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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眼睛

(2009-07-14 08:11:14) 下一个

明亮的眼睛

廖康


李明拖着沉重的脚镣和另外十个罪犯被押上台。他扬起头来,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人们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低声议论起来。我虽然听不见他们,但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自从李明13岁开始登台演出以来,就一直是这样。只要他一上台,人们就会情不自禁地赞慕他英俊的容貌,尤其要夸赞他明亮的眼睛。多少次了,我听见观众惊叹道:这小伙,多帅呀!看他那眼睛,简直象鹿似的,多亮啊!

打倒反革命份子李明!有人带领喊口号了。人们好象刚睡醒,跟着有气无力地喊起来,把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站在李明身后的警察把他的头一次次按下去,李明一次次把头扬起来。群众的口号声立即响亮起来。他们的态度转变得这么快,真让我吃惊。

现在,我宣布反革命份子李明的罪行。革委会主任拿着一纸公文,声嘶力竭地说道,那张纸几乎贴在他鼻子上,被他喷出的气冲得一颤一颤的:李明,男,现年25岁,生于上海……犯有如下罪行:多次偷听敌台广播,称颂封建的欧洲和美国帝国主义的腐朽没落的音乐,其中包括贝芬多和伯施恩坦。

李明双眸一闪,一股蔑视的眼神闪现出来。那么快!但我捕捉到了,而且知道那是为什么。我太熟悉他的眼神了,那有时欢快、有时淘气、有时轻蔑、有时愤怒的眼神。他的眼睛的表现力极其丰富,连傻瓜都明白他什么意思。他的感情如果因嘴唇把守未能说出,却往往从他那明亮的眼睛里溜出来。以前,他就曾因无法掩饰对愚蠢的蔑视而得罪过人。

我们这些了解李明的同学都知道他并无意伤害谁。他就是无法不让他的眼睛流露出他的真实感情。那双眸子,仿佛自有独立的生命,根本不受他支配。这就是他的命!我相信,他要是去演戏,一定比拉小提琴更成功。不是说他琴拉得不好,他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小提琴手,但他要是当了演员,肯定赛过王新刚。有一次,他和一大提琴手演奏亨德尔的忧伤二重奏,即将拉到最后那句和弦时,他的E弦突然断了。但他没有停下来,右手还在运弓,左手还在揉弦,与此同时,他向大提琴手抛去那么忧伤的一瞥。那和声要表达的情感完美无缺地显现出来了。说实话,我虽然坐在前排,却没有感到小提琴当时是无声的。

李明公开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唱反调。他公然私下弹奏禁演的,正在受批判的封建、小资产阶级的乐曲。

公然私下,什么逻辑!又是封建又是小资产阶级,你们倒是先拿定了主意再说呀!但群众似乎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对头,一个劲儿地跟着喊口号:反对文化大革命,决无好下场!

这倒是真的。如今政治犯比刑事犯还多,至少在我工作的监狱里是这样。谁要是说错一句话,把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的口号喊反了,或者踩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照片,都会坐牢。而李明的罪行,一开始还没这么严重呢。

他的所谓罪行是6年前在我家开始的。我分配到上海这家监狱工作,好朋友都来我家祝贺我的好运气。我虽然庆幸自己有了好工作,但觉得挺不自在。其他大多数同学都分配到生产建设兵团,有去云南的,有去东北的,马上就要远离上海了。我们喝完了限量购买的那点啤酒,抽着劣质烟,有些晕糊,开始唱起文革前的老歌:蓝蓝的天上云朵里,有条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那年,文革已进行了三年。我们对革命歌曲和口号都烦了,这些老歌带来了美好的回忆。

哼唱了一阵,有人要求李明给大家拉一段《梁祝》里的华彩。我们再三劝他拉,那可是他的成名作啊!我把小提琴取出来。我是和李明同时开始跟同一位老师学的琴;我的琴布满虎皮纹,音质比李明的好多了,可我只在学校的乐队凑个份子。我把琴递给李明。他的眼都笑弯了,说道:说实话,我一直想拉呢!我明白,他想要拉的其实是我的琴。为了不让外人听见,我在琴马上夹了个弱音器;李明开始拉琴了。可真是用词不当,他把全身心都投入了,音乐活了起来。我闭上眼睛,看到梁祝化为蝴蝶,从坟墓里飞出来,在微风里和颤动的花丛中翩翩起舞,进入那美丽的神话世界……在华彩的泛音消逝后,我们寂静无言。泪水涌上我的眼睛,好象大家也都是眼泪汪汪的。其实,我们平常挺皮实的,那天也不知怎么了,那么感伤。也许是想到我们和梁祝一样,无法在今世实现自己的意愿吧!

如果这就是死,还真不如死了呢!李明叹息了一声说道:可你不知道死后又会怎样,所以我们还是要活着。我们谈论了一会儿音乐,一致认为这首小提琴协奏曲是中国出的最美的乐曲。

它政治上也没错啊,有人说道:这不是反封建吗!

是啊,这是以民间故事为题材创作的嘛,另一个声音附和道:这是人民的艺术嘛!没有道理禁演……”

你们说,为什么那民间故事让梁祝变成蝴蝶,而不是其它什么东西?李明问道。有人说蝴蝶最美。有人提到希腊神话里的蝴蝶女和小爱神。我们讨论啊、争论啊,提出各种各样的理由。

最后,李明开口了: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只有希腊神话不搭界。东汉那会儿,我们不可能知道希腊神话。我想化蝶和庄生梦蝶有关。他不是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在空中飞舞吗?醒来后,也不知自己究竟梦见化蝶,还是生活在蝴蝶的梦中。他不知道究竟哪个世界是真实的,是他现在生活的世界,还是那个梦中的世界。李明站起身来,激动地挥舞双臂,接着说道:我认为,这民间传说用化蝶的故事告诉我们,另外那个世界更美好,从而批评这个世道!他的眼睛闪着光,闪着热情,闪着感人的力量。真没想到,他那番话,竟然签署了他的死亡证书。

李明不仅弹奏反动音乐,而且还利用音乐攻击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给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抹黑,反对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革委会主任继续数落李明的罪行。

放屁!你儿子设法留在上海。那才是罪行!我无声地吼道。是啊,他儿子王鹏那天晚上也在我家。也跟着说了《梁祝》几句好话,鬼知道他回家跟他爸说了什么?结果他没去建设兵团,留在上海,给李明的罪行作证。他们俩人都留下来了,一个在牢里蹲着,一个在办公桌后边干革命。可这里面还有更恶的呢……

李明是顽固不化、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份子。革委会主任眯着浑浊的眼睛,继续念判决书:他拒绝接受改造,写了七封上告信,却连一份检查都不写……”

李明真是够拧的。要不然,他也许早就放出来了。他越上告,在监狱里蹲的时间就越长。不就是写检查,写认罪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先混出狱再说。这里边好受是怎么着?可我唾沫星子都说干了,也说不服他。咳,他要是听了我的该多好!可是晚了,即使他听,也晚了。唉!那条振奋全国的消息,要他的命啊!那天,广播员骄傲地宣布文化大革命的又一重大成果: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在光荣的中国共产党的正确指挥下,上海医疗工作者成功地完成了人类角膜移植手术。在当今的世界上,除了美国以外,只有中国掌握了这一先进医疗技术。这是毛泽东思想指导我们工作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又一光辉典范……”

吹什么牛!我愤愤地对李明说:角膜移植没那么神奇,好多国家都做到了。就算只有中美能做,那美国的成就是在谁领导下取得的,尼克松吗?

算了,别这么冷嘲热讽的。李明劝我:这是好消息呀。如今这种好消息还真不多,我们应该高兴啊!

几天后,我接到命令把李明转移到一间舒适的单人号子,每顿给他吃小灶,有鱼有肉有菜有汤。从来没有哪个囚犯得到过这么好的待遇,我们这些看守也没有这么好的吃食!每次送饭去,我都忍不住捞两口尝尝。我们纳闷,怎么时来运转了?那会儿还真没想到这和那医疗成就有什么关系。可一星期前,革委会王主任来了,他眯着浑浊的眼睛隔着牢门看了李明一会儿,阴笑着走了。

我随即接到命令把李明反扣起来,每顿由我来喂他吃;要让他吃好,不吃,就灌。这是干什么?李明愤怒的问我: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要把你照顾好。

李明开始绝食了。我求他:别逼我。咱们是哥们儿。我不想让你受罪。你知道绝食没用。我们会给你灌食。真的,别逼我到那份上。我求你了!

李明眼里冒着火,但这次他居然听我的了,乖乖地进食了。每天我象填鸭那样一勺一勺地喂他三次,他就为了我机械地吃,毫无滋味地把给他的全部吃光。这可真是最痛苦的一个星期。他整天躺在床上,盯着屋顶。眼睛还是那么明亮,但是直楞楞的,没有任何表情。认识他以来,我第一次看不懂他的眼神了。他绝望了?在冥思苦想?那明亮的眼睛是两点茫然,我怎么也看不明白。六年来,我们在一起交谈,度过多少快乐时光。不然,真不知怎样消磨那些无聊的日月!可现在跟他说什么,他也不回答,一个字都不说。直到昨晚,我告诉他要枪决的恶讯,他才站了起来。一脸茫然消失了,他清楚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他的遗嘱,让我牢牢记下。

这是什么样的遗嘱啊!他没有提他的财物,没有提他的朋友,也没有提他的亲属,他平静地说:

我听说麝鹿被猎人打伤,临死前总要尽力咬下自己的肚脐,吞下麝香。有人说麝鹿吞香是为了治伤,有人说是为了不让猎人得到麝香。我宁愿相信后一种说法。麝鹿一定知道猎人要得到什么。它本能地咬下肚脐,吞下麝香,虽然救不了自己的命,却不让猎人得逞。猎人得不到麝香,也就不再猎鹿了。这是麝鹿求生的本能,求其物种生存的本能。

他没有提到任何人,我想他是不愿意牵连别人。但这遗嘱是什么意思?他要干什么?

我代表……革命委员会宣布,王主任提高嗓门喊道:判处反革命份子李明死刑。剥夺政治权力终身。立即执行。

人们吃了一惊。大家肯定没想到他会判死刑。口号声再次响起:打倒反革命份子李明!李明死有余辜!这次,群众的响应没有那么热烈。李明再次抬起头来,两道电光从双眼射出。警察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的头按下去。

革委会主任开始念第二个罪犯的判词。那是名强奸犯。奸污了五名妇女,包括两名少女。死刑一宣布,他就瘫了。身后两名看押人员不得不提拎着他,费尽力气才坚持到判决大会结束。第三个是贪污犯,贪了一万多元;一宣布死刑,就尿裤子了。自始至终,李明一次又一次地抬起头来,如炬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过人群。

其他八个因其政治罪行分别判处了不同年限的监禁。大会在一片口号声中结束;那个强奸犯和贪污犯被拖下高台。李明拖着沉重的脚镣,扬着高傲的头颅,一步一步走下来,那铁链啷当的声音象尖刀一样直刺我心。难道我的朋友,这么有才华的一位小提琴家,这么年轻的生命就要结束了吗?我还得眼见他们执行枪决。我还得拿回他的手铐脚镣!

更难忍受的是,他那明亮的眼睛,有一部分还会活下去,还会继续闪亮,在那罪恶的眼眶里闪亮。我多么希望那手术不会成功!不过,要是成功了也好。但愿他明亮的眼睛会烧掉王主任那丑恶的狗头!我诅咒着。每次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时候,李明的眼睛都会朝他投出匕首。每次王鹏望见他爸爸眼睛的时候,都会看到那火一般的控诉。可那是说,如果他们还有良心。但他们有良心吗?他们是无所畏惧的唯物主义者,他们没有灵魂,没有良心。他们是人吗?他们是野兽!不,别贬低野兽了。野兽比人好多了。只有人才这么邪恶!可是,也只有人才这么崇高!看看李明吧,他昂首挺胸地走着,眼睛闪着亮光,象头麝鹿一样。

鹿还能咬掉自己的麝香,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套着脚镣,跑不掉。他反戴着手铐,连饭都不能自己吃。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比麝鹿还无能为力。我们把他押上警车,运往刑场枪决。然后,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的使用他的身体,利用他的眼睛。残酷的人类啊!我痛恨你!我痛恨我自己!我不也是同样卑劣的人?我为他做过什么?什么也没有!可我又能为他做什么?我能救他吗?根本不可能!警察有枪,我只有开手铐脚镣的钥匙。但我要是有枪,又怎么样?我敢救我的朋友吗?我不敢。我也是个胆小鬼。我比别人更卑贱。他们并不了解李明。可我什么不知道?然而,我还是什么也不会做。啊,我恨我自己!我平生第一次真正痛恨自己。我心里明明知道该做什么,为什么我的手脚却不肯做?王主任心里肯定也知道什么对什么错,只不过他的手脚不肯照做罢了。那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没有,本质上并没有区别。我们同样邪恶。邪恶就是自私。就是这么一回事!

警车停下来。我们下车。太阳这么耀眼,好一阵,我才适应过来。天这么蓝,云这么白、扬子江水这么黄、树木这么绿、草地这么青!一辆白色带红十字的救护车停在刑场边上。

真是这样!他们真是要在行刑后立即挖取李明的眼睛!

李明走在前面,双手反扣在背后。警察紧跟其后,一手还拉着他的脖领。我走在旁边,脑袋里空涝涝的,喉咙中好象有个硬块顶着。那强奸犯和贪污犯在我们后面,被四个押送人员提拉突噜地拖着。李明的步子缓慢坚定。我们接近刑场了。革委会主任在救护车边和一个医生在交谈。

李明突然向前猛冲,好象要逃跑。押送他的警察拼命往后一拉。李明顺势猛地向后倒下,双脚把铁链撩过头顶,砸向警察。警察急忙躲闪,脚镣砸到他肩膀。他斜倒在我身上,与其说受伤,不如说受惊了。与此同时,李明在地上象鱼一样蹦哒,反扣的双手已经绕过臀部。我拉着警察,假装在照顾他。李明,快,你要干什么就快干吧!我只能帮你这么点忙啊!他躺在地上,身体完全对折,膝盖压在胸前,手铐把裤子划破了,双手已蹭过腿肚子,手铐却卡在脚跟上。愤怒和绝望从他眼睛里喷射出来,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明白无误地央求我,不,在命令我:帮我一把!我的手自动伸了过去,把他的手拉过脚跟。他的手,那双灵巧的拉琴的手,立即落在他明亮的眼睛上。后面的警察扑了上来,但他已经把眼球塞进嘴里。

我们把李明拉起来。他长啸一声,迸发出既痛苦又欢快的狂笑。他看不见了,却大踏步向前走去,仰面朝天,狂笑不止!不知是强烈的阳光,还是我的眼泪使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半跟随,半搀扶着他走到刑场。不知是风声,还是我的耳鸣使我什么也听不见,就好象在成功的演出后,得到观众雷鸣般的掌声那样让人发蒙---直到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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