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1917年7月,杰蒙怀着深深的眷恋离开了中国。他感到痛苦与不安,但又回天乏术无可柰何。
他手里捏着一份圣布伦克的电报。电报是父亲拍发的:外婆病危。速返。这份电报他已经收到五天了。这几天,他天天划着小船去同心岛,然而每天他都失望。同心岛上空空如也,小寮棚里也了无人迹。他不能再等了。外婆憔悴的面容和两个少女的焦急的面孔都让他心痛。他只得告别荷城,取道重庆,经上海回国。两个月后邮轮才抵达马赛港。站在马头上回眸眺望,无边的大海茫无际涯。大海的那一头,有一个古老的国家,有一坐古老的小城。有一片美丽的荷池,还有他的两个东方情人。他发誓,他很快就会回到爱人的身边。
那是两个多月前的一天。黄昏,为孩子们上玩图画课后,他一如既往的到招堤的柳荫下枯坐。幻想着两个女孩的到来。天渐渐的黑了。他起身准备离开。可是就在此时,他看见不远的荷叶丛中划来了一支小船。船上操浆的正是他日夜思念的云姑和灵姑。他急忙走下招堤,登上小船。云姑和灵姑双眉紧锁、一脸愁容,也不打话,小船又匆匆掉头划进了荷池深处。
小船在荷池北端的小岛边停了下来。回头望去,招堤只见朦胧的轮廓,更远处的小城边上,几盏油灯明明灭灭,好像天边的鬼火。云姑把小船栓牢,抓住杰蒙的手把他带进了小岛。确切地说,这儿不过是荷池中凸起的一片陆地。这陆地半亩见方,四周依依垂柳,把这片小天地包围得严严实实。在一片如茵芳草上,野花星星点点。左方,有一座小小的寮棚。这儿是他们“游方”、“ 浪哨”之余,纵情嬉戏,永结同心的地方。后来者只要看见岛前的木桩上栓着小船就会自动回避。
就在这个地方,杰蒙十多天来又一次看见了两个少女,杰蒙十分惊诧,从见面到现在,两个姑娘都没有开口。待他们在寮棚坐定后,眼泪才悄悄从两个少女的脸上滚落下来。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杰蒙惊问。两个少女耸动着肩头哭得更凶。
到底怎么呼!急死我啦!杰蒙又问。
半响,云姑才抑制住悲痛,轻声说:姐姐,翠姑姐姐,她……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一把大火,连那座洋楼也成了灰烬……
杰蒙心头一阵绞痛,两颗豆大的泪珠涌出了眼眶。他站起来,双手向天,似欲叩问上帝:为什么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最容易毁灭!
柳枝在晚风中轻轻摇摆,在茅寮前洒下了斑驳的光影,小岛外,绿叶在荷池中滚滚飘荡。闪亮着银色的光辉。这是一个静谧的、恬适的夏夜。
三个人正沉浸在悲恸当中,却没有这种感觉。他们感到心上冰凉,身上发冷。
云姑和灵姑早已悲痛过一回了,如今见到了亲人,那种心底的悲痛抑制不住又爆发出来。泪水像那三叠瀑布一样,哗哗地直往下淌。两个少女俯在杰蒙的膝头上,耸动着肩膀。姐姐的死,姑爹的死和这十几天在贺氏庄园所受的凌辱掺和在一起,让她们痛苦不堪。
杰蒙没有动弹。一阵阵的悲哀在他心底涌动。他知道洋楼失火只是一个假象。翠姑肯定是被贺慎之处死了。可是在这个封建势力笼罩着的国家,到哪儿去为翠姑伸冤?他能到县衙的大堂上去击鼓么!一个土豪要处死他的小妾不就像捻死一只蚂蚁吗!更何况翠姑还有私情,在这个国家,这私情是永远上不了桌面的。
半个钟头过去了,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少女的眼泪也哭干了,俯在他的膝头上一动不动,像是睡过去了。杰蒙轻轻地抚着她们的头。让他们在膝头上恢复这大恸后的小息,两个心力交瘁的姑娘需要一个安静的恢复期。他们就这样在静默中呆了很久很久。
姐姐!姐姐!不知过了多久,云姑迷蒙地抬起头来,惊咋咋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云姑。杰蒙问。
梦!啊……梦!
这十多天,云姑和灵姑确实是做了一场噩梦!
那天,她们没有听
如今,这两个跟班的小妞又送上门来了,老色魔要发泄一通,乐他一乐。玩尽他最后的冲动。
云姑和灵姑跪在姐姐的棺木前痛哭了一场。为姐姐烧了三柱香,准备离开庄园回去了。她们记挂着家中的姑爹,记挂着杰蒙和那座教堂。然而她们刚刚挪步,就被贺大头和几个家丁劫持了。她们被带进了一间黑暗的屋子。被强行脱光衣服绑在一个十字桩上。她们拼命挣扎,大声呐喊,可是四壁空空,只有尖利的回声在嗡嗡作响。然后是死一样的寂静。过了很久,才听到一个喑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们不是很崇拜那幅耶稣蒙难像吗?今天就让你们体验一下吧!
又是一阵难堪的寂静。
大头,点灯!
一霎时,蜡烛点燃,一支两支、三支五支、无数支蜡烛把地牢照亮。
她们看见老色魔赤裸着身子张牙舞爪地扑来。用力捏弄着她们的乳房,亲吻着她们的面颊,抚弄着她们全身。她们在羞辱中拼命挣扎,而老色魔却抖动着软软的鞭子哈哈大笑。这就是圣主对你们的恩宠!这就是圣主对你们的恩宠,小婊子!好玩不?哈!哈!哈!哈……
寮棚外下起了小雨。荷塘沉浸在烟雨朦胧之中。杰蒙感到他和两个少女都在微微发抖。
灵姑轻轻地哼了一声。
搂紧我们!杰蒙。云姑说。
杰蒙把两们少女紧紧地搂在怀中。又过了很久很久。
你们的家人知道这个事么?杰蒙问。
不知道,我们不能把这事告诉他们!
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寮棚的茅檐滴下了串串雨珠,像是苍天也在哭诉。
已经是下半夜了。
云姑轻轻地蠕动了一下。喃喃地嘟哝道:杰蒙!我们给你吧!给你。让我们怀上你的孩子。哪怕我们去不了法兰西,这也是一个安慰。你说好吗?
话说得很轻。黑暗中杰蒙感到云姑的胸脯在剧烈起伏。
给你。懂吗?把我们的童贞,把我们的一切都给你。云姑抬起身来,抓住杰蒙的肩头继续说,桂姐帮助我们逃出了魔窟,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回了荷城。但是,我们不可能在荷城安身了,这城里到处有老色魔的鹰犬。再一想,我们又不可能跟你到法国去,那个什么签证不是没有弄到吗?为了我们相爱一回,给我们留个纪念吧!也许,将来在某个边远的山村里,我们还有一丝怀念。
杰蒙没有动作。尽管他听清了云姑的心声,懂得了她的心意,也有了性的冲动,可是一想到在烈火中燃烧的翠姑,他就不能不强行抑制着自己。
你不爱我们了吗?过了一阵云姑又问。声音有些硬咽、嘶涩。
不!我爱你们。他突然想起三叠瀑布中那两只可怜巴巴的小竹船。
那么来吧!她看了看灵姑,说了声:妹妹,我们抓龟?
不!姐姐,你先……
灵姑起身,走出了寮棚。
云姑起身,慢慢脱去身上的衣衫,就像那次的东方浴女,没有一丝羞赧。
杰蒙看着赤裸的云姑,不禁想起《东方浴女》的裸像。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捧着云姑的脸,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把她揽入怀中……
杰蒙似乎没有给他们什么快乐,自己也没有得到什么快乐。除了撕破处女膜时那几声压抑着的呻吟和他射精时那种本能的快感,整个过程像是在完成一桩神圣的使命。又像是一场漫不经心的游戏!
小雨就这样轻柔地下个不停。
两个女孩儿又在他怀里流了一回眼泪,心满意足地慢慢地睡过去了。
多绵缠的小雨啊!洒在荷叶上的声响像是在弹奏一曲哀婉的乐章。
天快亮了。两个少女在极度的疲劳后依着杰蒙雄健的身体睡得真香。这是一场大悲痛,大快慰后的小憩。杰蒙不敢惊动他们。哪怕大腿已经酸胀了,他也强忍着。直到雨停了,东方有了鱼肚白的曙光,他才轻轻地把两个少女唤醒。
他问云姑:我们一起到县里大堂去伸冤?
不!
为什么?
大堂里尽是贺慎之的爪牙!我们的冤屈是诉不明白的。
那么,一起到教堂去避难!
神父能接受吗?为了我们两个弱女子,教会和豪强又是一番争斗?
那么……
我们就在这儿等你。但愿签证能快些下来。云姑说这话时,眼里又溢满了眼泪。实际上,她们对“签证”早已失去了希望。只想在这小岛上和杰蒙多呆几天。
好吧!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我天黑再来。你们的食物?
快走吧!你别耽心,我们会弄到食物。
云姑划着小船,把杰蒙又送回到招堤。
再见!杰蒙。
2
杰蒙忧心如焚。回到家里,他没有惊动神父。悄然潜入卧室,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久,终于睡过去了。中午醒来,脸也不洗,匆匆地吃了几片面包,心急火燎地去了教堂,教堂的执事告诉他:神父有急事到乡下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来。他交给杰蒙一份神父留下的短柬。无非让杰蒙安心等待之类。杰蒙匆匆一瞥就把它揣进了兜里。
这一天好难挨啊!大白天的,他不敢贸然到同心岛去。他独自躺在招堤边的草地上,枕着双手,仰望蓝天。丝丝白云在他头顶飘浮,将近一年的往事历历在目,轻轻地从他心上飘过……
啊!最热闹的要数去年圣诞节了。那一天所有的教徒都来到了教堂。从平安夜直到圣诞节深夜,教堂内、花园里、门前的广场上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苍天和大地要欢欣鼓舞,海洋中的一切要踊跃欢腾;原野中的一切都要雀跃,森林中的树木也要舞蹈。”
众人欢呼:
“救主今天为我们诞生了,他就是主基督。”
阿肋路亚。
“天主在天受光荣,主爱的人们在世享平安”。
欢呼:
阿肋路亚,阿肋路亚。
杰蒙被老人们感动着、被妇女们感动着,被孩子们感动着。家族里,他是唯一没有受洗,没有皈依天主的人。可是,今天他却被上帝感动着。那广场的中央已经燃起了篝火。一群苗族男女正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而广场的另一角,一群仲家人正围着篝火聆听几个智者的“八音合奏”。在幽扬的木叶伴奏之下,圣诞老人正抖动着他的白胡子为一群孩子祝福,其乐融融,人神共鉴。
翠姑也牵着她的儿子来了。正在小桥边上和神父说话。云姑走了过去。杰蒙也走了过去。他们互道了“圣诞快乐”!互赠了圣诞礼物。翠姑的那小儿已焕然一新,不再是那幅小财主的模样了:没有了瓜皮小帽,没有了长袍马褂,而是西装革履,俨然一副小绅士的派头。他拉住杰蒙的双手,亲切地叫了一声:杰蒙哥哥。
哈哈,杰蒙哥哥,众人大笑。
告别了神父,他们走向广场中央。手牵着手围着篝火翩翩起舞。这儿是一个共融的世界,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这儿是最贴近上帝的地方,上帝的恩宠正被众人分享……
啊,这就是他在万山的生活。这生活带着甜蜜、带着温馨将伴他永生永世。
云朵在杰蒙的心上飘动、飘动……他不敢再回味了。温暖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很快就把他带进了梦乡。
他梦见:他们的泰和号邮轮正行进在风平浪静的印度洋上,甲板上站着三个人,——杰蒙、云姑和灵姑。仿佛整条船就载了他们三人。他们满怀喜悦,凭着船弦向茫茫大海眺望,一忽儿,翠姑突然从海空飘然而至。
杰蒙!你好!妹妹,可好?
好,姐姐!你怎么还活着?
谁说我死了?上帝让我的灵魂永远活着。要和那封建势力作拼死的斗争。啊!走吧!我们一起到法国去,寻找生命,寻找真理!回来再和贺慎之那恶魔斗。好吗?
云姑和灵姑嫣然一笑。杰蒙也笑。
然而,印度洋上狂风骤起,一阵恶浪击来,八级的风浪掩过船弦。待风浪平息,杰蒙再睁开眼睛,一切都化为乌有了。没有了大海、没有了轮船、没有了云姑、灵姑和翠姑……他揉了揉眼睛,惊恐地从草地上爬起来,原来他做了一个噩梦!这时他才感到腹中有些饥饿了。他必须先回城里去,填饱了肚子再说。
杰蒙匆匆地走在顺城街上,他知道那儿有一家伊斯兰的牛肉粉馆,很久以前,他独自来品尝过,味道美极了。他走进餐厅,空落落的餐厅里没有几个顾客。他叫了一碗牛肉粉,那清汤的美味泌人心脾。饥饿让他忘掉了一切,很快他就把碗中的美味扫荡一空。于是又叫了一碗,这回他放慢了速度,细细地品味炖巴的牛肉,馥郁的鲜汤和那香软的米粉。他再也吃不下第三碗了。虽然还有想吃的欲望。他离开坐位,下意识地朝临桌的食客笑了笑,抿了抿嘴唇,掏出一元钱付了粉资,顺便买了两斤卤好的牛肉,老板殷勤地帮他切成薄片,用荷叶包好,道了声:先生再来!他客气的回了声:谢谢!这才走出店门。这时他才恍然想起就要离开这座小城回法兰西了,他也不知道今后能否再来,再进这价廉味美的小吃店了,于是又给老板送去了一个歉意的微笑,这才转身慢慢地沿着顺城街朝招堤方向走去。
这一晚,杰蒙纵情地洒尽了他的欢快,两个少女也用心地体验了一回人生最大的乐趣。他们就这样赤裸裸地躺在寮棚的干草上,互相依偎着,身上铺满了荷叶和柳枝……
也许,法兰西民主自由的种子就这样在这儿扎下了根。准备开花,结果了。
3
第二天中午,杰蒙在童贞院找到了他的神父。神父正在院长室里和劳伦谈话,杰蒙匆匆地闯进去,也不管嘉路和劳伦在谈什么,劈头就问:神父,两个姑娘的签证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杰蒙,你不见我正跟劳伦说事吗?
两颗豆大的泪珠从杰蒙的面颊上滚落下来。啊!对不起,劳伦。舅舅,这可是她们的生死关头啊!
到底怎么了?杰蒙,你安静一些,慢慢说。
好半晌,杰蒙才抑止住悲痛,把事情从头到尾向神父诉说了一遍。最后说:她们俩都是我的情人,我有责任保护她们!
啊!会是这样!你怎么保护她们?!
我一定要把她们带到法国去!
可是,你看看这个。嘉路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杰蒙,杰蒙一看,是上海公使的复函。大意是说,欧洲正在燃烧着战火,近期无法考虑两个普通外国女子的签证,请他们再等一段时间,信末是上海公使的签名。
等多久?没有说。杰蒙眼前是一片茫然。
这样吧,神父,是不是可以把她们弄到童贞院来?想必那恶魔再凶也不敢到童贞院来抢人吧!劳伦在旁边静静地听了一回。她可以想像杰蒙和那三个女人的恋情到底有多深。将近一年过去了。她早已恢复了平静。而杰蒙在万山,生活在三个美丽的女人中间,这风流情种能不弄出点事来吗?劳伦对杰蒙莞尔一笑,又补充说:让她们当修女,你愿意吗?
怎么样?杰蒙!嘉路也觉得劳伦的建议可行。
当修女!她们愿意吗?可是她们的童贞已经给了我啊!杰蒙迟疑。这话没有出口。
别犹豫了!杰蒙,我不是也有过阿尔卑斯山子之恋吗?劳伦心头暗想。
杰蒙看着劳伦,那儿是一双坦诚的眼睛。再看神父,神父回避了杰蒙的目光,他好像有什么心事正在默默祈祷。本来,为了这公案,他可以去找县长,放手和贺慎之拼死一搏。然而,那样的结果也许是两败俱伤。他十多年来茹苦含辛,“苗化自我”,开创的基业也会毁于一旦。主教的席位将离他远去。这五万平方公里的教区就是他的天国啊!
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们难道不可以在教堂避一段时日?杰蒙哀求。
神父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看着他唯一的“救星”在上帝和他之间的选择,杰蒙心冷了,绝望了。他想不到嘉路的“爱心”是这么不堪一击。他只得怏怏地离开童贞院。他要去找云姑和灵姑商量。他们也许可以一起逃走。逃到上海去找法国公使。
然而,当杰蒙黄昏时再去招堤,左等右等也不见两个少女的踪影。
天黑尽了。他只得到海庄雇了一支小船,独自划到同心岛去。他登上了同心岛。朦胧的月光下,他只见满地狼藉,没有云姑,也没有灵姑。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两个少女与人搏斗,拼命挣扎,大声呼救的情景。
是的,她们一定是被重新绑架了。他四处搜寻,终于在浅草丛中找到了云姑的一只手镯和灵姑的一只耳坠。他把东西摩挲了一阵,小心地揣在怀里,划着小船离开了小岛。
回到家里,他没有再去惊动神父。第二天一早,神父推门进来看他,他佯装熟睡。神父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走了。他起来悄悄潜入神父的卧室,悄悄偷走了神父自卫的手枪。他决心再到万山去。他要和老色魔贺慎之决斗。他想用西方的办法去解救两个少女,以血的代价去维护他的尊严。维护他的爱情。
他在城西的客栈用高价买了一匹快马,大半天功夫就赶到了万山。他没有去教堂,也没有进小镇,直奔贺氏山庄而来。
杰蒙站在山庄的门口,心情十分激动。大半天的快马已经让他汗流浃背,满腔仇恨更烧得他浑身燥热。他在门前叫嚷:贺慎之!决斗!贺慎之!决斗!决斗!决斗!
可是叫了半天,山庄大门紧闭,山庄一片死寂。
贺慎之在门楼的枪眼向外张望,他感到这外国青年有些滑稽。本来,他贺慎之要弄死这样一个单枪匹马的外国人也不是一件难事,可是,他权衡眼下的局势,也不愿卷进一件涉外事件当中。
管家劝告说:老爷忍一忍吧,不要和那洋娃儿正面交锋。横直他们没有我绑架少女的证据,翠姑的死他们也不敢对簿公堂。让他自个儿跳一阵吧!
他从枪眼里再看那法国青年,骑在马上威风凛凛,仪表堂堂,回望自个儿风烛残年,一身朽骨,仅凭自己的权势维持着这座山庄。也难怪翠姑会爱上他,爱得那么执着、那么深沉。而自己呢?仅管玩了上千的女人,何曾得到过一份真爱?一想起来他就肝火上窜、血脉喷张。想当年,他也曾是一条真汉子,有一身硬功夫,不管刀枪箭戟,还是那外国玩艺儿,只要他手一举,那真是百步穿杨、弹无虚发。不然,光凭祖宗的基业,他也不可能在荷城称霸一方。看起来,今天他是得站出去和那洋娃娃玩一玩了。“决斗”!生死又能算得什么!他一生中杀过许多人,有真枪实弹明着干的,也有月黑风高暗着干的,都不过像碾死一群蚂蚁。
这时,杰蒙的呼叫惊动了田间的农夫,一会儿功夫,山庄门外已经围了一大群庄稼汉子。万山河中戏水的孩子也光不溜秋地来了一堆。他们都认识杰蒙。这个黄头发、兰眼睛的大小伙子待人十分友善。见了孩子总爱分给他们一些糖果。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见这洋青年高呼贺慎之的名字,大叫“决斗”!“决斗”!
决斗什么?该不会是斗牛吧!一个傻不溜秋的汉子问。哈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你少啰嗦!什么斗牛?好戏在后头呢!他的同伴给了他一个白眼。
在这种情况下,贺慎之实在不能再忍了。只见他健步走出门楼。他让管家洞开大门,在众奴仆的簇拥下走进了坝子。这时,他两眼喷火,血脉喷张。冷笑一声道:嘿嘿,你个小鬼佬!老子没有找你算帐,你倒找上门来了。来吧!怎么个决斗法?你说说看!
杰蒙下马。掏出手枪放在地上。说:三十米对决!
好!很好!就三十米。管家,把我的枪拿来。谁做公证?
勿需公正。杰蒙说。
勿需公正?那可不行!如果是你死了,那可是个涉外事件啊!这样吧,贺慎之朝人群中扫了一眼,指着一个老头说:杨幺公,你来。写个公证书,公证一下。管家拿纸笔来。
杨幺公本是纳福的寨老。和贺家管家经常有些往来,和贺慎之也打过交道。在万峰镇也算得上是个头面人物了。今天这场面既然贺慎之点了他的名,他当然只得走出去。而当事的另一方是庄义和神父的侄子,他认识。今天,这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大小伙子怎么想起要用这西方的办法和老魔头一决雌雄?而老魔头一方豪强杀人无数,他那命比金子还要贵,今天为什么又这样血气方刚,要拿老命和这洋青年拚死一搏?他不能理解这人世间爱和恨到了极致人们都会疯狂。今天贺慎之不听管家的劝阻,就是胸中那股仇恨滋生出来的疯狂,就是想光明正大地用自己的枪子结果对方。因为杰蒙是这世上第一个撕毁他的威严,又第一个敢于向他公开挑衅的男儿。
于是,杨幺公拿着纸笔,写下了“公证书”:今有万峰山庄庄主贺慎之,与法兰西青年杰蒙因衅决斗。测距30米,同时举枪,一发为准。生死各安天命。公证人杨幺公。
杨幺公写好,递给贺慎之。贺慎之签名。决斗人:贺慎之。
这会儿贺慎之平静下来。 嘿嘿地冷笑了一声。“老夫聊发少年狂,”也许今天我就在这山庄前灰飞烟灭了。他抬头看了看“贺氏山庄”那块皇上钦赐的御匾在夕阳的辉映下,正闪动着耀眼的光茫。祖上的荫庇似乎给了他力量,正支撑着他去做一项伟大的工程。而这工程是那样眩目、那样奇妙,让他情不自禁欲罢不能。
此时的杰蒙也非常平静。他草草地在公正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他今天也许会抛尸异国他乡。可是,为了那三个东方女人,他感到十分荣耀。他看着贺慎之那副朽骨,不禁有些怜悯。他本想让贺慎之先发。然而杨幺公却写下了同时举枪。同时就同时吧,这也算公正了。他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再去想那火红的枫林,不再去想那三叠瀑布……今天贺慎之能概然允诺决斗,他不能不佩服这老儿还是个血性男儿。
杨幺公在坝子上测好了四十五步(约三十米)。人群四下散开。
这时坝子四周已是人山人海,附近村寨和镇上赶来看热闹的人群把小河两岸围得水泄不通。而贺慎之却让管家关了大门。不准他的家属出来,也不准团丁动枪,表现出一股侠士的豪气。
贺慎之和杰蒙各自站在一头,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对方。坝子里十分平静,大伙都屏住呼吸,连身边的小河似乎也停止了哗哗流淌。
杨幺公检查了两人的枪支,卸下了多余的子弹。
杨幺公发令|:举枪!两人同时举枪。
放!
砰砰两声枪响。微微的硝烟过后,一切又都平静下来。大约过了几秒钟,不知是谁“哦嗬”!一声怪叫,人群才轰动起来。啟眼一看,杰蒙微微的颤动了一下。他左臂受了伤。他镇定地把枪揣在怀里,用右手捂住伤口,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渗了出来。而老魔头呢?杰蒙的那一枪正好打中他的肩窝。他用手摸了一下伤口,本想镇定下来,可是年老体弱,当鲜血涌出浸透了衣襟时,他还是晕倒了。管家指挥奴仆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进了山庄。在担架上,他犹自悻悻地自嘲:老啰!不中用啦!那一枪怎么离他心脏这么远呢!?唉!老矣!老矣!廉颇老矣!
再说这一边,人群也围拢上来,有人撕下一块衣襟为杰蒙包扎了伤口。众人簇拥着他向万山教堂走去。
杰蒙回过头去再看山庄。那块“贺氏山庄“的御匾在夕阳下岿然不动。而贺家大管家贺大头正站在岗楼上大喊:告诉杰蒙,我家老爷说了,还要决斗的话,十天以后再来!那意思是说:我家老爷死不了,很快就会恢复健康。洋小子,你来吧!老爷等着你。
此时,杰蒙才感到浑身酸软、腹中饥饿,虚汗不断从他全身的的毛孔中浸出。他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今天自己用热血和生命直面那么一个糟老头子,是不是既荒唐又可笑?!这是对尊严的维护?个性的张扬?还是对生命的亵渎?他顾不上去和那些欢欣雀跃的村民答讪。因为几十年来村民们都在这老魔头的淫威下生活,或多或少吃了这老魔头的一些“气水”,今天能看到老魔头挨了这洋娃娃一枪,他们感到由衷的畅快。他们絮絮叨叨,夸赞杰蒙的勇气,询问杰蒙决斗的原因,杰蒙烦燥起来,大声说:无可奉告。
有人说:我知道。
什么原因?
不告诉你。
其时,他们这镇上,只要上了一点年纪的人都明白。他们会把前不久镇上许多蹊跷的事儿和今天的决斗联系起来。贺氏山庄的洋楼失火,翠姑的死,
杰蒙好不容易回到了万山教堂。庄义和在教堂门口迎着他,神色有些肃穆。对于杰蒙今天的行动,他能说些什么呢?是赞许?夸耀还是贬抑?他让几个信友把杰蒙安置在一张平台上,迅速为杰蒙处理好伤口,重新进行了包扎。这才舒了一口气。唉!上帝保佑,没有伤及骨头。孩子!你也太冲动了!“决斗”!在我们西方国家都不被法律认可了啊!你怎么想起用这种骑士的招数来解决问题?
杰蒙喝了一些稀粥,闭上眼睛。徐徐地向神父讲述了他近一个月来的经历。他说:云姑和灵姑把童贞都给了我,难道我能丢手不管吗?今天的行为虽然愚蠢,但我毕竟是一个满腔热血的男子汉啊!
神父无言。他早已向镇公所报告了两个少女失踪的情况。可是那批小官僚和他虚以周旋。他们明知两个少女是被贺慎之绑架了,但是又有谁敢去贺氏山庄搜查。更何况,去了,又能搜查得到么?这镇上的事儿,只要牵涉到贺家,是没有人敢去过问的。
从翠姑到教堂避难失败后,庄义和就有些心灰意冷了。他知道天主是至高无尚的。可那件事至少是对他信仰的一个亵渎。如果不是萌生了编纂《苗文圣经》和《苗仲辞典》的念头,这万山他是一天也呆不下去的。如今,他的这份工程完成了。他把最美好的礼物奉献给了上帝,也奉献给了教会和信友。他可以还俗了。他得回巴黎去,在那儿,痴心不改的贝蕾丝正等待着他。他会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他会有一个幸福、祥和的晚年。也许,连这二十年茹苦含辛的异域之旅他也会慢慢淡忘,他费尽苦心“苗化”的自我或许会还原成一个法国绅士……,可是就在这时,两位帮助他编纂辞典的少女却失踪了。他能袖手旁观吗?然而一个月来任他奔走呼号,镇上没有一点主意。两个少女的死活如石沉大海。如今有了杰蒙的证词,神父心中是否又然起了一线希望?
第二天一早,他带着杰蒙去了镇公所,指控贺慎之劫持了云姑和灵姑,要求他立即放人。并且强硬的声称:这是教会的要求,否则他们将向上提起诉讼。
镇长和几个小官僚正泡着一杯清茶,在闲谈杰蒙和贺慎之决斗之事。对于贺慎之,他们感到不可理解,他杀人的手段多如牛毛,何必拿自己的老命去拼?当他们听完庄义和的呈述之后,心中不觉一懔。他们并不知道两个少女逃到了荷城,而且在同心岛和杰蒙幽会。
而杰蒙则坦然声言:云姑是他的未婚妻。要求镇长秉公办事。
这一下,镇长傻眼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一个仪表堂堂的洋青年,对爱情还那么执着,那么认真。本来,以他的魅力,玩两三个中国女人也算不得什么!想不到,他尽然先以性命和老魔头相搏,尔后又以“未婚妻”的名份要求依法办事!镇长陷入了进退维谷之中。
他沉思良久,又和几个同僚嘀咕了几句。最后说:好吧!我立即派人去贺氏山庄进行一次搜查,神父在这儿等候搜查结果。如何?
好吧!神父点头。
待镇长带着几个乡丁走后,庄义和有点烦燥起来。他开始耽心:这样一搞,是不是会加速两个少女的死亡?他带着杰蒙离开镇公所,信步来到万山书院。自姜尚文死后,这里已无人照管。他征得镇长同意后,把原先教会小学搬到书院里来,他的房舍,书籍、收藏折价五千银洋作为贫寒学生的奖学基金,以示对
先生: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孩子: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神父听得入耳。想起他在孤儿院受的启蒙教育,心头别是一番滋味。于是,对杰蒙说:孩子,别进去打扰他们了。这是中国式的韵文。名叫《三字经》。法兰西好像没有。
嗯!没有。杰蒙信口回答。其时,他有些心不在焉。他正想:如果云姑和灵姑活着,他们一定会成为学校的教师。那么,他也来教孩子们美术……,或许,他就会在这美丽的万峰林中渡过一生。阴阳泉、枫林湾、同心岛……一幅幅美丽的图画从他心上掠过。这里,有他所爱的人,因爱而变得美丽,因爱而有所依附。他虔诚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祈求上帝保佑两个少女平平安安。他似乎已经抛弃了无神论,在慢慢地,慢慢地向主基督靠拢。
然而,上帝不是万能的。当镇长去到贺氏山庄,向贺慎之陈述了教会的要求之后,贺慎之微微一笑,双手一摊,说:好吧!镇长大人,你既然怕洋教,那我也不难为你,就让你的乡丁们搜一搜吧!管家!通知各房,把大门敞开!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其时,云姑和灵姑被再次绑架之后,贺氏的爪牙连夜就把他们秘密地押回了贺氏山庄。此时她们被关在山庄的一个地下室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哪里知道地下室外的变化!乡丁们走马观花的“搜查”又哪里知道这偌大的山庄有多少暗室?
3
当镇长陪着笑脸,带着乡丁们离开山庄之后,贺慎之在病榻上长叹了一声。吩咐道:快快把两个小婊子处死!扔到南盘江去喂鱼。
管家也知道,留下这两个少女总是一个祸根,现在毕竟是民国六年了啊!这世道会怎么变法?洪宪皇帝登基不过才八十几天,不也就夭折了吗?和洋人斗,终究是要吃亏的。到时,只怕连他也脱不了干系呢!于是,他谄笑着宽慰道:老爷放心!我这就去处理,今晚就把她们装在麻袋里扔进南盘江去。
贺大头退出老爷的房门,轻轻地叹了一声:哎!看起来贺家的气数也快尽了!靠那么一个洋教熏陶出来的小儿,能支撑这个家业?他信步走进十姨太的院落,想和相好的商量一下,为自己留一点后路。十姨太是一个汉族姑娘,二十三四岁年纪,跟了贺慎之也没有生养,因为贺慎之阳刚早已丧失殆尽。在贺大头看来,这贺家大小十几房,除了姜翠姑,就数这十姨太有些见识。两人相好后也十分小心,生怕东窗事发就要以生命作价。她忍耐着,等待着色魔归天的那一天。如今,那老色鬼搞什么“决斗”又受了伤,她正暗自高兴。听了贺大头的一席话之后,她沉思良久,问贺大头:你打算让谁去处死这两个女子?
我想,如果要救下这两个女子,最好是潘向东!
好吧,你去悄悄地把潘向东找来,我就不相信这么两个美丽绝伦的少女会不让他动心。
其实,十姨太也是个可怜的女人。那天,她看着大火在熊熊燃烧,心头十分赞赏翠姑为爱而死的勇气。对于云姑和灵姑,她也十分同情。如能对这两位少女施以援手,那是她积了一份功德,她从心底感到高兴。
潘向东来了。这些个贺慎之豢养的奴才一向以忠于主子为荣。但是经不住十姨太晰之以理,动之以情,再加上管家贺大头的暗示,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把事情答应下来。
十姨太给了潘向东二百大洋作安家费,让他带着两个女人一起逃走,愈远愈好。
贺大头一生作恶,多行不义。可是他没有按主子的意图毁灭这两个美丽的生灵,也算是他生命中的一次救赎吧!一个人的一生哪怕一片漆黑,也会有那么一两个小小的亮点。
是夜,潘向东和他的庚弟杨老憨把云姑和灵姑装进麻袋弄到南盘江边,登上了一支小船,从此就再没有回来。
老色魔听说他的贴身保镖也背叛了他,只是淡淡一笑。他阴沉地瞟了身边的管家一眼,从贺大头那貌似忠诚的躯壳里,似乎也潜藏着背叛!他仰天长叹道:唉!气数尽了!气数尽了!难道真要众叛亲离不成?!一气之下,急火攻心,吐了一口鲜血又昏过去了。
当然,这一切外人并不知晓。
4
杰蒙收到父亲的电报是在三天以后,他回到荷城,又去同心岛徘徊了几天。他不能不回去了。
外婆的去世,对他又是一个新的打击。那时他还航行在大海之上,没有能和外婆告别。等他回到圣布伦克时,外婆已经下葬十多天了。他去到墓地,沉痛默哀,献上了鲜花。他的心上又多了一层悲痛。
父亲帮助他恢复了美院的学藉。让他继续在那所艺术殿堂里圆他的达、芬奇之梦。
这时,丹妮已退学嫁给了维也纳的一个富翁;依丽更是杳如黄鹤不知了去向。(上帝保佑!)让他能静下心来苦恋那两位东方情人。他不断给远方的神父写信,不断收到神父无奈的回音。他时而心灰意冷、时而又热血沸腾,有一个时期他真有些神思恍惚、茶饭不思了。于是,他怀着深深的“中国情结”经常去塞纳河边、去近郊的工厂区游荡。似乎想在那些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人群中找到知音。他很想再回中国去。可是远方的神父每回都对他严厉申斥:孩子,你来中国能干什么?你是不是发了疯了!
杰蒙没有发疯。他也决不是一个浑浑噩噩的花花公子。他是一个有着独立见解、热爱自由、崇尚平等博爱的热血青年。记得那晚在大山教堂里倾听两个神父高谈阔论时,他就感到有很多话要说。只不过,以当时的身份他不便插嘴罢了。后来在和庄义和神父相处的日子里,他又对这位神父产生了完全的信赖。他心中暗想,如果庄义和还在中国的话,这位怪异的神父一定会支持他回去。只可惜,他已经离开中国回了里昂,只怕也不再关注中国的动乱、中国的前途、中国的命运了。
杰蒙一边去塞纳河畔寻找,一边翻阅一切有关中国的新闻报导。从报章上,他读到了中国共产党诞生的消息、读到了革命军的北伐。不仅如此,在这几年里,他还先后结识了一批去法国接受民主共和洗礼的精英,有国民党人,有共产党人,也有无党派的自由知识分子。而且其中的几位还成了他的挚友。因为他不仅可以当他们的法
更何况他还不知道未来主宰中国的那些无神论者会不会宽容上帝!他不能像舅舅一样以传教士的身份回中国去,而中国也不需要他这样的画匠,他这样的画匠只怕在中国很难谋到一碗稀粥!于是他想到了舅舅手中的药瓶,想到荷城的那个若瑟诊所,还想到了神父计划中的麻疯病医院。他如果能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再去中国,那可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是,放弃他心爱的艺术不就像放弃那对东方情人一样会让他肝肠寸断么!?他能踏进医学院的大门一切都从头学起?他会像爱画笔和颜料一样去爱听诊器和手术刀?!
要么埋葬艺术,要么埋葬爱情!要么放弃艺术圣殿卢浮宫,要么放弃爱情迷宫同心岛!鱼和熊掌不可得而兼呀!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他心中的幻想。在冥冥的等待中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他成了庄园的主人。每天都有许多杂七杂八的琐事困扰着他。
外婆的去世对外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看样子,外公也来日勿多了。他实在不忍心抛下这风烛残年的老人,让他孤独一人形影相吊。外公是一个非常风趣的老头儿,每当杰蒙独自沉思的时候,他总是对杰蒙说:孩子,想去就去吧!别管我这糟老头子。也别管这庄园将来如何。一个人的一生,谁没有一点儿风流韵事!只要你确定那是幸福,就该用生命去维护它。然而,外公越是宽容杰蒙越是怜悯。于是,在这种矛盾的等待中一恍就是八年。
如今,外公去世了。他也结婚了。脸上的茸毛早已长成了坚硬的胡须。幸好妻子是一个善良而贤惠的女人,她身上似乎也具备那种东方女人的秉性。每当杰蒙站在那幅《东方浴女》的油画前时,她总是悄悄过来,从身后抱住杰蒙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背上,轻声说:思念了?她们真美!
她们真美!
今天,他捏着嘉路的回信,又来到这幅画的下边。来信是那么简短,简短得就像一份电报。
杰蒙:
祝你新婚快乐!好好生活。爱你的妻子。不要再分心思念东方。
舅舅嘉路
透过那薄薄的信纸,他仿佛看到了那片火红的枫林、那三叠瀑布和翠绿的小溪,浩瀚的荷池、还有那荷池北端令人心动的“同心岛”……
爱你的妻子吧!不要在分心思念东方。杰蒙念叨着神父的这句忠告。再回头看他的妻子。妻子正温存地对他微笑。他禁不住走上前去,抱住妻子,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