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少年也知愁滋味
佳珊实际上是个简简单单,没什么心事的人,很容易感受快乐:春天的一朵儿小花,夏天的一场太阳雨,秋天的一片银杏叶,或是一场冬雪,都会让她从心里往外觉得快乐。
但是老天爷造人的时候,就都平衡好了,人不可能总是快乐的,对于佳珊来说,一想到妈妈,她就会发愁,就会觉得心痛。
从佳珊记事那天起,就觉得妈妈和别人不一样:她的脸色是苍白的,嘴唇也没有血色,总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而且从来没有断过吃药:家里总是弥漫着中药味儿,还有各种各样的药片儿。她从来没有像别的妈妈那样会带她和弟弟出去玩儿,实际上就没怎么抱过他们。
佳珊有两个舅舅,一个姨妈,妈妈排行最小。她从生下来身体就孱弱,都以为她出不了满月,没想到还是活下来了。虽然活下来了,还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出去跑着玩儿,所以总是在家里,她倒也安于寂寞,跟姥姥在一起学出了一手好针线活儿,做得比谁都巧:绣出来的花就跟真的一样,衣服裁剪得也合身合体。
等妈妈再大点儿,到了上学的年龄,也就跟着别的孩子一起去上学了,家里也不指望这个小女儿怎么样,想上就上,不想上就在家呆着。那时医疗条件不好,像这种天生体质弱的孩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成年。都说孩子病一场就会变得更懂事,像她这样常年病着的,虽然年纪小,但很早熟,心里也明白:活一天是一天。这样一来,心里倒是清清静静,做事只是尽力做,学习也用功。无欲则刚这句话一点儿错都没有,心里一没杂念,她倒是样样做得都好,没想到还考上了大学。
佳珊爸妈是在上大学时认识的,爸爸比妈妈高两届。爸爸在招待新生入学时,第一眼就被这个小学妹吸引:眼神如蒸馏水般纯净,气质娴静温柔,为人和气大方,但那略含忧郁的眼睛里又似有无穷无尽的故事。
爸爸妈妈可谓郎才女貌,他们的大学几年很快乐。等妈妈快毕业,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们的婚事遭到了奶奶强烈的反对。
奶奶反对是有道理的:就妈妈那身体,别说要孩子,居家过日子都成问题。但爸爸铁了心,“我们不要孩子,您还有两个儿子,让玉成,立成多生几个就行了。”
“没有孩子,怎么叫个家?再说,这家务活她都不大能做。”
“没孩子的多了。家务活儿她干不了,我干!”
奶奶看儿子的态度这么坚决,不再跟儿子硬顶,考虑这事儿该怎么办。奶奶虽然不识文断字,但是经过事儿的人。
当年奶奶和爷爷成亲后,就跟着爷爷从山东老家到北京闯荡。爷爷白手起家,开了一家皮货店。万事开头难,开始的时候就夫妻俩,爷爷辛辛苦苦从东北往北京运皮子,看店面;奶奶女人家不能露面,就在店后熟皮子,那是个要力气的苦差事儿,奶奶又缠的小脚,那个辛苦就自不必说。两口子辛苦几年,总算有了起色,最后店里雇了几个店伙计。
爷爷有了钱,在城西买了个四合院,奶奶才歇下来,就连着生了三个儿子,从爸爸到三叔,一共才差三岁,奶奶从此在家专心相夫教子。
哪知好景不长,自打爷爷雇了伙计,就打算让店里的一个伙计去东北进货,好省了自个儿的辛苦。再说这伙计是老家的本家,爷爷奶奶就一直把他当亲兄弟一样待。爷爷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谁知这位本家跑到天津自己开了了个店,后来生意做得比爷爷还大,还开了个绸布店,一共雇了二十来个伙计。
爷爷又气又急,大病了一场;病虽好了,但身体糟蹋了。也想再重新开始,但精力,财力都不允许,也就只能打点儿零工赚点儿钱养家,奶奶也帮人洗衣服贴补家用。
后来解放了,爷爷的成分被划为贫农,奶奶总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天爷有他的定数。”那个本家被划为资本家,文革期间受不了折磨,上吊自杀。
奶奶总是这样教育晚辈,“踏踏实实做人,别人的东西再好也不能拿。老天爷给每个人在生死簿上都订好了,该什么命就什么命。”
后来爷爷身体越来越差,没两年就撒手人寰,走了。
奶奶找工作组要工作,人家看这小脚老太太,能干什么,就安排她到纸盒厂去糊纸盒,奶奶就这么着含辛茹苦地把三个儿子拉扯大。
老太太常说,“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世上没有什么事儿是趟不过去的。”
老太太明事理,虽说不像孟母三迁,但不管自己多难,也坚持让三个儿子上学。佳珊爸爸上了大学,二叔,三叔要上大学时,学校停办,就这么给耽误了,进工厂当了工人。
奶奶是个开明的人,左思右想,知道反对没用,还可能母子反目成仇。最后,叹了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你吧,记住,以后有什么难处,还有你妈呢。”
天成这高兴就别提了,以为这事儿就是板上钉钉了,谁想到佳珊姥姥反对得更厉害。
一个没指望她成年的孩子大学都毕业了,容易吗?那是姥姥给中药调着;新鲜的红枣,花生,核桃,桂圆,加蜂蜜煮成膏喂着;还跟人淘弄上好的东北人参吃着;那燕窝也没少花钱。。。。。。这姑娘的命是用金子堆出来的。那是事务活一点儿不沾,连两个嫂子都知道,这个老丫头是不能干活的,不能招惹的。好在妈妈也乖巧,总是帮着两个嫂子做针线活儿,两个嫂子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逢人倒都说小姑子的好话。
就连妈妈在北京上大学,姥姥每个月都得跑一趟,送吃送喝。这眼瞅着姑娘一天天好起来了,给人家做媳妇,那什么不都得干,尤其是房事,但这话还说不出口。
姥姥跟妈妈说,“你是我老疙瘩,那是我的命根子,妈能不为你好?”
妈妈知道自己这条命,要不是家里这么供着,早就没了,只低着头,“我都听妈的。”
妈妈到北京上大学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着毕业后就回家守着姥姥,也是没成想碰上了宋天成。
爸爸往唐山跑了三趟,每次都是上好的点心和酒供着。老太太看他确实心诚,也就点了头。
这边奶奶跟妈妈一处,看她知书达礼,总看个眉高眼底,有老太太在,虽然她不喝茶,也总是沏上,在旁边端茶送水。心下感叹,“我儿子有眼力,这媳妇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心灵手巧,这老天怎么不把好事做全。”
妈妈想成为母亲,自己硬撑着要了两个孩子,生完佳珊,连奶奶都劝她不要再生了,可她说一个孩子太孤单,这就又有了弟弟。她生时就差点儿送了命,这两年身子就越来越弱。
宋天成倒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佳珊妈妈一直不做家务直到文化大革命越演越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