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时光飞逝,一恍八年又过去了。依荷杨柳都已经十七,长成大姑娘了。
如今,她俩在荷城中学读高中,再有两个多月就要毕业了。她俩经常和同学们聚在一起,议论毕业后的打算。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中,她们和方丹都是佼佼者。虽然不像小学时把持着班上的前三名,但每个学期下来,总在前十名之列。因此,走出家门,走出这个安宁恬适的小城,到外面去读大学,,去深造,就成了她们共同的愿望。
方丹的父母当然是希望女儿垮出国门的,因为他们的儿子方浩正在剑桥攻读法学博士,再有两年就要完成学业了。而方丹,他们虽然不忍让她离开,但为女儿的前途着想,短暂的离别还是不可避免的。景诗茵说:孩子即令不能出国,到清华园去陶治几年总还是必要的吧!方致远说:去吧!去吧!让她去吧!女儿长大了总是要飞的。
然而,依荷杨柳就不那么简单了。为了女儿的前途,云姑和灵姑经常坐在一起拉瓜。要不要把实话告诉两个孩子,她们从神父那里知道:杰蒙已经结婚,而且有了孩子,现在正在圣布伦克过着闲适的生活。他是否还在怀念东方,神父没有说,她俩也无需知道。仅凭杰蒙为她俩曾经去和贺慎之决斗,又在法国苦等了八年,她俩已经知足了。何况当年她们就不曾想怀孕后生下的子女一定要有一个外国父亲。她俩把问题都看得太简单了。八年前,景诗茵就曾坦率地对她俩说过:主教想认下这两个外孙女儿。那时,她俩还是一口咬定,孩子的父亲到南方参加革命党去了,其他的她们一概不知。云姑说:诗茵姐,如果主教真喜欢这两个孩子,何必一定要让这两个孩子认他作舅公呢?在这小城里,不能让我们就这样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么?景诗茵听得出这话实际上已承认了孩子的归属,只不过两人都不愿公开承认,怕孩子被夺走,怕小城引起轰动,怕打搅杰蒙平静的生活。因此,这八年来,神父和两个孩子还是保持着那种不是亲情胜似亲情的亲密关系。而神父和云姑灵姑还是那样若即若离,心照不宣。这种“默认”他一直没有向杰蒙挑明。对于两个女人,他也只是在偶尔相聚的场合,有意无意地透露一点:杰蒙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自从八年前云姑从海子庄搬进城之后,杨柳就搬来和她住在一起。云姑每个礼拜也要进城来和她们聚会一两次。依荷杨柳就在这四合院里从小学走进初中,从初中走进高中,平静安适地走了八年,出色地完成了高中的学业。如今她二人不但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也会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和方丹在一起时,她们往往用法语交谈,而且依荷杨柳的口语水平似乎都在方丹之上。景诗茵暗自慨叹说:这是天生的。法语是她们的母语。
就是这样一对孩子,面临人生的抉择,母亲怎能不为她们心焦呢?她们知道:承认杰蒙吧,孩子完全有可能去法兰西留学,可是她们也许就一去不复返了!再继续隐瞒吧,她俩要供给依荷杨柳在国内上完大学都有些捉襟见肘,何况出国!
依荷的志向是当一名老师,将来能像母亲一样点燃自己照亮别人;杨柳的志向是当一名医生,将来像母亲一样为家乡的父老乡亲治病。她俩都似乎没有什么太渺茫的奢望,母亲大可不必为她俩操心,这点愿望只要取得“奖学金”无论进了哪家师范学院和医学院都可以完成。可是,当云姑把这个想法告诉景诗茵时,景诗茵说:浩儿来信了,他说他爱依荷。希望她能出国深造。于是事情这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2
八年前,儿子十五岁生日的那天,景诗茵就知道儿子在“爱”了!儿子仅仅把那只小小的菱角抱在胸前不就是“爱”的明证吗?当时方致远只是淡淡一笑。说:“日子长着呢,谁知道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会有什么变化?”然而,事情出乎方致远的预料,方浩从高中到大学,从大学到留洋,十五岁认定的“爱”八年来丝毫未变。
二十一岁那年,他大学毕业行将出国之际,回来过一次。那次他就告诉母亲说:妈妈,我认定了:依荷就是我的终生伴侣,任何力量也不能动摇。希望妈妈以后多多的关照她!景诗茵淡然一笑,说:她才十五岁啊,还是个小姑娘,你可到了结婚的年龄啦!舅妈来信说,你表妹很喜欢你,希望亲上加亲,这不是很好么!妈妈,您别听这一套,我和表妹只是兄妹之爱。这几年我一直吃住在她们家里,对表弟妹总不能过分冷淡嘛!妈妈,我对依荷的爱可以说从妹妹第一次把她引到我家时就萌生了。那时我才十四岁,她才八岁。可是这份儿时的真情一直在我心上保存着,一刻也没有忘怀!妈妈,你相信我么?
相信!当然相信!你吻她了?景诗茵幽默地问。
没有。初吻是会让我记忆终身的。
她给了你什么承诺?
爱是不需要什么承诺的。她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好吧!景诗茵终于说:妈妈过去就深切地关怀着她,今后会更加爱她的。儿子放心吧!
妈妈,我的好妈妈!儿子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
如今,二十三岁的方浩知道依荷行将高中毕业了,从遥远的伦敦给她寄来了第一封情书。
今天,方丹同时收到了哥哥的两封信。一封是给她的,一封是给依荷的。方丹为哥哥终于跨出了这一步感到高兴。她拿着信件准备到校园中去逗一逗依荷。
方丹把信藏在身后,对正坐在课桌后沉思的依荷说:依荷,我有一样珍贵的东西给你。你要不要?
依荷伸出手。
方丹又躲闪了一下,你猜猜是什么?
饼干。
饼干也称得上“珍贵”?
猜不着。给我吧!丹丹。
方丹把信举过头顶。跳跃着跑出了教室。当依荷追出来贴近她时,方丹才扮了一个鬼脸,把信递了过去。
依荷捧着那只硕大的西式信封,半天没有说话。几次想把它撕开又几次停了下来。最后还是把信封折叠好,装进兜里。然后对方丹嫣然一笑,默默地走进了教室。
这封信远隔千山万水,飘洋过海而来,依荷向往很久了。过去,大洋那边的信息只靠方丹转达,而每次都是说他在剑桥生活得很好,代他向依荷杨柳问好。那些话语老掉了牙,老是觉得心痒痒的不是滋味。而今天浩哥终于来信了。那信封就像一个潘多拉盒子,让他难以自抑。这些年来,她和杨柳方丹出落成了小城的美女,不断收到同学的情书、不断有男士向她们献殷勤,甚至一些公子哥儿还差遣媒人上门求婚,她们都一一拒绝了。依荷不知道杨柳方丹心中的向往,但是,她从第一次踏进景家花园就喜欢上了小浩哥哥那是毫无疑意的。也许这是上帝的安排,圣主的恩赐吧,从第一次见面之后,她们的心就紧紧地连在一起了。九年过去了。浩哥从一个翩翩少年长成了大人了,他底心声应当爆发了;而依荷则由一个姑娘长成了翩翩少女,她成熟了,她压抑着爱的渴望,企盼着那一瞬间,而这一瞬间终于来到了,她怎能不兴奋莫名,难以自抑啊!她在书桌里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撕开,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笺,偷偷地阅读起来……她不知道课堂上老师在讲什么,她偶尔抬头瞥老师一眼,那窃窃的眼神也没有引起老师的注意。在老师的心目中,她是一个完美的学生,在课堂上总是认认真真地听讲,从来没有什么小动作。而今天,依荷却沉浸在绵绵的情书里不能自拔了。直到下课铃声响了,才把她从梦幻中惊醒过来。她匆匆收好情书,跟着同学机械地站了起来,羞赧地朝老师窃窃一笑,表示了对老师的歉意。老师也回敬了她淡淡的一笑,仿佛在说:原谅你啦!孩子。也许你一生只此一次。
放学回家的路上,杨柳问她:依荷姐,上国文课的时候你在偷看什么?差点被老师发现了!
依荷嘴角挂着甜甜的笑意,瞥了方丹一眼,大大方方地从书包里把信拿出来递给杨柳:你自己看吧!我的幸福!
于是三人在路边的树荫下坐了下来,方丹夺过信页开始轻轻地朗诵。
这是四月中旬的一天。“清明”刚过不久。小城荡漾着一股盎然的春意。从北门洞往下走,要走几百级石阶才能走到大街上。方丹她们每天就这样往返四次,到桅峰山麓的校园里去读书。年复一年,这条小街已经走了六年了,脚下的石梯都已经熔下了她们的脚印。每到夏天,她们放学归来,总爱在这冬青树下歇凉。这条小街几乎每家门口都有一株这样的冬青树,大树的浓荫下往往还安放着一张石桌,几只石凳。也不知从那一辈起,这坡上的人家就兴起了这股风气,要为上桅峰书院求学的学子们备下一个歇脚的地方。
今天,她们就是在这样的浓荫下歇了下来。开始听方丹朗诵。在长达五六页的信页里,方浩从那年——1927年写起。写了妹妹第一次把她的两个同学引进家们时,他是如何怦然心动;写了他第一次跨出家门到贵阳去读书时,心中是如何牵挂;写了他十五岁生日依荷送给他的菱角,他如何把它拥在胸前;写了那次他俩在花园的凉亭下朗读泰戈尔时,他如何怦怦心跳;写了他21岁行将赴伦敦留学时,又如何有千言万语想向依荷诉说;那时,15岁的依荷似已情窦初开,几天的相处虽然没有一个“爱”字。但爱意早已在胸中荫生,发芽、茁壮地成长了!接下来,是他这几年在剑桥的生活。他没有写表妹对他的崇拜,也没有写导师的女儿依琳娜对他的追求。只写了这几年在剑桥对依荷的刻骨铭心的思念。特别是一个人在康桥上静看英国女郎撑着小船划过桥洞时,那心绪就像一叶扁舟飘向了远方。那儿有我们的荷海,我和你携着两个妹妹正在河池中泛舟轻荡。伦敦是美丽的,但它雾霭低垂时我不敢把它写得太好;诚如康桥是美丽的,但我不敢妄加形容,因为十年前
这是一首用英文成就的抒情诗。信的末尾没有用“吻你”之类的话语,而只轻轻地道了一声:握你的手。再见。然而整个章节都透着拥抱的热烈、亲吻的甜蜜,对坐谈心的安适。像小河水潺缓的流淌,却道出了他乡游子的真情。
真羡慕你啊,依荷姐。为什么没有男士给我这样一封美妙的情书?!方丹念信后,大家都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她才来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
此时依荷两颊飞红、艳若桃花。她瞥了杨柳一眼,杨柳连忙低下了头。其实,这浩哥也正是她之所爱,只不过浩哥十五岁生日那天,她就把这份爱丢失在“击鼓传花”的草坪上了。她十五岁那年,浩哥要出国了,她更看出了浩哥对依荷情有独钟。她以苗家人坦荡的心境看待姐姐的幸运,没有一丝嫉妒,没有一点悲哀,更没有想去争夺。只不过今天听了这份公开的情书,心头也有了和方丹同样的感觉,于是眼里噙满了泪珠。
妹妹快别这样。你们将来都会有的。或许,比这更加美好!依荷红着脸,言不由哀地安慰了一句。
真的会更加美好?你说呢?方丹推了一下杨柳。
杨柳抬起头来,会心地笑了!
依荷回到家里,把信交给了妈妈。可是妈妈不懂英文,杨柳只得又给干妈读了一遍。信上,方浩要求依荷去英国留学。这一下妈妈可犯难了!前些天,景诗茵就曾经和她谈过这个话题,她思索了几天也没有找到答案。这一回是方浩来信提出了这个要求,她不得不认真地再思考一次了。要出国深造,只得依靠她的父亲。那就得公开两个孩子的身世。八年来她都守口如瓶,没有答应神父的要求,这一下为了孩子出国才转过弯来,这是不是太势利了?然而,她又知道方浩的爱情是真纯的,景诗茵爱着依荷,她也爱着方浩。难道就不能割捨自已的一点隐私去满足孩子的愿望么?
晚饭过后,云姑把阿古叫到一边,吩咐道!孩子,你去岔河一趟,把你干妈请来,就说明天是你姐姐的生日,我有事要和她商量。阿古一溜烟跑了。
阿古今年十五岁,也成了大姑娘啦。可她学业成绩老跟不上,十五岁了才上初一,还经常逃学。她从小就喜欢唱山歌,吹木叶、绣围腰……十三岁就跟着村子里的大姐姐去“浪哨”,完完全全传承了仲家姑娘的天性。到十五岁时她已是海子庄一带小有名气的“首席歌手”了。有几次,她也想动员两个漂亮的姐姐去唱山歌,可惜两个姐姐都不为所动,笑眯眯的、客客气气的把她打发走了。她们每天除了书本,就只有那把小提琴。她还记得那洋玩意儿是很小的时候干妈托人从贵阳买来的,从此她俩就把那东西看成了第二生命,每个星期都拿着提琴到教堂去请教劳伦阿姨。而今她们都能独立演奏了。面对那些尽是豆芽瓣瓣的琴谱,她俩一拉就是会废寝忘食。不管和姐姐如何亲近,她总感到她们之间有一条天生的鸿沟。她的脑海里老是翻腾着儿时村口韦婆婆的话:“姐姐是野种、是洋种,你爹就是被你姐气走的。”爹爹一去就十多个年头了,他现在怎么样了?是死是活?当官了吗?长大了,她发觉母亲还是很思念爹爹,不然的话,那媒婆三番五次上门求亲,母亲怎么都断然拒绝?母亲不像干妈,丈夫才走了两年就改嫁了。说是为生活所迫。也许是吧!当时两家六口人(包括死去的妹妹阿若)确实也难啊!一想起死去的阿若她就十分伤心。虽然八年过去了,她也没有忘记那瘦弱的小妹,隔三岔五,她总要到那坟头献上一只自编的花圈。清明节一家人去到坟头扫墓,两个妈妈两个姐姐看着坟头堆积的花圈,只是欣慰地朝她一笑。妈妈总是感叹一声:也难为你了,阿古。谢谢!谢谢!所以当她读书不长进时,妈妈也没有过份责备她,只是让姐姐帮自己补习。然而,补习来补习去,那些像蝌蚪一样的文字在她的脑海里总是混沌一片。而“浪哨”的山歌老是在她心上廻响。干妈说:算啦!随她去吧,待她初中毕业了跟我学点苗医,有个糊口的手段也就不错了!这仲苗孩子有几个上大学的。干妈的话很对她的胃口,因此,上了初中也还是经常逃学,到岔河去找干妈,一起上山采药,一起侍弄那些坛坛罐罐,一起到麻疯村去看望病人。她和干妈也逐渐亲近了。仿佛干妈才是她的亲妈。
今天,母亲打发她到岔河去请干妈,她高兴极了。也不跟两个姐姐招呼就一溜烟跑出了家门。
她沿着荷池边的小径急匆匆地朝前赶,也没有在意枯萎的荷池是哪时长出了新叶;路边的小岗上几个准备“浪哨”的妹仔和她打招呼她也懒得答理。很快她就跨过了岔河的小木桥,踏进了干妈的小家。
这时,干爹正在院子里收拾他的银匠的家什。见阿古进来连忙问:丫头,吃饭了吗?
吃过了。干妈呢?阿古说。
你干妈在后头收拾她的药园。找她有事?
嗯!有事。阿古说着已穿过堂屋跑进了后园。看见干妈正在药园深处细心地拔除荒草。
这是一片半亩见方的园子,一道矮墙把园子围着,墙上长满了龙蛇兰、仙人掌之类的植物;两棵梨树长在园边,枝桠早已探出墙外。每年梨子成熟时,她和两个姐姐还有方丹总要来分享这海子梨的甘甜。那时,墙外总是一片欢腾,村里的孩子们总是齐集在老梨树下争抢落果、闹成一片。于是干爹便打开后门,把摘下的梨子抬出一筐,让孩子们纵情享用。
或许就因为这梨树,或许就因为干爹的质朴干妈的热心,他们在这一带人缘极好。那些个打银饰的,配银环的,看病求医的,不断有人来刁扰这绿竹掩映的小院,把这小院闹腾得门庭若市、红红火火。
阿古静观了半天,见干妈并没有抬头,还在那片三七地里认真拾掇,这才拾起脚边的一块小土疙瘩朝干妈扔去。
干妈站起身来,朝这边喊了一声:谁呀!
是我!
就知道是你这小调皮。快过来帮帮干妈。
不了。干妈,有事。进城去。
啥子事这样忙忙慌慌的又来叫我?干妈走过来,放下手中的工具。边洗手边问。
不知道。好像是为我那背时的姐姐吧!她今天收到一封从伦敦寄来的信,把信交给了阿妈,这一下阿妈可犯愁啦,于是就差遣我来请干妈,只说明天是姐姐的生日,有事要和您商量。
啊!原来是这样!走吧!阿柳她爹关好门啊,今天我不回来啦,就在姐姐家住。听到了吗?
好嘞!好嘞!啥子事这么急?代我向孩子问声好啊!灵姑和阿古走出院门时,听到雷老爹在背后大声叫喊。
3
灵姑踏进马家巷的四合小院时,已是掌灯时分了。依荷的小屋里亮着灯光,两姊妹似在温习功课。而云姑的房里黑灯瞎火,云姑正独自坐在葡萄架下想心事。见灵姑进来,她才懒懒地欠起身来,说了声:来啦!过来,坐。阿古,去给干妈倒杯茶来。
阿古去了。一会儿依荷杨柳也跑了出来。依荷亲昵地叫了一声“干妈”,杨柳亲切地拉着母亲的手,让她在石凳上坐下,问了一声:阿爹可好?
好!很好!啊,你这一个月都没有回家啦!要毕业考试了?这么忙?想爹爹啦!
想!也想您!
乖女!安心学习。要毕业了,可不能大意啊!
唉!我知道!好啦,依荷姐,咱们温书去。阿古也走吧!乖巧的杨柳拉了拉依荷,又拉了拉阿古。她知道两个母亲要商量的,总是关于依荷出国留学的大事。可是,这出国,谈何容易啊!两个母亲谁能负担得起?
三个女儿都走了。小院里剩下了两个母亲。如水的月光穿透萄藤洒下来,在两个女人身上弄出了许多亮点。小院安静极了,小城也安静极了。两人都仿佛听到了对方的心跳。
怎么办呢?难道真得去认那个父亲?云姑在讲述了方浩来信之后这样问。
认就认吧!姐姐认为怎么做就怎么好。横直长大了,她们总有一天会认的。我也想通了:我不信她们认了那个富爹就会忘记我这个穷妈!只不过为了孩子出国才去相认,未免有点那个。
是啊!云姑考虑的也是这一点。早不认迟不认,这个时候去认就未免太寒伧了!
沉默。两人都不再开口。
这八年来,云姑在圣心小学一直非常称心。自从做了六年级的班主任以后,她把一批一批优秀的孩子输送到中学、输送给社会。她非常充实。虽说如今还称不上“桃李满天下”,但她也尝到了桃李的芳香。回想起来,总有些志得意满。人生能够如此,何复他求?她今年也三十六啦,青年时代总算走完啦。如果用这后边的八年去弥补那虚度的十年也算够意思啦,她没有什么遗憾。
这些年来,最让她头痛的就是个人情感的困扰。寡妇门前是非多啊,何况她还有些姿色,有些学问。前几年,各种媒婆上门不断,有给某老爷续弦的,有年轻鳏夫求婚的,也有未婚者求偶的。然而都被她一一拒绝了。她不能忘记杰蒙;更不会忘记潘向东。如果不是那魁实的仲家汉子,她和灵姑早就葬身南盘江了,哪还会有今天!不管他的离去到底为了什么,她都应该原谅。她应该守着这份感情,等待潘向东的回归。尽管这个希望有些飘渺,但十二年来她在梦中一直坚守着这个信念。
如今,依荷长大了,要进大学了,有男朋友了。这一切怎不令人欣喜若狂啊!她那颀长丰满的体态,纯朴安祥的笑脸,在这小城里除了杨柳,谁能堪与比肩?她的聪颖勤奋、博学多思,在这小城里,除了方丹,谁又堪与比肩?杰蒙啊,你也该满足了,谁曾想你在东方尽然留下了两颗智慧之星。
阿古虽然有些古头,也不信上帝。但总体说来还算是懂事的,这些年也没有让娘淘什么大气。读书差一点或许也是她的天性吧。如果没有依荷杨柳,仲家人又有谁敢说这孩子呆板?跟着干妈吧。或许,她在医道上还能修出个正道来。
最让云姑痛心的就是阿若的天折。八年来每次面对上帝,这瘦弱的幺女就会飘动在她心上。让她良心不安。
她瞥了瞥对坐的灵姑,她知道妹子这十多年都比她过得安稳。因为生杨柳时她就差点儿丢了性命。因此,她更相信是上帝在冥冥之中操纵着她的一生,她对上帝也更加敬畏、更加虔诚了。如今,每天都有几十个人上门求医求药,她总是那么细心地为病人诊治,哪怕是为一个孩子“滚蛋”,她也小心翼翼、一丝不苟。那次阿若的死给她留下了终生的遗憾,她只有在后半生加倍努力才能补赎。八年前,她没有到小学来当老师,却借用了
十多年的义诊让她没有辜负这句名言,没有辜负圣主的恩宠。
她现在就坐在云姑的对面沉思。月光泼洒在她脸上,那园园的笑脸十分动人,看上去她哪有三十六岁?生活似乎让她停滞在二十四五岁的原点上就一动不动了。
这一二年她每个月都要背着背篓去一次麻疯村。把她研制的草药散发给麻疯患者。她和麻疯村的女酋阿灰也结下了不解之缘。癞子们信任她,愿意服她的药物治疗。更何况癞子们抱着一种“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有人送药来又有何不美呢!
灵姑的药物似乎正在麻疯患者身上起作用,起码正在延缓病情的恶化,延缓死亡的进程。灵姑就这样一边观察受药者的变化,一边改进她药物的配方。也在这循环往复的进程中寻找她的欢乐、求得心灵的宽慰。
好美啊!云姑欣赏着对方。如果说十多年前那“美”还多少依附着她,那么,这十多年来灵姑的美丽早就脱颖而出、独树一帜了。这会儿,她一定没有再想认不认杰蒙的事情。这对于她已经是无所谓了。“这事儿听凭姐姐处置”。这不了结了么?
这会儿,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灵姑从愣神中清醒过来,歉意地朝云姑笑了一笑。自我解嘲说:唉!我又走神了。刚才我仿佛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死去的阿妈。我捧着我研制的癞子药去见了我的阿妈。
她怎么说?云姑调侃。
她说:你这药怕是没有“药魂”啊!来,我给你引条路。她恬然一笑,用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我的额头,于是,我一下子变成了一支硕大无朋的怪鸟遨游在无垠的天际。我飞呵飞呵,飞了九千九百天飞了九十九万里,终于在医神伟多伟联的神药库里盗得了“药魂”。我火速把“药魂”注入“癞子药”中,那癞子药立即飘散出一股兰麝的异香……我缓缓地把药倾倒在麻疯村上空,村子里一片欢呼雀跃。不久,癞子们一个个长出了头发,长出了眉毛,长出了新指,宛若仙人掌迸发出幼嫩的新枝……
灵姑讲得那样迷醉,好像她的这些幻想真的变成了现实。
云姑想:这女人一定是走火入魔了!这不是在做白日梦吗?然而,对于灵姑的这种絷着,云姑还是深深感佩的。如果没有这种絷着,基督何以能用他的圣体圣血来拯救人类!
幻想、梦境、现实……
灵姑自从改嫁雷老安之后,日子还是很称心的。这憨厚的银匠把他从小小的钻凳上敲打出来的银两全部给了灵姑,让她去研制草药、让她去普救众生、让她去实践理想。在雷老安心中,灵姑就是他的唯一。不管杨柳是不是他的孩子,他都一样爱她。他把钻凳上积攒下来的散碎银子为杨柳打造了一身首饰,也为灵姑打造了一身首饰。杨柳十五岁那年,四月八“跳花坡”的时候,她们母女穿戴上这身银饰去参加了苗人的盛典。雷老安看着她母女在场上疯狂地舞蹈,心头真是安逸极了。那美丽的舞姿、那动人的身段,还有那旋转的衣裙和那巧夺天工的银饰融合在一起,真是令人叫绝啊!乡亲们都停了下来,只有鼓点还在敲击、芦笙还在吹奏,几百双眼睛都钉住了围场中疯魔式的一对舞者……
那一回方丹还为她母女拍了好些照片,那些照片后来都成了雷老安珍藏的艺术精品。他已经很满足了。他们这个家庭最不完美的就是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这一点,雷老安倒没有公开的表露过,而灵姑却为此遗憾终生。
啊!他有一年多没有进城了。他身体还好吗?云姑问。
壮实着哩!灵姑回答。只不过这一年多来他敲打得更勤紧了。他知道杨柳快毕业了,想用手锤为女儿敲开大学的大门。
哦!是这样。好啦灵姑妹妹,咱们歇着吧。好在明天是女儿的生日,她俩都十七岁了。也快走出家门了。我准备为她们搞一个西式的生日派对,热闹一下,你看好吗?
好!听姐姐的。
4
好!依荷杨柳齐声回答。这是她们十七岁的生日,过了这个生日,她们也许就要离开家乡了。难得母亲想得这么周到。十七年来,她们的生日都很平淡,顶多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碗寿面,吃两只红蛋而已。这一回妈妈要为她俩操办一下,她们能不高兴吗?于是,两人背着书包出门时都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妈妈、亲吻了妈妈的面颊,出门后又回过头来向妈妈挥了挥手,做了一个鬼脸,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然而,当地俩手牵着手走进校园时,校园里的情景却让她俩吃了一惊。校园里同学们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议论。方丹见到她俩,才从人堆中挤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今天不上课?依荷问。
大概上不成了,校长正在开会抉择!方丹说。
为什么?
听说红军今天要攻打县城。连县长廖隐仙都逃跑了!
那老百姓怎么办?
不知道。待会儿听学校的通知吧!
红军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同学们知之甚少。有的说,这共匪都是些红头发、绿眼睛的魔鬼,被中央军打垮了,才从江西逃过来;有的说,这红军都是好人,是工农子弟兵,为了北上抗日,才从这里路过……
依荷杨柳只是淡淡一笑,不置一辞。她们没有忘记母亲说过的,世界上有一个穷人当家作主的国家,那就是共产党领导的苏联。而在中国,也有这么一批人,在为穷人打天下,这就是共产党。你爸爸不是去投革命党了么。这革命党是不是共产党?我不知道。但是你爸爸抛下一切走了,他总是要“革命”的!
方丹是学生会会长。她从父亲订阅的书报中也读到过一些共产党的新闻。她知道蒋介石正坐阵贵阳围剿工农红军,而这红军能被他剿灭么?什么红眉毛绿眼睛,简直是无稽之谈!于是她跳上台阶大声疾呼:安静!同学们安静!红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等会儿他们来了就明白了。安静!请安静!不要再高谈阔论了!听候学校的通知吧!
这时,学校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各位同学注意啦!各位同学注意啦,现在播送教务会议的通知。通知,通知,今日因故放假一天,同学们立即回家静候。何时复课,请静待学校通知。校务委员会民国二十四年四月二十日。
同学们如潮地涌出了校门,朝四面八方奔去。方丹和依荷杨柳走在最后。方丹瞥了一眼冷寂的校园凄然道:明天是礼拜,只有等星期一早上再来看看了。二位姐姐,你们是不是到教堂避避?打起仗来,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啊!
依荷淡淡一笑,沉稳地说:我看不必了。红军进城就当真那么可怕?她本想请方丹去她家过生日,看起来,今天这生日倒是搅黄了。难得母亲一片真情又付诸东流了。方丹,回去吧!我们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依荷之所以对方丹的建议不屑一顾,是因为她仅仅是个平民,她会受到红军的保护,不必去教堂寻找上帝格外的恩宠。
那好!我走了。再见。方丹从学校的侧门出去,踏上了回家的小路。
依荷杨柳回到家里,已是十点过钟。这时红军的的先头部队已佔领了荷城周围的桅峰山、大扁山、龙井山等制高点,没有耗费一枪一弹,红一军团就从干海子、岔河开进了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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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东率领的十八团一连首先佔领了桅峰山。在猪儿庙上架起了机枪大炮。这是一个能控制小城正面和东部出口的制高点。潘向东信步登上了桅峰山顶,放眼南望,小城尽收眼底。大街上一溜平房,商铺、旅馆、饭店一家挨着一家,今儿个因为“恐惧”都关了门。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再朝北望,十里荷池新绿初绽,岔河和海子庄依然炊烟袅袅,似乎这“攻城”和他们毫不相干。此时潘向东真是惬意极了。想不到十二年后他竟然是以这样的姿态回到了家乡。这是胜利回归还是流浪逃亡?他没有去多想。他心头唯一牵挂的就是依荷母女,她们如今究竟怎样,为什么她们的房头没有炊烟?他久久地凝目北望,直到通讯员来呼唤他了,他才从混沌的遐想中回过神来。
报告连长,通讯员毕直地站在他面前。团首长指示,让你留下一个排驻守桅峰山,其余两个排立即下山,到鼠场坝集合另有任务。
知道了!下去吧。潘向东带着两个排的兄弟匆匆下山,分别组成了六个“查抄小队”。分头去查抄地主老财、土豪劣绅的财产,查抄县府和民团大队。在县府,他们查抄了一些资料文件,打开了监狱。释放了刑所、民所、女所内在押的人犯共十一人;然后依次查抄了恶霸地主蒋德安、大地主侯子周、梁北鱼、绅士何兴元及富商陈孝谷、刘茂林、张鹤呜等户。方致远是商会会长,又住着一幢十分惹眼的花园洋房,当然也未能幸免。战士们把缴获的银钱充作军响,鸦片充作医药,把缴获的布料、衣物、油、盐、粮、肉等集中到东岳庙,傍晚时分在那儿开了一个“打富济贫”的宣传会。军团政治部干事刘若英登台演讲,号召穷苦百姓团结起来,打倒欺压群众、作威作福的地主豪绅。然后把查抄的粮食、布料等物分给大家。散会了,观望的群众都走散了。战士们清点了一下战果,除了少数人拿走了部份粮食之外,大部份的“浮财”都原封不动。尽管政工干部再三强调,这些财产都是地主剥削穷人的,今天把他夺回来是物归原主。可是台下还是没有人敢拿。潘向东晓得,在这边远的小城,还是“恐惧”在无形中威慑着他们。人们生怕红军一走,地主民团就会对他们报复。是啊,如果是他站在台下,这“果实”他大抵也是不敢要的。
算了吧!搁在这儿。天黑尽了估计还是有人会来把它拿走的。你看怎样?他询问那位政工干事。
那女同志沉思了片刻,双手一摊,也只好点了点头。
走吧,集合!
潘向东来到驻地时,已是掌灯时分。他悄悄地把他的“密探”拉到一边,问,怎么样了?“密探”朝他做了一个鬼脸,轻声对他说:她们早搬家了,现在住在马家巷八号。好!谢谢你,小兄弟。
是夜,月华如水。小城显得格外安静。十八团一连的弟兄们忙碌了一整天,都在小学拼湊起来的桌子上睡过去了,他们下半夜还得执勤。潘向东查看了一遍,尔后悄悄溜出了房门,向哨兵吩咐了两句,就径直朝马家巷去了。这时,小城逃“难”的人们陆续从乡下回来,他们对红军也不再惧怕了。因为他们知道了红军只不过是一群衣衫单薄、脚穿草鞋、面色黧黑的庄稼汉子,不管他们是不是在为解救穷苦人献身,但他们说话和气、态度诚恳、买卖公平,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这是人所共知的了。因此,人们见了潘向东总是抛给一个微笑,以示亲近。当潘向东问及马家巷如何走时,一个小伙子还把他领到了巷口。
潘向东在寂静的巷口站了两分钟。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那里边四支银制的长命锁似乎在丁冬作响。他没有忘记今天是依荷杨柳的生日,他没有忘记双乐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也没有忘记除了依荷杨柳,他还有两个亲生的女儿。这四只小小的银锁是他今天跑遍了小城的几家银铺,费了九牛二虎之才买到的。他慢慢地踅进小巷,在八号的门前又徘徊了很久。他仿佛听到了院内孩子的欢笑,那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下子跳进了他的眼帘。啊!十二年了!十二年了!他举起颤动的手轻轻地敲响了紧闭的大门。
一忽儿,门打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站在他面前,两人互相盯视了一眼,突然同声道:依!怎么是你?
哦,你是阿古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原来,今天在东岳庙,潘向东曾经把一面铜镜拿给她。对她说:来,姑娘,喜欢吗?拿去吧!这是从地主蒋德安家抄出来的。可好啦!阿古看着那面铜镜正闪动着奇异的光泽,心头好痒痒啊!可是,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红着脸说:我不能要!
为什么?这是地主剥削穷人的财物啊!今天把它夺回来,物归原主。你怎么不要呢?
我妈是个老师,她没有受地主剥削。再加上……再加上,我妈从来不许我乱拿别人的东西。阿古说完就面红耳赤地奔出了会场。
啊!“没有受过剥削”,“不准乱拿别人的东西”!潘向东看着姑娘远去的背影,兀自沉思。
想不到这姑娘竟然会是自己的女儿阿古。十二年了,他很难从姑娘脸上找到三岁时阿古的模样。
这儿会,两人站在门边僵持着。
不请我进去坐坐?潘向乐终于开了口。
当然!当然!请进。阿古关好朝门,朝房内大声嚷道:妈妈,来客人啦!
云姑从堂屋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往下一看,院子里站着一个身着军装的战士,明媚的月光照射着他挺拔的身姿,那张饱经战乱的脸庞黑里透红,月光下,看得见他的鼻羽在轻轻的歙动;胸膛在微微地起伏……
我的上帝啊!云姑瞠目结舌,赶紧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痴立了片刻,才慢慢移动脚步,走下台阶。当她确认眼前站立的,实实在在是那十二年前离去的庄稼汉子时,热泪顿时夺眶而出,她一头扑进了潘向东的怀里,擂打着他的前胸,一边大声呼喊:孩子们快出来,爸爸回来啦!
啊,他尽然是我爸爸!去南方参加革命党的爸爸!阿古跑上去紧紧拉住潘向东的衣角。
依荷杨柳听见喊声,急步跑出房门,跑下台阶,跑上前去紧紧地贴着母亲的脊背,望着面前的大兵,心想:这就是我们日夜思念的父亲么!潘向东离家出走时,依荷杨柳还不满五岁。五岁,那是一个不易唤起记忆的年龄。因此父亲的一切印象她们都全然忘却了。
这时,潘向东似乎感到少了点什么,他东张西望了一阵才开口问:阿若呢?杨柳妈呢?
好一阵沉默他才听到回答:阿若五岁时打闷头摆死了。杨柳妈改嫁了,今早上回岔河去了。
啊!像是什么撞击了潘向东的心脏一下,他颓然地耷拉下了脑袋。
沉默。难堪的沉默。
妈妈,进屋去说吧,外边凉啦!过了好一阵依荷才说。
进屋,进屋。向东,进屋,母亲似从梦游中醒来,连声喃喃地招呼。
在屋里,云姑把今天准备待客的菜又端了一份出来,还拿出了一瓶老酒。来!向东,请坐。依荷杨柳阿古都坐下来,陪陪阿爹。云姑说着已将五个酒杯斟满。她举起酒杯,又说:来,为我们一家人又能重逢,干杯!
五个人同时一饮而尽。
向东,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怎么会忘记呢。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你顺产,灵姑难产,接生婆和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拯救过来啊!来!孩子们。他摸出四只小巧的长命锁。依荷杨柳,祝你俩生日快乐!阿古,过来带上,阿爹祝你健康成长。他把剩下的一只交给了云姑,默默地表示了对阿若的怀念。
这十多年来,他在战争的血火中滚爬,死人的事情看得多了,心肠更硬了。可是阿若的夭折还是让他隐隐心痛。他没有提及杨老憨的阵亡,就在那次血腥的湘江之战当中,杨老憨死去了。他只假说杨老憨在另一个部队行军,用这样的欺骗避免了大伙的悲恸。他淡淡地说:要革命嘛,就会有牺牲。十二年前,我们出走后,参加了北伐军。后来又参加了南昌起义;后来又到了江西瑞金,成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这一回又从瑞金大转移……一路上真是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啊!可是,我却没有死,侥幸地活了下来,还当上了连长。这连长的头衔里到底凝聚了多少白骨?我不知道。我只是坚信:革命最终会取得胜利!共产主义的理想一定会光照全球!
潘向东夹了一口菜,又自饮了一杯。这才缓缓地又说:不过——云姑啊!等待着我的也许是死亡!纵然待到了胜利的一天,那也十年二十年之后了!那时,我们都七老八十了。云姑,有合适的人家还是找一个吧!可别苦了自己呀!潘向东又饮了一杯,朝神龛瞥了一眼,不经意地问道:还在虔诚地供奉上帝?
是的!
作为一个唯物论者,这上帝的跟他是多么格格不入呀!然而此刻,这十字架上的耶稣却让他怦然心动!耶稣用他的体血拯救世人,共产党人不也正用他们的体血去拯救世人么?十多年的“革命”,这个曾经让他十分亲近的神灵早已离他远去了,今天怎么又会钻出来撞击他的心窝?他轻轻地舒了口气沉入遐想,杨老憨那张憨厚的、血肉模糊的脸突然在他眼前闪动,潘向东突然从楞神中清醒过来。他为刚才的荒唐类比感到羞愧,无地自容。
沉默。
几个孩子对这短暂的沉默并不理解。
依荷杨柳也不明白这十字架上的耶稣到底触动了阿爹的那根神经。她们只是隐约地感到,她们信奉的天主和阿爹的信仰是完全抵触的。如果哪天阿爹掌握了政权,这耶稣就是他们革命的对象。到那时,妈妈的圣殿也许就会在革命的礼炮声中坍塌!
然而,云姑可没有这么想。此刻,云姑正痴痴地看着潘向东。淡淡地笑了一笑。十二年来,众多的男人没有一个让她心动。难道就是为了等待这个从血淤中爬出来的汉子?她没有去想十年二十年后,革命能否成功;她也没有去想她们七老八十了会是什么模样。她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还是那么坚实,还是让她心动。他心灵上的创伤需要她用母亲的胸怀、妻子的柔情去抚平。她不断往潘向东碗里夹菜,不停地打量着他,尔后,轻声说:向东,今天就在家里住上一晚?
是啊,爸爸!就在家里住吧,几个孩子也说。
潘向东看着孩子们稚嫩的脸庞,陡然长叹了一声。啊!家!无论怎么说,这儿始终是他的家!一个有妻子、有女儿的家!一个充满温馨的家。
他再看云姑,只见她面颊酡红,一双期盼的眸子在眼眶中流动。本能的冲动让他心跳加速、热血上涌。他何尝不想住下来,渲泄一下这十多年积攒起来的欲火,享受一下女人的柔情、“家”的温暖啊!然而不能。他私自走访云姑,已经是违反纪律了。也不知团长知道后会怎么处分他呢?何况,下半夜他还得去执勤,还得去保卫中央首长。今后,还有许许多多神圣的使命等待着他。他极力克制着自己,避开云姑的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摸出怀表看了看,快到十二点了。要接班了,他该走了。他本想听一听云姑谈谈她娘母这十几年的生活,看来也不必了。依荷杨柳都长成了大姑娘了,中学也快毕业了吧,她们是不是认了亲生的父亲?今后她们有何打算?他也勿需再问了。而阿古呢,也算是个大姑娘了,他真想把她带在身边,去当一位革命的女战士啊,可是,前途茫茫,何况她才十五岁呢!算了!他相信云姑能把几个孩子带好,等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
他站起来,又斟满了两杯酒,把一杯递给云姑。来!我们再干一杯,祝你幸福!
祝你平安!云姑怅然地端起了杯子。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我走了。孩子们,不要把阿爹的事告诉别人,免得以后你们遭保警兵报复。知道吗?
知道。三个孩子齐声回答。
一直依偎在爹爹身边的阿古把爹爹送到大门口。拉住阿爹的衣角,轻轻说:阿爹,我要跟你去。潘向东一愣神,连忙说:孩子你还小,乖乖的跟着妈妈,听话。不!我不小了,你看今天那个女兵,比我大不了多少啊!我一定要跟你们走。
好啦!好啦!乖女听话,回去吧!
阿爹,一路平安!
潘向东走了。像一只流萤飘过夜空。
这一晚,云姑母女都没有睡得安稳。一连串的噩梦困扰着云姑,直到天快亮时她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朦胧中,她仿佛觉得一会儿有人在轻轻地呼唤:妈妈,妈妈;一会儿又有人在亲吻她的面颊。她想张开眼睛,但是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有睁开。她只是感觉有两颗热乎乎的泪水在她脸上爬动,那泪水顺着她的下巴一直爬到她的心房……待她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九点过钟了。她启眼一看,屋子里空荡荡的,阿古那边,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她慢慢地起来,趿着拖鞋走到门边,轻声呼唤:依荷杨柳。没有应声。她走过去一看,两个孩子似乎早已起床,不知到那儿去了。她懒懒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这才发觉梳妆台上有一张小小的纸条,她拿起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妈妈:我走了。革命去了。女儿阿古。”她急步奔出房门,急步奔出院子,朝小巷的尽头大声呐喊:阿古!阿古!你回来!然而,小巷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回声。
6
依荷杨柳昨晚也没有睡好。一些怪异的念头老是在她俩心上同时闪动。但是醒来时却什么也没有了。谁也记不起昨夜到底梦到了什么。两人坐在床边对视了一会儿,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于是匆匆穿好衣裳,匆匆梳洗完毕,又匆匆地吃了一点儿早餐,也不愿打扰母亲和妹妹就匆匆地出门了。
小巷里静悄悄的,大街上也静悄悄的。偶尔有三两个妇人在屋檐下窃窃私议。仅仅一天功夫,这红军的来去似乎没有给他们留下太深的印象。钟鼓楼上的标语和漫画她们也看不太懂。一个工人手持利斧,砍断军阀头。为什么要砍断军阀头?她们不理解,似乎也勿须理解。她们只记住了昨天被抄家的那些个地主、恶霸、富商、绅士,原来一个个威风凛凛,昨天都灰溜溜的像三孙子一样。红军会不会回来,砍掉这些人的头?把这些人的头砍掉了,这日子又会怎么样?自打她们出生起,她们就在这小城中安静地生活,除了那次不给缠足对她们稍有触动外,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触动过她们。可惜,红军路过也来去匆匆,像一颗流星倏尔飘过。除了用暴力对待地主老财,仿佛没有给她们留下什么太深的东西。那些花花绿绿的苏维埃币,也只不过是个纪念罢了。
依荷杨柳漫步在大街上。看着这三五成群、窃窃私议的妇女,又在钟鼓楼下的人堆背后站了一小会儿,就爬上北门坡向校园走去。校园里静悄悄的,连往常喜欢在篮球场上奔跑的男生也没有出现。她俩在花坛边坐了下来,想着同样的的心事,回顾昨晚父亲的神态。依荷感到潘向东并不是她亲生的父亲,那个(牺牲了的)杨老憨也不是阿柳的亲生父亲。这种感觉从小就像一只小虫在咬啮着她,只不过昨晚更清晰了。“你姐是杂种,是洋种。你爹就是让她给气跑的!”村口老太婆的诅咒又揪动着她的心脏!“这真像一对洋娃娃啊!多可爱呀!”老师的赞美辞又回响在她耳边。长大以后,这种议论渐渐地听不到了,可能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们脸上的“洋”气也飘散了。现在再照镜子,除了隐约可见的那种中西兼容的美丽之外,儿时的她似乎完全被岁月更替了。然而,两个母亲诡密的语言,诡谲的笑脸老是撞击她的心窝。这回,浩哥要她出国留学,母亲就迫不及待地把干妈找来商量,她们商量了什么?有什么秘密要向她俩公开?可惜,红军的入城把这一切都给打乱了。她顺手摘了花坛中的一支矢车菊,把那花瓣揉成了碎片。撒向空中,任其飞翔。
妹妹,你在想什么?依荷问杨柳。我……没有想什么。杨柳答。其实杨柳和她想的是一回事,只不过腼腆的杨柳更不好开口罢了!
她们离开寂静的校园,信步朝教堂走去。今天是礼拜天,教堂的大门敝开着,做弥撒的信徒都陆续来了。仿佛他们没有因为红军过路而受到什么冲击。教堂还是那么宁静;信徒还是那么虔诚。仿佛大家都在微微的不安中向上帝表述一个什么心愿。
依荷杨柳没有惊动他们,径直走向教堂侧院修女的住所。她们在花径上遇上了劳伦。
劳伦阿姨,您好!依荷杨柳上前,用法语招呼。
孩子们,你们好!劳伦莞尔一笑,用法语回答。怎么,今天有心来看我?不温书了?
两人拉住劳伦的手,亲暱地说:想您了!
是啊,这八年来,她们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劳伦不仅是她们的法语老师、提琴教师,也是她们的尊贵的朋友。自打那次在景家花园聚会之后,她们的心就连在一起了。对于这对混血儿,劳伦凭着母性的本能,像母亲一样爱着她们;而两个孩子也凭着她们的本能,对这位娴静、端庄而美丽的修女有一种近乎母亲的好感。每当
在这八年的时光里,劳伦因两个孩子而充实。孩子们也因她而欢欣。劳伦在孤寂的修女生活后面保留了一个神秘的童稚世界。
这一回,依荷收到了方浩的来信,总想把这份欢乐让人分享。因此,互相问候之后,依荷突然说:劳伦阿姨,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他给我来信了。依荷娇羞地说。
谁给你来信了?这么高兴!
方浩哥哥。依荷从衣兜里掏出信页,递了过去。
给我看?你的情书?劳伦接过信页。
是的,给您看,我的快乐就是您的快乐!
劳伦意欲打开情书,但犹豫片刻还是停住了。情书对于她已经晃若隔世。二十多年前,也是这花样年华的时候,她也收到过不少情书,甚至有过阿尔卑斯山之旅,然而,现在她的热情已消磨殆尽了。除了这两个孩子还能让她的心灵撞击出一丝火花,这教堂的院子,神父的数字都只能给她孤寂落寞,她把信页叠好还给依荷。不看了。
孩子,你爱他吗?
爱!
好!祝你幸福!走吧,孩子们,去看看神父去,他昨天还念叨着你俩呢!
她们沿着花径来到主教的经室。主教正在书斋的一角整理那些植物的叶片,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主教的快乐似乎就藏那本《圣经》里,也藏在这青绿的叶片背后。难怪法国政府要赐与他“植物学博士”的头衔。今天,博士正沉浸在他新近采集的植物标本里,自我陶醉地欣赏着每一张叶片,并没有发觉客人的到来。三人悄无声息地立在门边,谁也不愿去破坏神父这一刻宁静的心境。良久,还是劳伦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神父这才转过头来。
神父,您看,谁来了?当神父看清门边的两个孩子时,立马放下手中的物件走过来,亲切地叫道:孩子们,好啊!
神父,您好!
来来来,快进来!神父脸上堆起了慈祥的笑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啊!又长高一点了。这两个月怎么没有来看看我们?
忙!要毕业了。
坐下!坐下!劳伦,给她俩弄两杯咖啡来。
两个孩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们看着神父清癯的面容,觉得神父好像又瘦了一圈。自打四年前神父开始留须之后,他仿佛一夜之间就迈向老年了。她俩有些心疼。自从她俩认识神父以来,神父就像父亲一样关爱着她们。每次见面,她们总有说不完的话语要向神父倾诉。神父总是慈祥地笑着,耐心地倾听她们的心声。今天,她们当然有许多话要向神父诉说,只不过腼腆的杨柳在等待姐姐先开口。而姐姐呢,想诉说一下心头的喜悦又难以启齿。两人只得相视而笑。
劳伦送来了饮料,还有一盘糕点,很快就悄然退下了。她要让神父和俩个孩子好生聚一聚。她知道,孩子的存在就是神父最大的快乐。她跟了神父这么多年,她知道神父茹苦含辛地经营这五万平方公里的教区实在不易。当神父忙了一天歇下来的时候,面对的总是孤影青灯。然而,这孤影青灯对于她也习以为常了。劳伦曾经想:为什么她们不能搞点改革像新教一样生活?她们的僧侣为什么不可以像新教一样恋爱结婚?你看那英国的牧师,他们有家庭、有孩子,多么幸福啊!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她就马上打住了。这些想法本身就是对天主教的亵渎!好在,上帝还给他安排了这两个外孙,常常给他孤寂的生活带来些许安慰。
嘉路静静地坐在依荷杨柳的对面,静静地看着两个孩子啜饮咖啡。也许,她们真喝了。可怜的孩子!这个时候,她们当告诉我什么消息?她们都已成人了,她们会去寻找自己的生父么?他在期盼,他期盼了整整的八年啦!现在机会终于来啦!她们要读大学,要走出家门。也许还要走出国门,去领略一下西方世界的绮丽风光了。当然,最好让她们到巴黎去,那儿有卢浮宫、有塞纳河,还有枫丹白露。那儿是世界上最繁华、最美丽的地方。
嘉路悄悄地立起身来,走向书桌,在抽屉里拿出了杰蒙最近的一封来信。信页中有一张他们全家的合影。八年了,自从嘉路发出那封短信之后,杰蒙就很少给他写信了。“爱你的妻子,不要思念东方。”当时,嘉路不是这样嘱咐他的外甥么?看起来,杰蒙是努力去做了,而且做到了。因为那张“全家福”的照片上,不仅有杰蒙和他的妻子,还有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一家人紧密地贴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着灿烂的笑容。他偷偷瞥了依荷杨柳一眼,想看看她们是不是有什么相似的地方,结果让他有些失望,因为从十七岁的依荷杨柳的脸上已经很难找到儿时的那股“洋”气了。他不知道如果把这两个孩子添进那张“全家福”里,是会增添那画面的合谐,还是会破坏那画面的合谐。
他把照片又重新放回去。站起来走向墙边。那儿悬挂着一张《荷城教区全图》。这是他出任主教之后,积年累月辛勤劳作的又一成果。这几年,他走遍了荷城教区的山山水水,带着仪器进行测量,拍摄照片。对教区所辖各县的地理形势、山川村寨、人口分布、仲苗聚居情况都了如指掌。而后绘制了这幅地图。站在这地图前,他感到心旷神怡。这是他三十多年经营起来的一个“独立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他拥有五个总铎区、二十个堂口、十六个“传教站”。现在,每个堂口都有了不小的教育慈善事业:小学、诊所、病院、育婴堂。荷城主教署还拥有一座拉丁修道院和一个童贞院,那是培育中国神职人员和修女的地方。这是一片宽容的土地、温馨的土地。这儿的人民正以她博大的胸怀哺育着他和他的教会茁壮地成长。他有些自我陶醉,得意忘形了!
经室里静悄悄的。主教在神游天国。他似乎忘记了经室里的两个客人。他专注地盯着那个用红笔标明的地方。那是散布在各县的麻疯村。在那里,居住着几百个麻疯患者,他们正在奋力地与生命搏斗,又在悄无声息地繁衍着后代。何时才能把他们送进医院,进行有效的治疗?这已成嘉路一块心病了。八年前,当政府决定出资三分之一,商会赞助三分之一,教堂自筹三分之一作为建设资金的时候,他是多么高兴啊!当那份文件刚刚拿出来不久,县长大人就被迫卸任了。周西成的桐梓系军阀取代了刘显世的兴义系军阀主宰贵州。这八年来,县长换了几届,商会筹到的款项大概也孝敬了新上任的县长。总之,再也没有人提及麻疯病院了。那些癞子们得不到一点儿社会救助,只有在痛苦中自生自灭。然而,上帝就能这样看着他的孩子在痛苦中挣扎而无动于衷么?唉!嘉路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大海子那片绿色。那儿有好山好水,十分宁静,可如今还是一片无人问津的杂草荒滩。他十分心痛。
他回过身来,看见两个孩子正对他微笑,这才恍然:哦!冷落了两个小客人啦!他连忙走过来坐在沙发上,衷心地道歉道:对不起啦!孩子们,冷落你们了!今天有什么好消息要给神父谈谈?
两个少女笑而不答。本来,她们是有很多话要向神父倾谈的。谈她们的学业,谈他们的理想,也谈他们的爱情,依荷甚至想让神父读一读她那封情书,因为那情书是一首浪漫的抒情小诗。她的快乐应该让所有的亲人分享。也应该让神父分享。然而,当她看见神父憔悴的面容,凝重的眉心时,她打住了。她知道,神父方才正用心观赏着那幅《荷城教区全图》,正在为荷城教区的前景焦虑。在这种情况下,不管你再有什么好的消息都不会让神父真正高兴得起来的。何况,她们的前途、她们的命运都还有很多歧点,说起来反让神父分心。如今的神父已经不是八年前的神父了。那时,他还可以和孩子们一起轻唱;还可以和孩子们“击鼓传花”。如今教区的重轭已经压弯了他的脊梁。他蓄上了长髯,俨然是一个小老头儿了。依荷实在不忍心把自己的快乐、自己的焦虑一古脑儿地托给神父,让神父分神去为她担忧。
依荷拉了拉杨柳,二人站起来向神父告别。神父,不打扰了。我们能够来看看您已经心满意足了。谢谢您的咖啡。你可要多保重身体啊!
是的,多保重!多保重!待你们会考完毕了我们再好生聚聚。神父走过来吻了吻她们的额头。他有些心不在焉,就这样目送两个外孙女儿走出了经室。
依荷杨柳忧心忡忡地走出经室,又去和劳伦道别,劳伦问:怎么了,今天没有向神父倾诉点什么。
没有。神父好像有点儿心烦意乱!依荷说。
啊!心烦意乱!心烦意乱!劳伦把两个少女送到教堂门口,和她们挥手道别。
劳伦回到经室,有些气恼。冲着神父嚷道:主教大人您今天是怎么了?您不可以放下工作,放宽心思,就快乐一会儿?哪怕就是一两个小时也好啊!
怎么?我今天待慢两个姑娘了?神父从他的卷宗上抬起头来。
您说呢?劳伦看着神父那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眶里已经噙满了泪水。人家几个月没有来看您了。想您了。来了。可您呢?却只顾去看什么地图,看什么麻疯村,看什么大海子。神父啊!您在这穷乡僻壤到底有几个亲人?杰蒙给您留下的种子,难道您就不知道珍惜么?
嘉路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好像受人教训还是几十年前学生时代的一个噩梦。今天,他是有点儿失态。是应该受人教训教训了。可是,他怎么从杰蒙的“全家福”一下子就跳进了《荷城教区全图》之中。哦!神父神经短路啦!神经短路啦!他站起身来,向劳伦歉意地笑了笑。说:这不都是教区的工作弄得我晕头转向了吗?好啦!小姐,我已经答应她俩,待会考结束之后抽个时间好生聚一聚的。亲情!它比起上帝的事业来毕竟是第二位、第三位的啊!尼采说:“上帝死了”!这老头儿总是发了疯啦!上帝是打不倒的。上帝永远活在人们心中。那张《全图》我容易么?十五个县,我几乎走遍了它的每个角落。侵略乎?征服乎?扩张乎?还是要把这五万平方公里极贫的土地纳入法兰西的版图?只有上帝知道啊!嘉路坐了下来,理了理他的胸前的长髯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
是的,这张《全图》似乎是主教继《苗文圣经》和《苗夷法典》之后又一个新的创举。他为全体神职人员广泛深入教区提供了依据。他想把教区弄成天主教的王国,上帝的宠儿!每次去勘测回来,他总是又黑又瘦。身上爬满了虱子。然而他却无怨无悔!他不需要宁静,也不需要欢乐。连在景家冲为他建构的“别墅”他也只是偶尔回去一次,他就在这教堂里过着苦行僧似的生活。他的开支远远没有达到一个主教的标准,而把节省下来的每一个铜板都用于了教区的慈善事业。这就是我的神父。让我说什么好呢?我今天这样指责他,是不是过火了?如果撇开“友谊”的因素不谈,我毕竟只是主教大人的一个婢女呀!这又何苦呢?她悻悻地走出经室,又回到那堆枯燥的数字当中去。这是整个教区的生命线,她不能掉以轻心。她必须无限忠诚地去把好这个关口,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待慢与疏忽。然而今天她的脑子却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她信手翻弄了几册怅页,又无精打彩地把它们放到了一边。
劳伦因为一个偶然的因素踏进了这个“神”的王国。难道从法国汇集到这儿的几十个修女,几十个传教士也都因为某种偶然的因素么?她相信他们中的多数都不是因为“偶然”而是一种必然。他们都有一种神圣的信仰。他们要让这信仰之光普照世界,因此背井离乡来到这蛮荒的异域。而个别失却了信仰,一味追求享受、积攒个人财富的叛逆,也陆续被开除教籍,遗送回国了。在那里,他们或许可以过上比这儿优裕十倍、百倍的生活,但那只是一个失却了灵魂的躯壳啊,又有什么意义呢?
劳伦想尽量平静下来,细细地把她们的生活梳成辫子。可是,心意烦乱,她怎么也梳不抻。她想回到经室,向主教道个歉,可心里又不太乐意。唉!她长叹了一声,这就是她的生活。愿上帝保佑!
7
依荷杨柳回到家里,妈妈没有在家。桌上留下了阿古的那张纸条,妈妈在后边添了一句:我到岔河找她去了。
到岔河找她!怎么到岔河去找他?真是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她们还是匆匆忙忙地刨了一碗冷饭,匆匆忙忙地出门,一口气小跑着来到了岔河村。跑进家门时,父亲正在小砧凳上用心敲打,两个母亲正坐在吞口上择药,仅管云姑的眼角还噙着泪水,但两人有讲有笑的,似乎正谈着过去一桩什么滑稽的事儿。见依荷杨柳进来,云姑劈头就问:阿古回来了?
没有!
云姑眼里又充满了失望。
你们吃饭了吗?灵姑问。
没有!吃……过了!
到底是没有呢还是吃过了?灵姑有些茫然。
没有!真的没有!这回是两人同时回答。因为那碗冷饭经这一气小跑早已消耗殆尽了。
灵姑放下手中的活计到灶间准备饭菜去了。雷老安也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银件,去碾房弄来了几条鲫鱼,到灶间帮着灵姑侍弄去了。杨柳跟着阿爹的背影也进了灶房。
外边,云姑拉着依荷的双手,母女二人相顾无言。阿古这是去跟随阿爹参加革命,她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然而,那可是一桩危险的事情啊!她们不能不为阿古的命运耽忧。何况,她才十五岁,还是一个孩子啊!尽管她从小就十分桀骜,常和母亲磕磕绊绊,可一旦失去了她,那滋味只有做母亲的心里才体会得出来。云姑紧紧地拽住依荷的双手,两眼呆滞地紧盯着她,仿佛生怕一旦放手,这孩子也会从她眼前消失。直到杨柳出来叫她们吃饭,她才慢慢地把手松开。可是,依荷的手上却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指印。
……
回到家里,云姑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她茫然注视着耶酥的蒙难像,频频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她真没有想到潘向东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会把她的孩子带走。她要请求上帝宽恕,把她的孩子还她。然而小屋里静悄悄的,除了她祷告的心声,什么也没有。
两个孩子没有跟她回家,她们又顺着西边龙井寻找阿古去了。她们希望阿古没有跟上红军,这会儿正逗留在某个小山岗上采集野花;或者是红军不收这样的小兵,阿古正垂头丧气地朝回家的路上走来。可是,西去的路上除了三两个放牛的孩子,什么也没有。她们走了十多里地,终于筋疲力尽地在路边坐了下来。
待她俩回到荷城时,天已擦黑了。母亲站在大门口,倚门而望。怎么了?没有见到她的影子?母亲问。没有。好啦!随她去吧!也许这是她最好的归宿。母亲张大失神的眼睛,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自言自语地念叨。才一天功夫,她就老了好几岁。仿佛她的欢乐、她的希望就在这一天全部给阿爹和阿古带走了。
这一夜,她们都睡得很早。如水的月亮泼洒在她们的窗棂上,似欲对他们倾诉什么……
第二天是晨起来,云姑已备好了早餐。依荷问:阿妈你好些了吗?好啦!好啦!孩子,别耽心。生活就是这样。上帝就是要我们在苦难中磨炼自己!来,杨柳,赶快梳洗,吃了早餐到学校去看看,也许今天又复课了!
当依荷杨柳赶到学校的时候,校园里已经聚了许多人。他们也不知道今天是否复课,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看起来,今天再也没有人说红军是一群赤眉怒目的魔鬼了。不管他们对红军是爱还是恨,他们都知道了,这是一支纪律严明的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仅管那几个地主富商家庭受到了伤害,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中,他们的孩子也只有躲在一边,暗自饮泣的份儿。
上课的钟声响了。依荷杨柳径直走向教室。教室里没有方丹,她们好生奇怪。莫非她生病了?她俩用心猜度。一直挨到下课,她俩才从学校后门出去,很快就到了方丹家门口。可是,她们按了半天的门铃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息。她俩只得怏怏地回学校去。上第二节课的时候,一个恐怖的念头突然闯进了依荷的心坎:莫非他家出事了?莫非红军也抄了她家?那座花园洋房一下子跳进了她的眼帘。那宽大的客厅、那温馨的卧室、那洁白的浴缸,还有那美丽的花园和那琮琮作响的钢琴……这一切都曾让她多么眼馋,令她多么神往啊!冥冥之中她曾多少次祈祷,祈求通过自己的奋斗过上这样的生活啊!仅管劳伦说这样的家庭在西方非常普遍,但在中国,在荷城,这是多少人的奢望啊!难道这样的“富有”尽然是父亲革命的对象?她不敢再往下想。她只希望这一切都不是事实。因此,第三节下课的钟声刚响,她就急急慌慌地拉起杨柳朝家里跑去。她很后悔昨天被阿古耽搁了,没有去探望一下方丹,而过去,她们每个周末总是要去的。那温馨的花园小院仿佛就是她们的家。在那里,她们一起温习功课;一起自由地玩耍;一起纵情地歌唱。在那儿,方丹的父母爱着她们,王妈爱着她们;阿丁爷爷也爱着她们。在那儿,她们熟悉每一株小树;每一丛花卉甚至每一棵小草。八年来,她和浩哥的情爱也就在那不多的几次聚会中孕育成形了……如今,她怎么敢去想像是一支大手粗暴地扭曲了那里的合谐,而这支上帝之手却来自她的父亲。
她们刚跨进家门,母亲就问:去方丹家了吗?
去了。没有人。
啊!果然如此。她们家被抄了!云姑喟叹。
景校长呢?她没有去学校?
她们夫妻带着女儿上贵阳去了。说是去投奔方丹的舅舅。
啊!怎么会是这样?
原来,圣心小学这一天并没有上课。景诗茵家被抄、景诗茵向学校递了辞呈的事已闹得学校沸沸扬扬。加之孩子来得不多,老师也无心上课,聚在一起,众说纷纭。最后教务主任宣布停课一天,让大伙不要七嘴八舌、信口胡刍。众人这才怏怏地散了。
这会儿,云姑方才想起,昨天下午方丹曾经来过家里,样子恹恹的。问依荷到哪儿去了,云姑怔怔地回答:找阿古去了。方丹又问:找阿古?是的。阿古可能离家出走了。跟她爹闹革命去了。云姑信口回答。啊!是这样!阿爹!革命!阿姨,我走了。方丹又恹恹地走出了家门。因为心头搁着阿古的事儿,这事云姑也就淡忘了。这会儿回想起来,是她让孩子们失却了一次告别的机会。
此时,眼泪已经哗哗地在依荷杨柳的脸上流淌,泪珠挂满了她们的腮帮。这是同情的泪,这是悲伤的泪。她们不知道该不该同情,该不该悲伤。可是她们同情了、悲伤了。直到若干年后,她们回想起这桩事情时,心中还是不甚了然。
这会儿,妈妈拧来了毛巾,为她俩擦干了眼泪。宽慰说:别哭了孩子们。待会儿你们去问问神父,或许他会知道一些信息。
好的!依荷回答。
8
原来,方丹昨天从依荷家出来,也不愿在街上逗留,又径直回到了家里。
母亲问:找到了吗?
没有。她们出去了。阿姨说:她家阿古出走了,可能是跟她爹一起革命去了。
什么?阿古出走?去革命?跟他阿爹?
是的。阿姨是这么说的。看起来,阿姨也恹恹的,好像神经出了毛病。
哦!上帝啊,原来是这样!景诗茵感到,一支无形的大手突然把她们两家撇开了。她下了决心,决定离开荷城。这次抄家并没有抄去多少财物,不过那狂乱的暴力却抄走了她的尊严和体面。
妈妈,我们是不是再等两个月,等我毕业了再走?方丹舍不得学校,也舍不得依荷杨柳。
不!现在就走!明天就走!昨晚我已和你爸爸商量好了。你别耽心,凭你的成绩就是以同等学历也可以考上国内任何一所大学。赶紧把你的转学申请写好,晚上我带你去找校长。景诗茵说得斩钉截铁,看来她的意志是不可动摇了。方丹只得埋头去写那份申请。景诗茵则拿起她的辞职报告跨进了教堂的大门。
主教在会客室里接待了她。
怎么?要走?到那儿去?主教刚才才听到方致远家昨天被查抄的消息,不想
啊!八年前在府上朗读泰戈尔的那位?
神父好记性。就是她。
好!我会考虑的。你们都走了,那“家”怎么办?
我想把它捐赠给教堂。不知神父意下如何。
捐赠?
是的,捐赠!这儿有方致远的一份文书。
请过目。
神父拿起文书草草地看了一遍,点了点头。
景诗茵又说:我们放心不下的就只有阿丁爷爷了。希望神父接管以后能善待他,为他养老送终。
阿丁爷爷本来就是我的朋友,我们会的。嘉路诚絷地说。
好的!明天清早请您派人过去,我们把钥匙交给他。方致远今天忙于了结各种事务,恐怕不能来向神父道别了,还望神父见谅!
不必了!代我向致远兄问好!
景诗茵回到家里,又料理了一些锁事。晚上,夫妻二人陪着方丹一起去了校长家。事已至此,校长也无话可说了。他很快给方丹办好了转学手续,并以个人名义给女中校长写了封信,一再声称方丹是他的得意门生,是学校的出类拔萃者,希望女中能够接纳。校长勉励方丹好好学习,只要有了知识,将来对国家才能有所贡献!方丹点头,说:校长放心,我会努力的。
从校长家出来,已经九点过了。明媚的月光给小城蒙上了一层清晖。景诗茵踏着石级,缓缓地朝坡下走去。她不知道她要去向哪里。就因为这么一个极其偶然的原因,她就要离开这个生她养她的小城了。心头不免怅然。一想起那架被劈碎了的钢琴,心头就隐隐作痛。或许,那是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的杰作;或许,那是出于红军战士对“资产队级”的愤怒。但愿这只是一场误会。她在心底悄悄地原谅了他们!她不能相信:十年二十年以后中国大地还会这样蔑视文明,把钢琴砸碎……
要走了,要离开这片美丽的荷池了。而且是永远永远。她不禁有些黯然神伤。她陡然想起,应该去和云姑道个别。不管怎么说,这八年来她们亲同姊妹,而且将来还可能成为亲家。她知道,儿女们的感情是无法隔断的。只要有缘,他们终究会走到一起。于是,她打发方致远先行回家。母女二人又信步朝马家巷走去。
然而,她们没有敲开马家巷八号的大门。这一天,云姑娘母因为悲痛,因为劳累,都睡得太死了。方丹拾起地上的一块石头还想再敲,景诗茵制止说:算了,孩子,走吧!这是天意!
第二天一早,她们一家就乘坐着小马车离开了荷城。
当依荷杨柳赶到教堂时,方丹的马车早已驶过普坪了。劳伦阿姨给了依荷两本英文书。书中夹着一张便条。
“依荷杨柳:我去了。希望我们能在大学的校园里再见。方丹即日。”
依荷把书打开,一本是泰戈尔的《吉檀迦利》、一本是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书的扉页都用英文写着:“依荷妹妹,我在天堂等你。浩哥。1933年4月20日。”这是她十五岁时浩哥给她的生日礼物,方丹怎么今天才想起来把书送她。她百思不得其解。然而那滚烫的话语却让他怦然心动。她知道,她和方家还有这根红线牵着,无论世事怎么多变,也无论生活中会有多少个“偶然”,她们的心都是拴在一起的。她噙着眼泪,谢过劳伦嬷嬷,悄然拉着杨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