下跟我说:“樊先生在国外生活快五十年了,想不到他家烧的饭是地道的中国味儿!”

  樊先生虽然去国多年,却始终关心母校和惦念故旧同事朋友,早有意把自己购买、搜集与珍藏了半个世纪的图书文献和期刊杂志全部捐赠给母校,其中很多珍贵资料是今天无论用多少钱也无法买到的。就在这次的会面中,两位先生做出决定,尽快落实此事。丁先生回国后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一方面指示图书馆另辟专室,准备接收这批珍贵图书文献,妥善安置,善加利用;另一方面则指示正在UCSB留学的北大校友,协助樊先生整理图书,毕竟樊先生已经是年逾古稀之人。丁先生当然知道,北大接收的不仅是一批珍贵的图书文献,还包括这位老校友对母校的拳拳之忱。樊先生这边也不顾年迈体弱多病,书架前爬上爬下,除留下手边还要时常用到的少量文献资料外,其余全部登记造册,装箱待运。当时中美两国间贸易往来不如今天频繁与方便,大批图书资料出关运往中国,美国海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理。樊先生雇请专业人士,完成繁琐的报关、出口审核程序,最后方能上船托运。从樊先生动意捐赠开始,前后大约花了两年时间,在许多热心人士的协助下,先生的这批图书资料终于抵达北京大学。

  樊先生藏书丰富,UCSB校方对于这批弥足珍贵的文献也不无期待。先生觉得,母校更加需要这些图书资料,执意把这些无价之宝留给北京大学。但先生非常有人情味,他不愿UCSB过于失望,决定慷慨捐赠巨款。UCSB校方则用先生的捐款成立了“樊畿的助教授基金会”。

  我今年一月份又去看望先生,特意到他的书房看看。偌大的书房如今显得空空荡荡,整面墙的书柜中,过去满满当当,如今稀稀拉拉,除了这些年新进的图书之外,零乱地堆放着先生过去的讲义、笔记之类。我拍了一张书房的照片,记录下这片飘在异国他乡的绿叶对根的情。

  青山夕照:恩师,请接受我的祝福!

  1996年,毕业离开母校UCSB的10年后,我在北加利福尼亚州的国际科技大学做应用科学系系主任,樊畿教授和师母特地来看看我们安在北加州的家。

  先生知道,我为了要适应工作和硅谷环境,开始转向应用数学,做了一些密码学方面的工作,可以应用到网络与信息安全,并获得了几个美国专利。他饶有兴趣地仔细问我,在信息安全方面哪些数学可以派上用场?先生还说找个时间让我教教他如何使用电脑和互联网,他希望这样一来,或许可以不出门就能查找文献,不必经常跑学校图书馆了。

  我看到他们二位的腿脚都出现了退化。先生早有腿疾,时好时犯,如今他的髋关节和膝关节疼痛加剧,越发不良于行。

  先生告诉我们,他们在家里,每人一辆电动轮椅。先生仍然不改他的风趣,描绘他们二老在家里两车狭路相逢,互相碰撞的情景说:“厨房里,我撞她,她撞我,好像迪斯尼乐园里的‘碰碰车’!”先生笑话说得轻松,妻子和我却听得一阵心酸。

  然而,更为严重的现实问题是,他们或许尚能勉强照顾自己的日常生活,但却绝对无法照料他们那偌大的房子。我建议:卖掉它!换一套居住方便,易于打理的小房子。

  先生曾经也有此意。加利福尼亚的房价每十年大涨一次,人家都说这是拜加利福尼亚的灿烂阳光所赐,谁不喜欢居住在四季如春,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的地方?可是,房子要人管,先生已力不从心。房子四周一片荒芜,山坡上杂草丛生。更兼山体滑坡,造成地基部分下沉,房子出现裂痕。虽然可以雇请专业人员维修,他们却无力配合。先生说:“四周邻居的房子都在涨价,我家房子却在跌价!”尽管降价求售,仍然乏人问津。先生的倔脾气上来了,“我不卖了!”

  先生却完全没有觉察到我对他们晚年生活的焦虑,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他自己的数学,讲他最近所思考的问题。那天,在我家客厅里,他随手在一张白纸上写起来,给我讲述他最近刚刚证明的一条定理,那是一条关于“在局部紧致拓扑群上一类重要映射的表示”的定理,复杂而深刻。但先生把他那个定理的条件和结论叙述得一清二楚,含意也给我解释得明明白白。大师就是大师,先生那年已是82岁。

  先生无儿无女,二老相依为命,我为先生和师母的晚景担忧。我深知先生自尊好强,不会接受专门的看护到家里照料他们,他们喜欢独立。因此我很想建议先生,索性找一家好的养老院。可是,看着眼前兴致勃勃地谈数学,谈他最近证明的定理的恩师,让我到了嘴边的话却说不出口。具有这样清晰的数学思维与活跃的创造性,先生绝不属于养老院!

  10年后,2007年1月14日,我正好出差前往南加州,于是驱车到圣塔芭芭拉兜一个弯,好去看望先生,先生已经92岁了。

  近几年,先生家发生了不少变故。先是师母燕又芬女士因病在1999年过世。在师母病重期间王晓霞女士服侍在侧,也始终在照顾先生起居,后先生与晓霞女士相互扶持,结为伉俪。前年,先生突然中风,虽然抢救及时没有大碍,但左半身活动能力明显退步。后来在前往洛杉矶赴宴的途中,先生在汽车后排坐椅侧卧,在急刹车时不慎从座椅上跌下,造成腿部骨伤。经住院手术治疗,现已复原。

  先生多数时间是卧床歇息,见到我当然很高兴,脸上浮现着我所熟悉的笑容。他长时间盯着我看,因数年不见,我已是满头白发了。

  坐在先生床前,与先生双手紧握,四目相视无语的时刻,我暗祷上苍:保佑我的恩师幸福尊严地走完他光辉灿烂的人生历程。离开先生家时,我心中无限惆怅,口中不断地重复:“我还会再来看您!”

  我的寓所被群山环抱。极目远望被落日余晖笼罩下的青山,显现出一种在骄阳下没有的苍翠、庄严与肃穆。那夕阳辉映下的青山,不正是先生灿烂辉煌人生的写照吗?

  2007年1月初稿于加利福尼亚三道林山庄

  2007年3月定稿于北京回龙观闲野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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