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纲目

人非草木,孰能无好,有则加勉,无则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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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莲心经:那一斧的风情-十四(下)

(2009-07-28 06:18:43) 下一个
有河流穿过的城市,一定有条马路叫滨江大道,南都也不例外。
  南都这样的工业发达城市,月亮早被尘雾所蔽,情人之间的赌咒发誓往往没了一个见证者,必到滨江大道互诉衷肠。月亮还有阴晴圆缺,这江水却是滔滔洪流绵绵不绝,一对对小儿女到了这里自然情浓意浓,只有慷慨解自己钱囊的男人才能轻易解别人裤腰带,自然好事了摆地摊的。
  
  凭着我的大块头,在马路边霸了个最佳位置,同行们也是敢怒不敢言。我卖的东西很简单,就是几千个镶了字的玻璃珠子,每颗珠子都用红绳串着,情侣必然能从中找到彼此的名字,买了作为纪念。一时间生意红火,每天不下五十块的纯利。这五十块给我的快乐,甚过之前五千块所能施舍的,因为我明白了第三个天理:数辛苦赚来的钱,手才不会发抖。但我的心开始发抖——去张蓉的住处,被告知搬走了,去她的公司,被告知辞职了。
  
  一种固执的虚幻的情绪弥漫在我全身,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能力让张蓉回到身边,甚至怀疑自己的新选择是否正确。在摆地摊的五个月里,碰到过丽姐和邦哥在面前携手散步,丽姐在我的地摊前停了下来,她望向我的眼神,我已经不熟悉了,既不是挑逗也不是同情,而是一种询问与疑惑。他们也买了两个玻璃珠子,离开后我听到邦哥在问那人是不是程咬牙,丽姐没有答话,只是摇头。我有理由相信他们不认识我了,因为我的长头发和长胡须是天然的伪装,以致有情侣购买珠子时常称呼我大师。
  
  其实旁边那小伙子才是大师,从我见到他摆地摊开始,至少换了十种不同的身份,譬如98年大洪水的湖北灾民,譬如美术学院的穷学生,但他做的生意只有一种,就是签名。常有人在我这边买了珠子后,他会在旁边吆喝:“喂,亲爱的朋友们,我可以把你们两个的名字连在一起设计成世上最独特的最漂亮的签名。”他设计的签名确实漂亮,勾勾圈圈的仿佛一幅画,顾客常拿起来左看右瞧,问自己的名字在哪里,他说:“如果你能看出你的名字在哪里的话,你的签名也容易被人模仿了,你看你多有福相,将来一定手握重权,少不了签名。”顾客自然乐意付钱,何况他还会对男人夸奖旁边的女孩子:“你看你女朋友多漂亮,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有两颗大牙齿在唇外放哨的女孩子会笑着回敬他:“你莫非是诗人?这么会说话!”
  
  “是!我叫顾倾城,你们以后会买到我的诗集。”那小伙子回答得很干脆。
  
  这一点,我知道顾倾城没有撒慌。他曾请我喝过一次酒,说是因为别人要霸占他摆地摊的位置时,我曾站起来帮过他。他吃田螺的技巧很高超,我还在解剖第一颗田螺尸体的时候,他的面前已经生产了一堆壳儿。他说:“牙哥,我看你不是池中之物啊,怎么现在落魄街头呢?”
  
  “你如何得知?”
  
  “我会看面相的。”
  
  “看你年纪不足二十岁,咋学那些无聊玩意儿。”
  
  “我是天才——这话让你以为我恬不知耻了,事实上我真是天才。”
  
  “人生短短几十年,什么富贵与贫穷,什么天才与白痴,在时间的长河里都是微不足道的。”
  
  “牙哥说得有道理,我看你有写诗的天赋,当然离天才还有一点点距离,因为你没写。而我就不同了,我十五岁从北京家里逃出来,自己一个人在这边混了四年,成功之处的第一点是还没有饿死, 第二点是写了三本诗集。”
  
  “你是逃出来的,和女同学一起逃出来的?”我感兴趣的不是他的诗集,而是他的私奔。
  
  “不,我是一个人出来的,我忍受不了腐朽的家庭,你不知道,我父母都是八九年政治避难到美国去了,家里剩下爷爷奶奶,两个都是教授,可我鄙视这些教授,在我还念小学的时候,问过他们一个问题,就是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的问题,笑死我了,爷爷奶奶居然还为这个问题争论半天,多简单的问题,蛋有很多种啊,鸭蛋鹌鹑蛋,男人也有两颗蛋,如果不是先有鸡,我们怎么知道那个蛋是鸡蛋。这叫逆向思维。”
  
  我顿时觉得顾倾城有趣起来,频频碰杯,酒至酣处,他拍着桌子说:“牙哥,我们俩都不会是摆一辈子地摊的人,走,找小姐去,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
  
  那晚并没有去找小姐,而是在天桥上两个人都醉得走不动了,他说天桥是最好的床,嫦娥也可以看到自己勃起的样子。刚说完就顺势倒了下去,我要去扶他时,也是脚下踉跄,摔倒在地,再也懒得爬起来,望着灰蒙蒙的天,闭上眼睛进入了一个灰蒙蒙的世界。
  
  如果不是城管打死了一个小贩,恐怕我和顾倾城还得继续在滨江大道摆地摊,赚了就在大排档喝啤酒,醉了就在天桥上睡觉。
  
  其实城管在滨江大道上打人,并不是第一遭。他们和交警一样,不会在事主违规之前加以阻止,而是守在某个角落,等事主违规之后才出面加以处罚。摆地摊的却比不得开车的,手里的货可能就是全部家当,往往在城管出现后,有一个小贩开始跑,其余小贩会不问青红皂白地跟着朝同一个方向跑,其景象之壮观,如同草原上发现了猎豹的麋鹿。可惜滨江大道不是草原,我曾亲眼看到一个小贩在奔跑的时候被马路上的车撞飞了十米。
  
  我并不用跑,只需要将箱子合拢来,便能气定神闲地背在背上观看众人的追逐游戏。顾倾城也不用跑,因为他做的是无本生意——风一吹,就能在这个全国卫生城市的空中抓几张白纸来设计他的签名,虽然有可能抓到的是卫生巾。
  
  城管上次手下留情,只是将一个卖水果的老汉打得吐血而已。跑得最慢的老汉不来了,轮到那摆地摊卖袜子和发夹的妇人跑得最慢,妇人的货物全是摆在一方布上面的,这次城管一来,她拎了那块布的四个角就跑,没跑出两步,布兜里跌出一双袜子来,如果她不俯身去拣,也许没有那么快被城管逮住,因为城管下车来的三个人中,其中一个明显当头儿的人是个胖子,胖子有时候比瘸子还跑得慢。
  
  两个年青的城管分左右架住那妇人的胳膊,胖子一把夺过那布兜,见其它小贩早跑得远远的,无心再追众人,便准备往城管的车上撤退。另两人一松开妇人的胳膊,妇人边跪倒在地,哭着求胖子把东西还给她,说自己小孩还在医院躺着呢,这点货的本钱还是借的,保证再也不来这里摆地摊了。胖子听着好笑,问她不来这里是不是还要去别的地方摆地摊啊。妇人磕头说不摆了不摆了。胖子有些不耐烦,说不摆了你就回去吧,货是不能还给你的,否则以后别人都用这个借口,我们还怎么混饭吃啊。说毕转身往回走,此时却从远处跑来一男子,扶起妇人后,就去夺胖子手上的布兜。胖子的力气倒不小,没有让那男子夺取,嘴里大声喝骂是不是要造反了。另两个城管见状忙扼住男子的手腕,朝他腹部顶了一膝盖,男子跪倒在地,抓住布角的手并不曾松开。先前的妇人忙哭着喊老公松手,求领导放人。她老公也不答话,只是额头青筋暴起,拼了命似的拽住货物不放,被拖行两步,两名年青城管恼怒不已,一人出手卡住男子的脖子,另一人抡起拳头朝男子的手臂砸去,男子方才松手,却被他们卡住脖子一直朝后推,抵上江边的石栏时,其中一城管还放狠话,说恨不得把他扔进江里喂鲨鱼。
  
  顾倾城在我身边小声嘀咕江里怎会有鲨鱼,他的声音被从城管车上下来的一人大声喝斥同事不许乱来的声音掩盖。胖子忙上去叫了声队长,那边的两个城管也终是松了手,可那男子却瘫软在在地,两眼翻白,一阵抽搐后双脚一伸。他女人跑过去抱起来,任凭哭得地动山摇,喊得声嘶力竭,终究没有醒来。几个城管面面相觑,我和顾倾城也是四目对视,大家这才意识到:死人了。
  
  在99年死人本来不是一件稀奇事,偏偏看不出死者是练功的,所以对城管来说,是件麻烦事。除了死者亲属,胆敢目击的只有我和顾倾城两人,自是免不了要拉去做笔录。警车在中途停了下来,上来一人,是先前执法的胖子城管,笑容在他堆满肥肉的脸上找不到安身之处,但他还是有本事笑了,笑容像是咖啡杯上冒尖的奶沫。他一番称兄道弟问了姓名后,介绍自己叫徐遇春,叹了一口气才说他们城管的工作最难做啊,执法严了摊贩不理解,执法松了群众不满意,想来你们也看到了刚才的误会,你们一定要明白是误会,不要冤枉了我们的同志,无论如何,我们会好好补偿死者家属的。
  顾倾城睁大了眼说:“误会?你们卡别人的脖子,别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还是误会?”
  
  徐遇春笑着问:“顾兄弟,你刚才看花了眼吧,明明是死者不对,他先是阻挠执法,再是准备拿起栏杆上的空酒瓶砸向国家执法人员的脑袋,我的同事们是出于正当防卫,为了阻止他继续行凶才卡住他脖子的。”
  
  顾倾城的眼睛睁得更大,说:“刚才江边的栏杆上哪有空酒瓶?”
  徐遇春笑着说:“有啊,被死者砸了瓶底,准备刺向我同事呢,你不信的话,我们现在把车开回去,可以看到满地的瓶子碎片。”
  顾倾城推着我问:“牙哥,你看徐先生不是在睁眼说瞎话吗,你刚才看到是这样吗?”
  
  我说:“我看到的就是徐先生讲的那样。阿城,你真的眼睛看花了。”
  
  顾倾城愣了一下,说:“牙哥,你还有良心么,这明明是做伪证啊。”
  
  徐遇春说:“程兄弟是聪明人,那我把话说开,你们说说需要什么条件吧,首先可以保证你们摆地摊的时候不抓你们,顾兄弟,你说说你的心愿吧。”
  
  顾倾城此时才明白不是无偿做伪证,他的雄心跑到了良心前面,说自己写了三部诗集,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出诗集。我说我的愿望很简单,只想和春哥做个朋友,反正死者不能复生,只要你们好好补偿其家人就行了,何必失去你们这样的朋友呢。徐遇春没想到这事如此爽快地解决了,全都应承下来。去派出所录完口供出来,为了证明我们伟大的友谊,他还请我和顾倾城去了桑拿场所。我还记得当晚招的女孩子叫小芳——虽然中国色情场所有一半的女孩子叫这个名字,我还是记住了她,因为我把徐遇春安排的小费塞给她的时候,她不要,她的理由是,以前是她侍候得别人舒服,这次是我侍候得她舒服,算是从业以来第一次非现金收入。她问起我职业的时候,我自然不能说我们曾经是同行,只撒谎称是个拆旧屋的建筑工人,她才说难怪我有那么一副好蛮力,差点把她也拆散架了。第二天早上在门口与顾倾城会合后,他说自己昨晚写了一首诗,我问写的什么诗,他说叫《我家的床垫会唱歌》。
  
  不过,我后来知道顾倾城请徐遇春出的三部诗集只出了第一本《青春的献词》,而第二本《青春的悼词》和第三本《青春的厥词》因不符合主旋律没有出版,直到他后来因一首《致玉莲》红遍天下,另外两本诗集才当做主旋律的小插曲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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