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时期,中国社会的苦难与血腥

我是中国贵州作家张宗銘。我的系列长篇小说,是中国第一部敦促共产党人换位思考的作品,被文学教授推荐,连续参加诺贝尔文学奖角逐!
正文

友情連载长篇小说《上帝之手》(3)吕更生 著

(2009-09-02 01:21:10) 下一个


第三章

 

1

 

这是一个燠热的夏日。嘉路离开万山教堂坐进了双轮马车。颠箥的乡村公路和车厢里乘客的恶浊气息让人头晕,可嘉路却泰然处之,娱悦的心情冲淡了一些浊气。嘉路窝在车箱里,慢慢进入了似睡非睡的意境之中,历历往事悠悠地从他心上飘过。

那是十三年前,也是一个溽热的夏天。他第一次执行“神父”的使命去到洛央。

洛央,这个僻远的小山村属松登县管辖,距离荷城八十多公里,是一个仲、苗杂居的小山寨。那儿上寨住着二十几户仲家;下寨住着二十多户苗家;它周围方园十里还有好些个三家村、独家寨也属洛央管辖。全村男女老少四百来口,过着接近原始极为贫困的生活。尽管他们民族不同、语言各异,但是历来他们就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历来就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与饥饿、疾病相搏,根本不知道大山外面还有一个五彩滨纷的世界,有飞机、有汽车、有高楼,还有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他们没有见过手表,没有见过闹钟,甚至商品交换也不用天平,而是论个头,论堆垛,他们年复一年刀耕火种、撵山吃饭——以极其简单的生产方式、极其低劣的收入维持着一家老幼的温饱。他们不懂得什么叫读书识字,什么叫科学文明;从小就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与荒漠搏斗,直到老死终生……

这一天,嘉路和他的助手赶着一匹驮马来到了洛央。在崎岖的山路上经过四天的跋涉,他们穿越了一座又一座的大山,淌过了一条又一条的溪涧,辛劳没有让他们沮丧,反而让他们亢奋。是耶稣的爱在催逼着他们:“你们要到普天下去传播福音,使万民成为门徒。”是啊!《圣经》里说“天主就是爱。”这个“爱”(agape)是博爱,是圣爱,她和eros(俗爱和性爱)是完全不同的。二十多岁的嘉路毅然抛弃了圣布伦克优裕的生活,抛弃了植物学家的伟大理想;也抛弃了父母和里希的情爱,独自来到中国,来到这个最原始、最荒凉,几乎是无所归属、无人问津的地方,不正是那份真诚的、无私的、奉献的爱在支撑着他么?

此刻,他和副祭站在小村边突兀的山崖上,眼前是莽莽森林,耳边是无尽的山风,往下看去,稀稀落落的茅屋散落在半山腰上,浓密的竹林紧紧地围裹着它。村子安静极了。在村子的正前方,一方宽阔的平台上,正匐伏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巫师手持拂尘正在供桌上作法。远远望去,嘉路只能看到一个个倔起的屁股。

神父,就在这儿歇息一会吧,我们现在可不能进村。副祭提醒说。

是的,我知道!嘉路回答

他知道村民们正在痛苦中煎熬——他们正在向神祈祷——也许是因为饥荒,也许是因为瘟疫;这个时候,他们那份虔诚是不允许任何人去踏破的。

副祭万国斌约莫三十岁光景。荷城人、汉族。不过,他能说一口流利的仲苗方言,对仲苗习俗也还算了解。因此,他从贵阳鹿冲关修道院结业后,就成了嘉路的副手。他像一个大哥哥一样,随时呵护着年轻的神父。

副祭把马驮子卸了下来,让马儿去啃岩边的野草,两人坐在一方大青石上歇息,不断朝下边那一群倔起的屁股了望。神父心想:那是一堆多么温顺的屁股哟!他们相信万物有神。可是,这“神”能救助他们么?他们可知道这人世间上帝是唯一的主宰?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在人们的静默中过去。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村民的聚会终于散了。一个个爬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膝头,发出一声欢快的呼啸,相互搀扶着离开社神坝,走向自己的小家。社神坝上只剩下了巫师和他的助手。他们正收拾自己的行当。面对拂尘,面对“鬼脸”,面对狼藉的火炮碎屑,他们也不知道今天的套路能否把远近村寨的病魔赶走。刚才乡亲们那一声欢欣的呼啸,听起来充满悲凉,活像一群即将走上祭坛的水牛的哀嘶!

一个小伙搀着他的老爹,顺着林间小路向这边走来。半袋烟功夫,二人爬完了崎岖的山道,来到了嘉路歇息的地方。副祭连忙上前,打着仲家话问:小伙子,寨上今天在祭什么,这么隆重?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来人启眼一看,问话的是个汉人,仲家话还很地道。而在他身边,却站着一个怪人。高高的个头、没有辫子。他必须仰视才能看到他的高鼻子,黄头发。此时,那怪人正用一双蓝幽幽的眼睛盯视着他。尽管那眼里闪动着和善的光波,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但是岑元寿和他的老爹还是吃了一惊,老爹惊慌地拉着儿子的衣角,口中喃喃道:独房!独房!(鬼!鬼!)嘉路不知老者在说什么,可是从他惊恐的眼神中可以断定:眼前的老者一定是把他当成了妖怪!神父笑了笑,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衫,摸了摸自己的后脑,那意思是说:你们看,我哪是妖怪!除了没有辫子,和你们没有什么不同啊。副祭瞥了神父一眼,觉得那样子有些滑稽,于是连忙对老爹说:老人家不要害怕!他不是独房!他是法国传教士嘉路,是来这儿传送上帝的福音的。

上帝?福音?法国?岑元寿十分茫然。

是的。上帝!福音!法国!我是传教士嘉路。这时神父躯身上前,操着拗口的汉语自我介绍。

岑元寿父子这才镇定下来。他们又细细地打量嘉路:高高的个子,穿着一身黑色僧袍,黄头发、蓝眼睛,笑眼里散发出一股柔和的幽光,样子十分和蔼。看起来他确实是一个人。洋人!于是,老者又问儿子:他们……他一个洋人,跑到这山旯旮里来干啥子?

儿子没有回答。嘉路却坚定的说:我……我来传播上帝的爱。把上帝的爱分给你们。万民共享!

啊!上帝的爱?

是的!上帝的爱!

就这样,嘉路结识了岑元寿和他们一家。那一天,他们又赶着马儿倒回去三里地,来到离洛央上寨五华里的三家村,成了岑元寿家的客人。

如今岑元寿已经有了五个孩子,成了老卜井了。他嘉路也快四十岁了。他摸着额头暗自沉思:岁月不饶人啊!十三年来,我在这穷乡僻壤奋斗,吃尽了人间的苦头,现在算得上彻底的“苗化”了!难道这十三年的努力就为了“主教”这柄权仗么?

然而,当年的嘉路可没有这些杂念,他一心扑在上帝的事业中,一心要“苗化自我”,成为山民的一员。在去三家村的路上,他想:眼下附近的村民都中了瘟疫,老魔公的法力是很难救助他们的。只有我那囊中的药瓶,或许会对他们有所帮助,那些个金鸡纳霜、碘化钾、消炎片在上帝的手中,正闪动着珍珠般的光芒!

三家村岑元寿家里,老妈正在生病。一走进那低矮的茅草房,里间就传来病人的痛苦的呻吟声。嘉路用汉语对万国斌说:让我给她看看。于是副祭转对岑元寿:谁病了?让神父诊视一下好吗?

主人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了神父一眼,又把老爹叫到屋外商量了一阵,回来对万国斌点了点头。心中暗想:阿妈哟,没办法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妈妈病了快一年啦,他打过老魔,吃过土药,也放过血,什么都不见效。三番五次,现在连老魔公也不登门了。母亲还不到五十岁啊,他一想起来就不免黯然神伤!或许,这神父有什么魔法,是个救星,也未可知哟!昏暗的的里屋,柱子上挂着一盏如豆的油灯。一个老妇斜躺在床上,抱着一床秧被,整个身子骨正瑟瑟发抖。神父看那老妇形容枯槁,一双灰暗的眼睛没有一点亮光。这老妇大概是久病不起了。她一年到头忽冷忽热,似乎没有完全健康的一天。慢性疟疾正驾驭着她的生命走向终点。神父看着岑元寿凄切的模样,心中不禁一懔。他让助手卸下马驮上的包袱,在背囊里取出一个药瓶,他从药瓶中倒出几粒药片,对岑元寿说:来,用温开水给他服下。

岑元寿抓着那几粒小小的药片,疑惑地问:这个,能行吗?

行!一定行!上帝是仁慈的!嘉路信口回了这么一句。尽管他知道金鸡纳霜是目前治疗疟疾的特效药,他还是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暗自祈祷:但愿上帝能给他恩宠,让他的病人早日康复!因为这是他事业的开端,他需要在这山村走出坚定的一步!

晚饭时候,主人端上了一甑粗糙的包谷饭和一碗没油没盐的老南瓜。挂着一脸苦笑。副祭偷看了神父一眼,见神父净手之后正在闭目祈祷。祷毕,安祥地端起饭碗,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神父就这样微笑着、安安静静地用完了那顿晚餐。这是“苗化自我”的第一关,如果这一关都过不去,其余的就无从谈起了!

万国斌和神父躺在院中的干草堆上,各自拥着一床秧被。墨蓝的夜空就像一只硕大的锅盖罩着这寂静的山村。说实话,他万国斌虽然出身贫寒,但这样的生活,今天也是第一次遭遇。当荷城教堂保送他上省城学习时,他只认为找到了一个称心的职业;而今当了副祭,决心献身天主,这点苦对于他也算不了什么。可是身边的神父呢?巴黎的红灯绿酒他已然忘却?放着那舒心的日子不过,硬要跑到中国来,而且,是来到了中国的这个“鬼域”。要知道,这可是中国朝庭命官也望而生畏的地方啊!有哪个官儿会跑到这里来,把“爱”赐给他的小民?有哪个官儿会对这粗砺的食物安之如饴?他车脸瞥了神父一眼,星光下,神父闭阖着双眼,神态恬适而安祥,仿佛正待进入甜美的梦乡。

刚才晚饭过后,他们又去了一次里间。岑元寿的老妈已不再呻呤。吃了几口稀饭和那几颗药片之后,她已然安静地睡过去了。尽管还是面如死灰、身如僵尸。但大伙似乎都看到了一线希望。神父又从背囊里取出十来片饼干和几颗药片,用汉话对岑元寿说:待会儿就着开水喂她吃下。这一回,岑元寿不再疑惑了。因为这一年来,母亲似乎是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他迟疑地接过神父手中的东西,两颗如豆的泪珠从他的腮帮滴落下来,口中喃喃念叨:独庙呀!独庙呀!菩萨呀!菩萨呀!

这会儿,也许是老妇的状态让神父安心;也许,他正思考着明天和未来。让他思考吧!副祭心想:是的,天主的爱是博爱、圣爱!他无缘去法兰西,他只是在六冲关修道院接受过法国神父的教育。他相信法国是一个十分富有的国家,那里的人们“自由、平等、博爱”,过着富裕文明的生活。可是他也相信,法兰西有天使也有魔鬼。那魔鬼去火烧圆明园,而那天使却来到了这贫穷的小山村……

     第二天早晨,他们又去看那老妇。老妇安稳的躺着,正在梦中轻舔着唇角,也不知是在回味那香酥的饼干还是那救命的药片。

走吧!她好一些了。明天我再来看她。神父边说边退出了茅屋。

     待岑元寿带着他们去到洛央,拜会了寨老,嘉路交出了荷城县令的公文之后,山寨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拥进了村公所的院落。他们好奇地要来见识见识这个没有辫子的洋人、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也想向洋人讨要几粒神奇的药片,因为他们家中都有和岑大妈相同的病人。而老魔并没有让病人好转。

院子里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神父站在台阶上,落落大方地车来转去。心想:你们要看嘛,让你们看过够吧!他向人群挥了挥手:看吧!看吧!孩子们!我爱你们!天主爱你们!我是法国传教士嘉路!快来看啊!神父的动作憨态可掬让小院里爆发出一阵阵开心的大笑。

这一天,嘉路和他的助手忙得不亦乐乎。他们挨家挨户登门拜访。和乡亲们摆谈给病人看病。经过村公所的那场表演,人们已经消除了对“洋人”的恐惧。他们看得出,这“洋人”不仅十分友善,而且身材魁伟、仪表堂堂,似乎比那些个汉人官员还要高贵得多。人们热情地接待了他。他也认真的诊视了每一个病人。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五十来户人家竟有六十多个疟疾患者。

晚上,村民们不约而同的来到村公所的小院里,他们想再看看神父,听一听神父亲切柔软的话音。于是,副祭开始向她们宣讲上帝创造天地的故事……

夜深人静了。神父躺在村公所的木板床上,翻来复去,久久不得安眠。这一天的经历让他兴奋、也让他不安。那些个山民纯朴而善良,有时还有些滑稽可笑,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声:谁能让他们摆脱瘟疫,谁就是他们的上帝!可是,他带来的那几瓶药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让助手回一趟荷城,他必须给卫利亚神父写封信……于是,他索信披衣起床,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开始写信。

一个月后,岑大妈慢慢好了,其他的村民大多数也慢慢痊愈了。村子里过去几天就要埋葬一个死人,现在没有了。当岑大妈有些精神的时候,就不停地念叨:儿呵!要感谢神父!感谢圣主呀!面对神父,她又拉住他的手,颤声说:神父!感谢你啊!你是好人哪!

不!神父回答。让我们共同感谢圣主吧!只有他不仅能拯救我们的肉身,也能拯救我们的灵魂!

三个月之后,岑大妈终于能下地干些轻巧活路了。她走出茅屋,漫山的红叶一下子就蒙住了她的眼睛。灼人的阳光下,她好像看见圣主在云端向她呼唤,眼前的枫林一下子就幻化成了她心中的天国!她急忙呼喊儿子:儿呵!皈依天主吧!你看啊!那就是天国!那就是天国!

岑元寿带着乡亲们在主的面前跪下了。他们由衷地相信:天主的爱是真诚的、无私的。他们在这与世隔绝的大山里生活,从来没有人关怀过他们,救助过他们。他们一辈子只能受剥削,受压迫、受欺凌,没有人把他们当作人看。现在,上帝的使者来到了洛央,向他们伸出“博爱”的手,圣主爱他们,他们更该爱圣主啊!

神父!给我们洗礼吧!我们愿皈依天主!侍奉天主!

看见这些虔诚的躯体终于在主的面前跪了下来,嘉路舒心地笑了。他知道今后的路还很长,但他相信这些善良的百姓不会让他失望!不会让主失望!

两天以后,他为一百多教民洗礼,当他提出要在洛央修建一座教堂时,寨老召集全村人开了一个大会。会议一致议决:教堂就建在社神坝上。寨老说,这叫“社神归教,合二而一”!让天主与社神同在;让天主和社神共存!嘉路不知道寨老的这个“理论”是否亵渎了天主,但他相信:天主的光辉将普照洛央大山。

如今,那儿已经办起了一所容纳百多名学生的小学;有了一个小小的诊所;一个小小的孤儿院。大山里终年响彻着教堂的钟声。那座只容二百多教友诵经的教堂虽然简陋,但它巍然屹立在那大山之中,成了方圆百里仲、苗百姓朝圣的地方。万国斌成了洛央的神父,有秩地主持着洛央教堂。圣主已深深地扎根在那些仲、苗百姓的心上。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赶车人回身招呼:神父!到永和了。今天就歇这儿,明天中午就回到荷城了!

啊!到永和了!神父整理了一下衣衫,躬身走出了马车。这时,他才突然想起杰蒙,他真不知道杰蒙能否接受庄义和的教诲;能否为《苗夷辞典》作好插图。杰蒙在万山又将怎样生活。老师待他好吗?

 

2

杰蒙背着劳伦踏进了浅浅的河湾。清流中滚动着一双重叠的身影。

劳伦很久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快乐”了!多年来她都心如止水,过着修女寂寞而安静的生活。如果不是杰蒙的出现,不是那群戏水的男孩荡起了她心上的涟猗,不是那对仲家男女勾起了她的遐思,她会在杰蒙脸上留下那可笑的唇印!修女本来就该囿于教堂的高墙,终生侍奉天主,终生侍候神父,终生与他的教友相伴。而今天,神父却让她伴着杰蒙出游,眼前是美丽多情的自然风光;身边是仪表堂堂的法国青年,她怎能不回想起阿尔卑斯山那美妙的一瞬啊!她的胸口紧贴着杰蒙的背心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呀!她真想让这浅滩无限延伸,永远没有尽头……劳伦真有些心猿意马,神思脱窍了。当杰蒙把她轻轻放在松软的沙滩上时,她才感到脸上已是一片赤红。心儿在怦怦乱跳。

现在,他们已经转过弓形的河弯,上了几级石坎,到了“神泉”的第二级平台上。河对面,与这平台遥遥相望的,是一个庞大的地主庄园,小河静静地从庄园前边淌过,一道高墙把庄园围得严严实实,四周那几座碉堡的枪眼,正张着黑洞洞的眼睛窥视着外部安宁平和的世界……

这就是荷城大地主贺慎之的万峰山庄。100多年来,这山庄几经改建,如今已算定型了。庄园中那小桥流水分割出十多个板块,早已是亭台楼榭,花园小院自成一格,而庄园的一角,却巍然耸立着一幢西式洋楼,那格局就像一个洋博士站在一群中式地主中间,神气十足但很滑稽,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杰蒙在台前的一方大青石上坐了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回头一瞥,劳伦站在他身后,似乎也在了望庄园,正对那幢别致的洋楼发怔。

那是为姜翠姑盖的别墅。劳伦说,也不知那魔头为什么要满足翠姑的这种欲望。

杰蒙怔了一下。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位身着华贵衣裙的贵族夫人和那个留着独辫,头带瓜皮小帽的地主少爷。

那不是他的妻子吗?杰蒙信口答道。

不!那是他的小妾!第七个。

小妾:第七个?

是的。杰蒙,你知道这峰林山庄的主人一共有多少妻妾吗?

多少?

无穷多!迟疑片刻,劳伦才说:

走吧,杰蒙,如果你对这地主庄园好奇,最好去问神父——当然,得等神父高兴,因为那故事会触动神父的伤疤!

伤疤!

是的,伤疤!因为这里边有一个漫长的故事。

啊,原来如此。难怪神父评价那地主崽子时,让他“不要传承乃父的劣根,继承乃父的衣钵”。难道这万山丛中真养育着一个魔鬼?他又把山庄环视了一遍:宏伟而不失精巧。他急忙追上劳伦,又爬了十多级台阶,登上了“神泉”的第三级平台。一上平台,他们就看见刚才的那对仲家夫妇正跪在一方峭岩下祈祷。峭岩上遒劲的“神泉”二字赫然在目。二人止步。立在平台边缘默默观察。

几分钟后,那对男女终于站了起来。婆娘似乎十分满足,依着汉子的肩头,开心地笑了很久很久……

这是一方小巧玲珑的山间平台。山上的大树浓荫密布,让这平台十分清凉。平台的上方,就在那峭岩脚下,有一个连环山泉。两只泉眼相距数米,一条弓形的纽带把两泉沟通。每隔五、六分钟,阴泉就涌动了一次,水位上涨,水流经夫妻纽带向阳泉流去。尔后两泉跌落,恢复平静。五、六分钟后,阳泉又涌动起来。仍然顺着夫妻纽带向阴泉倒灌一次……它们就这样充满灵性、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终年相守。当地百姓把这一自然景观视若神明。给了这“神泉”以“夫妻泉”、“阴阳泉”、“恩爱泉”的别称。而它背后那峭岩上边,却生长着一片繁茂的红豆树林。红豆的相思和神泉的恩爱相辅相成,自然引来了无数对情侣的顶礼漠拜。他们来祈祷祥合祈祷安宁、也祈祷早生儿子……

杰蒙真没想到,这人世间还会有如此奇妙的自然景观。他呆呆地看了几个回合。蹲下身去掬饮清冽的泉水。泉水浸人心脾,让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再饮,又打了一个寒颤。他抬起头来,抛给劳伦一个傻笑。

劳伦此刻正面对神泉沉入遐思,刚才那对夫妻的跪拜,那妻子甜甜的笑脸,仿佛牵动了她的某根神经:大自然尚且如此,何况人乎!她第一次来这“神泉”是在两年以前,三个修女面对这“阴阳泉”都很平静,没有谁对它作出评价,而今她再看神泉,汩汩的的水流直往外冒,那阳泉的水流正倒灌阴泉,像一支温柔的大手正在她心上抚摸……她感到心跳正在加快,脸上一片绯红。杰蒙那傻傻的笑脸让她心儿燃烧。她感到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激情正在胸中奔突,宛若那汩汩外冒的阴泉正突突地向阳泉倒灌过去……她突然俯下身去,捧起杰蒙的面颊,在他脸上狂吻起来。杰蒙猝不及防,只是迎着劳伦的节奏,任她亲吻。他虽然才十九岁,但已不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孩子。巴黎美院的丹妮和依丽都曾催化过他的情欲。只是这一年多来,嘉路舅舅把他和情欲完全隔绝了。在荷城,他没有接触任何女性,连那些修女一个个也循规蹈矩,只会冷着脸低头走路……杰蒙也有些不能自己了,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慢慢把劳伦揽入怀中,勾下头去,轻柔地回吻着她。劳伦闭着眼睛,尽情地享受着这美妙的一瞬。阿尔卑斯的雪原又从她心上飘过。这吻让她沉醉,让她战粟,也让她神魂颠倒。她完全忘记了这是在中国,那万山丛中还有一座教堂正等待着她归去。

头上的红豆林在沙沙作响,脚下的“神泉”在汩汩外冒。杰蒙此时也陷进了昏乱的激情之中,忘记了万山教堂,忘记了他怀中是一个发了圣愿的修女。他的手在劳伦的脊背上慌乱的抚摸,似乎想寻找一个突破口,可是,劳伦的衣连裙让他无隙可乘。于是,他抱起劳伦,把她放在台前的一片草地上。又俯下身去吻她,把手轻轻地伸向她那赋有弹性的胸口……

一分钟、两分钟……杰蒙的手指让她迷醉……她仿佛觉得身体里也有一股泉流在向外的喷涌,劳伦慢慢睁开眼睛,她窥见头顶的蓝天白云。仿佛那云朵中也夹带着红豆的芳香。她又闭上眼睛,握住杰蒙的双手,把它紧压在自己突突乱跳的胸上。这时,一个硬件突然触动了她的手指。那是一个精巧的十字架。那是在她发了“圣愿”之后,母亲给她的礼物。母亲说:孩子,今后你就和“情”字绝缘了。望你好自为之!啊!绝缘了!绝缘了!此时,母亲的话就在耳边,仿佛是教堂的钟声正猛烈地敲响。“当!”“当!”的钟声从天际传来,一下子惊醒了她的迷梦!她猛地掀开杰蒙,惊魂未定地从草地上爬起来,扯了扯她的衣裙,说了声“对不起!”就朝平台下跑去了。

当杰蒙从燃烧的情欲中惊醒过来,莫名其妙地追寻她的背影时,她早已消失在平台之下了。杰蒙追下坎去。边追边喊:劳伦!你怎么啦!劳伦!你站住啊!可是劳伦像是没有听见。她只觉得身后有无数魔鬼在追逐着她。她顾不得脱下鞋袜就淌水过河。当杰蒙追至河边时,她已淌到了河的中央,清流拍打着她的小腿,杰蒙还站在岸边高喊:小心呀!劳伦!劳伦!小心呀!你怎么啦!

可是,劳伦充耳不闻。沿着河岸一个劲地疯跑。为了上帝,她早已失去了自然的、放纵的欢笑,也失去了自然的放纵的美。信仰把她收束在一个小匣子里,让她只能在《圣经》的小院中徘徊。那阿尔卑斯山的积雪,她是可想而不可及了。而今天这“神泉”,水流是那么清纯、欢畅。似乎自然界也有灵魂,正珍爱着老天爷的造化,向人们昭视着什么。而她,进修道院,把一切都献给天主,难道仅仅是对那个纨袴少年的报复?!

她跑啊跑啊,她一口气跑了五六华里,才一屁股跌坐在教堂门口的长椅上,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眼泪和着汗水扑簌簌地直往下掉。当杰蒙跑过来拉住她的双手说“对不起”时,她才意识到刚才的疯狂。这是她长久压抑后的渲泄。这渲泄让她失魂落魄但又无可奈何。她煽起了杰蒙的欲火又让它变成了死灰。她低下头去,轻轻地说了一声:不!小弟弟,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那是邪恶,不是爱情!

晚上,劳伦跪在祭坛前忏悔。

神父说:孩子,别太往心里去。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事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忏悔了也就完事了。不久,荷城教堂就要办一个童贞院,嘉路神父准备调你去当院长。你能身体力行,带领那些贞女发圣愿么?孩子,要么你就叛教还俗,要么你就忠于职守,像巴黎圣母院里的老嬷嬷那样终此一生!

神父,感谢您接受我的忏悔。我愿去童贞院。我愿像圣母修道院里的老嬷嬷一样终此一生!

几天后,劳伦悄然离开了万山教堂。带着悔恨、带着遗憾到荷城童贞院去了。她没有和杰蒙道别。当杰蒙知道消息追到万山小镇时,劳伦的马车早已绝尘而去了。乡村公路上只留下了一片红尘……

 

3

就在劳伦离开万山的那天,翠姑造访了万山教堂。带来了两个苗夷少女。她给神父介绍说:这位是云姑,我的表妹;这位是灵姑,她的絷友。她们在父亲主持的“万山书院”就读,已经结业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为神父效力。

神父启眼看了一下两位苗夷少女,都不过十七八岁,一个苗家装束、一个仲家打扮,都不失仲苗的本色。神父知道,“万山书院”的学子,一般文科都相当于“大学”水平。都读过四书、五经。荷城的许多秀才都出自万山。而书院的那位老先生他早就认识,可以说是他在万山的第一个知交。于是,他撇下两个少女。问翠姑道:你父亲最近可好?

好!很好!托神父的福,他还是活得那么康泰!他还打算哪天抽空来拜访神父,再谈那个中西文化融合的话题呢。

啊!好!很好!请转达我对你父亲的问候。待我的书稿告一段落,我一定抽空去拜访他。这样吧,翠姑,这会儿你带他们参观一下教堂。杰蒙——神父叫了一声——让他陪伴你们。今天就在这儿共进午餐。饭后,请她俩先看一看我的书稿,你以为如何?

好的!听神父安排!

一阵优美的小提琴声从室内传了出来。随着神父杰蒙杰蒙的叫唤,琴音戛然而止。一个英俊的法国青年跑了出来,毕直地站在三个女人面前。神父介绍说:这位夫人,你已经认识了。这位是云姑,这位是灵姑,她们就是你的仲苗先生。这会儿你先陪她们参观一下教堂。好吗?

好的!

翠姑,我先走了。神父向三个女子微微颔首,独自去了。

“杰蒙”!杰蒙待神父走后,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

“杰蒙?”①两个女子并没有伸手,反而羞得满面通红,背过脸去窃窃地笑。

翠姑看到杰蒙的手伸在半空,有点不知所措,连忙说:两个傻女子,害羞什么!想你就想你嘛!来,伸出手来,握手!

云姑伸手。杰蒙!你好!

灵姑伸手。你好!杰蒙!

这就对啰!来,杰蒙,咱们拥抱一下。翠姑抱着杰蒙,轻轻地贴了一下他的面颊。顾杰蒙(我爱你)小弟弟!你是一个画家呢还是一个小提琴家?刚才是谁的曲子,这么优美?

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法兰西青年。

大家又笑。

姜翠姑久久地看着杰蒙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然而,到底想起了什么呢?她有些迷惘。

姜翠姑今年二十六岁。十八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和母亲皈依了天主。在唱诗班里,神父教她提琴教她歌咏。那时她有一个和睦温馨的家庭。父亲是万山镇有名的先生,母亲也是荷城海庄韦家的闰秀。姜尚文老先生凭着他渊博的学识和为人的古道热肠早已在万山小有名气。唯一遗憾的是老先生终生无子,快五十了才抱养了这么一个闰女。老俩口都自然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待她长到十七八岁时,这姜翠姑水灵灵的已出落成了万山小镇的大美人,而且,在父母的调教下,琴棋书画刺绣女红无所不精。老两口心想,将来为她择一个上门女婿以续姜氏香火。而翠姑在书院里也早已中意了她的一个师哥。可是,就在父母正探索让这位师哥如何入赘姜家的时候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它打破了翠姑的迷梦,也让父母的心事完全幻灭。

那一天,翠姑母女刚从教堂做完礼拜回去。老远就见家门口挤着一大推人。书院出了什么事?

翠姑撇下母亲急匆匆的跑过去。围观的乡邻见翠姑跑来,连忙让开了一条通道。原来,这一天贺氏山庄的管家抬着彩礼来到了万山书院。声言他们家老爷要纳翠姑为妾。面对管家贺大头和他的奴仆,姜老先生客气地说管家请回吧,我们高攀不起,更何况小女已许了丁仲平为妻,择日就要完婚,对不起了!请回去向你家老爷美言几句。

嘿嘿!管家贺大头冷笑了一声,朝站在姜老身边的丁仲平斜睨了一眼,不阴不阳地说:姜老先生,你知道我家老爷想做的事有哪次失败的?他丁仲平不讲还没有成亲,就算成了亲又怎么样!今天这彩礼嘛,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往后,我贺大头还得叫你一声老太爷哩!

这时翠姑闯了进来,一看那阵仗就气得七窍生烟。不问青红皂白,把堂屋中的彩礼一股脑儿扔出门外。

看着散撒一地的珠宝、绸缎,贺大头气咻咻地嚷道:姜翠姑:你别不识好歹!看你是万山一大美人,又是书香人家,我家老爷抬举你,才送来彩礼。要纳别的小妾,不就像买头牲口吗?看你不嫁我家老爷,这荷城谁敢娶你!嘿!不识抬举!走!

贺大头吆喝一声,奴仆们拾起院里的彩礼,气咻咻地走了。乡邻们情知惹了贺家,这事儿没有个完,也悄悄地散了。

堂屋里,姜老先生父女却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只得在一边偷偷流泪。

当天晚上,翠姑和丁仲平在万峰湖的芦苇荡中。翠姑说:仲平,我们结婚吧!明天!就在明天!

丁仲平说:上你家门,连我父母都还没有同意呢,更何况,如今又钻出一个贺慎之!

仲平,你怕了?你爱我吗?

丁仲平低下了头。他知道,现在已经不是爱与不爱的选择。爱!面对贺慎之的魔掌,他能爱得安宁吗?

仲平!你说话啊!

翠姑,你让我说什么?翠姑,我在想……

想什么?

咱们逃走吧!逃得远远的。逃到南方,去找革命党!

月光洒在万峰湖上,湖水闪动着粼粼的光波。逃!自小就在这湖边长大的翠姑,除了教堂的洋人,从来没有见过山外的世界。她知道这世界很大很大。外边有科学、有文明、有美利坚、有法兰西……但是,留下孤苦伶仃的老父老母,他们的后半生将怎么过法?

丁仲平把翠姑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秀发。他感到压抑。他知道自从康梁变法失败之后,孙中山领导的革命风起云涌,腐朽的满清王朝终将覆灭。中国的封建社会就要结束。可是,在这僻塞的万山,何时才能割去头上的辫子?这贺慎之,凭着祖上镇压仲苗的余威横行乡里,谁敢惹他。是的,只有下广西,到广东,投身革命才有出路。于是,他轻声问道:翠姑,行吗?

躺在丁仲平怀里,翠姑感到恋人的心儿在怦怦跳动。她听父亲说过康梁,说过谭嗣同,说过孙中山。然而,要让自己去找革命党,这对于她,确实太突然了。湖风带着凉意向她袭来,她从心底打了一个冷颤。眼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仲平为她拭去泪水,轻柔地说:师妹,别难过,我知道你不能舍弃父母。可是,不去找革命党,你就只能像一只羔羊任他宰割。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和这封建魔头抗衡?

翠姑慢慢平静下来,思前想后。只有去找革命党才是出路。

好!就这样!望着茫茫湖水,她陡然下了决心。仿佛在万峰湖对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一定能找到幸福,找到希望。

芦苇沙沙地动了一下,翠姑猛然站起来,走吧!仲平,这芦苇荡里好像有人在窥视着我们。哪里?丁仲平抬眼环顾四周,除了水鸟归巢的燥动,什么也没有。他知道师妹的恐惧,于是抓住她的肩头,吻了吻她,轻声说:明天晚上在万山码头上船,我有一个表哥是南江号的大副。

嗯!好的!记住了!

然而,当第二天晚上姜翠姑拎着她的细软去到万山码头时,却不见丁仲平的身影。

丁仲平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没有留下片言只字。不管是对他的父母,老师或情人……

从此,也没有人敢来问津翠姑。而姜氏夫妇则整日提心吊胆,耽心贺家会来抢亲。书院的学子们说:先生不必忧心,我们已联名上书知县,告那老狗!翠姑也宽慰父亲说:老爹不用耽心,光天化日之下,那魔头就敢来抢人?何况,我皈依了天主,教会会保护我的!我情愿去当一名修女,也不嫁给那魔头。

可是姜尚文明白:贺慎之这魔头不仅是一个地主土豪、富商巨贾、万山之王,而且根子很深很深。当年镇压王囊仙,皇帝老儿就赐给了乃祖“贺氏山庄”的御匾。这御匾是他威力的象征。为了对付王囊仙后人的反抗,乃祖手下的兵勇改建成了一个民团,有百十号人枪,让他的后人得以为所欲为,横行乡里。如今,贺慎之已五十开外了,有六房妻妾无数暗室,可是这老色魔欲壑难填,还在对女人张着饕餮的血盆大口。

教堂,那上帝就是唯一的地方,能保护他的信徒么?学子们联名上书,更让姜尚文多了一层忧虑……

岁月悄悄地流逝。半年过去了。贺家似乎一点动静都没有。翠姑母女也慢慢平静下来。母亲对老伴说:她爹,我们不能老等啊!找个媒人去给翠姑提亲,敢紧把她嫁出去算了。然而,姜老先生明白,这半年虽然风平浪静,但决非平安无事。一想起丁仲平杳如黄鹤,他似乎就看到了贺大头那双阴执的眼睛。贺家做事,他是看得多了。丁仲平的父母知道儿子没有能去南方,他们这么忍气吞声,不就是没有拿到一点证据么?何况,拿到了证据又能怎么样呢?翠姑为她的心上人,经常以泪洗面。老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但又无可奈何。他知道,贺慎之那魔头决不会善罢干休。他曾去到县衙,找到他的几个学生。但那些身为官僚的学子一个个唯唯诺诺,虚以委迤,言下之意,在贺氏面前他们也爱莫能助。姜老先生就这样忧心如焚地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暴风雨终于来了。

这一天,翠姑正待出门!准备到教堂去。可贺家的花轿已经到了镇上,那鞭炮、锣鼓、唢呐震天动地,管家贺大头后边还跟着十几个持枪的团丁。明火执仗,能纳就纳,不能纳就抢,纳妾嘛,这不过是一桩买卖!

当消息传到姜家,姜老先生急忙把翠姑推出后门:去吧!孩子!教堂!那儿也许是你最后的归宿!

翠姑来不及流泪,顺着巷子跑出小镇,朝五里外的万山教堂跑去。她感到身后有无数魔鬼追来,她一跑进教堂的大门就高呼:神父!救我!

这时,教堂正在弥撒。

信友们正在高咏:“天下万国,普世权威,一切荣耀,永归于你。”阿门!

这是庄义和接手万山教堂的第一个安息日。听了翠姑声泪俱下的陈述和街坊信友的介绍,庄义和慈祥地说:孩子,不用害怕!教堂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切邪恶势力面对天主都会望而却步!你就安心留在教堂,待会我差人去看看你的父母。愿上帝保佑你们平安无事,让你们全家得以团聚!

然而,世事难料……

 

①杰蒙,仲家语是“想你”或“爱你”的意思

 

4

光阴荏苒,八年过去了。翠姑不仅成了贺慎之的妻子,还为他添了一个乖巧的小儿。

可是,一想起那次“避难”的失败,庄义和就羞愧得慌。他感到那是他终生的奇耻大辱。那次,翠姑在万山教堂“避难”,半年多来安然无恙。虽然贺慎之给神父写了几封信,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可是庄义和都置之不理,不置一辞。

贺大头那天到姜家扑了个空,悻悻而去。不久,姜家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学子们一个个都先后不明不白地离开了,书院变成了一片死海。这期间,神父结识了姜老先生,得到老先生的启发,他开始构思《苗文圣经》和《苗夷辞典》;姜翠姑在教堂教授修女们仲苗语言,也给了他一些启迪和帮助。他逐渐为这一构思所迷醉了。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接到贵阳教区主教施恩的来信。来信虽然措辞委婉,但意思很明确:不管他贺慎之娶妻也好、纳妾也罢,都是中国法律允许的范畴。教堂不可过份得罪地方权贵,否则教堂将遭血光之灾。因此他希望庄义和权衡利弊,不要再给翠姑“避难”,不然就只有辞去教职。

庄义和真没想到贺慎之能有这么大的能量,连主教施恩也投降了!逐出翠姑,拒绝“避难”!这不仅是他个人之辱,也是教会之辱,上帝之辱啊!要不受这样的屈辱,他就必须辞去教职,离开万山。——尽管换一个神父,这只羔羊还是会落入虎口,但那也无可奈何了。

思忖再三,他决心辞职。

他在教堂的小花园里踱来踱去,点数着盛开的玫瑰发愣。

他和副祭一起去到神泉的平台上久久地欣赏河对面的贺氏山庄。夕阳的余晖下,那地主庄园显得深沉而幽远,不像隐藏着什么邪恶。而身后的神泉,汩汩水流,像是在谱写人世间最欢欣、最合谐的乐章。

是的,他必须离开万山,为了维护他的尊严和荣誉;他必须离开万山,他不愿看到邪恶对上帝的亵读和侵犯。

然而,当翠姑得知神父的处境后,却毅然离开了教堂。

掌灯时分,翠姑悄悄来到了神父的窗下,向神父道别。她本想给神父写一页短柬,可是,她能写些什么呢?能写尽神父的烦恼和她矛盾的心情么?

别了,神父!别了,亲爱的教堂!

当她回到家中时,只见大门洞开,母亲正在院中哭泣,几个街坊大娘在旁边宽慰着她。原来,中午县衙下来几个差役,一绳子把姜老先生抓走了。罪名是:“宣传维新,阴谋造反”!

姜翠姑撇下母亲,匆匆向镇公所跑去。镇长本来是父亲的学生。这会儿看到姜翠姑到来,不禁问道:你不是在教堂“避难”吗?怎么跑出来了?

父亲呢!我的父亲!

翠姑啊!你父亲此时倒是无恙。可是“宣传维新,阴谋造反”这罪名是要杀头的呀!翠姑,你清醒点儿吧!你看,你在教堂“避难”,上帝能保住你么?唉!男人啊!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为了个人的这点欲望,他是什么手段也能使出来的。翠姑,现在只有让你母亲去求贺团长了。或许,你父亲还能保住。

话说到这个份上,翠姑已是无话可说了!

为了父亲。三天后翠姑被抬进了贺氏山庄。她身藏一把锋利的匕首。进屋后,她把匕首掖在枕下。静静地等待魔头的到来。

宾客散尽了。老魔头来了。他呆呆的看了翠姑半天,这尤物来之不易啊!他突然把翠姑抱起,扔在地板上,像支饿狼似的猛扑上去,强暴了她……他的兽欲得到了满足;他的权势欲得到了满足。这朵万山之花终于在他的淫威下凋谢了。哈!哈!哈!哈!他狂笑着瞥了地上衣衫不整的翠姑一眼,提起裤子走出了“新房”!

翠姑忍受着痛苦,忍受着屈辱,一心盼着魔头再次到来。可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都不见魔头的踪影。翠姑怀孕了。让她陷进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十个月后,她产下了一个男婴。她一下子从贺府的弃儿变成了贺府的红人。老太太特意为翠姑办了一场盛大的满月酒以示庆贺。

这真是个孽障啊!翠姑心头暗想。

是的,是个孽障;贺慎之也说。

然而,贺慎之娶了七房,长房无出。二房和三房各为他生了一个傻乎乎的儿子和一个傻乎乎的女儿。四房、五房、六房也都没有生养。而那一次发泄兽欲的强奸,却让翠姑生下了这么一个虎头虎脑又乖巧伶俐的儿子。这罪恶之花岂非孽障?

人们都说儿子是父母爱情的结晶,这岂不是对人生多样性的嘲弄?

不过,贺孽既然落地了,祖母看重他,母亲爱着他,一家人不管爱与不爱都必须呵护他。父亲也只能把他看成是贺家的继承人。于是,前年贺慎之的大房过世之后,他不能不破格把翠姑扶正,还专门为她建了一座西洋式的别墅。姜翠姑有文化,也有姿色,贺慎之还是需要她装点一下门面。

姜翠姑没有能启动那锋利的匕首,她把希望转寄在儿子身上,她要教育儿子成为叛逆,让这座地主庄园灰飞烟灭!

老色魔如今已有十三房小妾了。但他完全成了废人一个,长年的风流像一剂毒药在吞食着他的生命。翠姑有时甚至想:任他讨罢,再讨三房五房,这老色魔就会在虚空中死去!

姜翠姑才二十六岁。还有漫长的人生路要走。他将怎样在这地主庄园的泥潭中走到生命的尽头?

七年来,除了那次不堪回首的强暴,贺慎之就根本没有触碰过她。他花了一年心血弄到手的东西,仿佛是一个人人想夺的赝品。一旦占有了,发泄了,也就抛弃了!忘记了!哪怕把他扶正了,为她修了洋房,他也没有多看她一眼。那次强奸让他满足,也让他恐惧。

他现在拥有十三房小妾,没有再旁骛别的女人。尽管他不再有勃起的冲动,可是,那傣族女子躺在他怀里,任他抚摸,任他柔弄,任他亲吻,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满足,让他爱不释手。就像夏利国王得到了希拉沙黛。

如今,这个洋青年突然走进了翠姑的视野。杰蒙!也难怪两个妹子偷偷地笑个不停。杰蒙!这个仪表堂堂的法国绅士,难道就为了“爱你”而生吗?

此刻,他们已参观完经堂,来到花园之中。宽大的经堂让两个妹崽惊奇。杰蒙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向她们一一作了介绍。四壁的油画不仅吸引了三个女人,也牵动着杰蒙的心。他虽然没有皈依天主,但是,西方油画所表现的那种天使之爱还是让他深深感动。所以,在解说的时候他表现的那份虔诚,也深深地感动着三个女人。

他们坐在花园的葡萄架下。杰蒙有时间慢慢欣赏这三个女人了。翠姑的雍容华贵自不必说,作为一个年轻的母亲,那种成熟的女性美,第一次见面他就领略到了。不过,今天这翠姑姐姐两腮有些红晕,两颗亮晶晶的眸子老是盯着他,让他有些拘谨。而那云姑现在正低头看她的脚尖,脚上那双凤头鞋,仿佛在向她诉说什么心事。她偶尔抬头斜睨杰蒙一眼,那双大眼总闪着羞窃的光茫。只有灵姑显得比较平静。她正侧过身去,看着那丛盛开的玫瑰发呆。不过,从侧面看去,那硕大的耳环配着她园园的笑脸,还有脸上园园的酒窝,也让人觉得十分生动。

杰蒙直视翠姑,那张脸脉脉含情,葱翠欲滴,他有点儿心花怒放了。感谢上帝的安排,命运将让他和这几个女人常相厮守。而云姑和灵姑将是他的老师。她们将教他什么?难道就教他怎样去“爱”吗?他舒心地笑了!

从心底发出的笑意牵动着杰蒙的唇角,翠姑看在眼里,似乎明白了这笑的含义。她微微点头,但又不知道自己在首肯什么。于是,她也发出了一个来自心底的微笑。

神父来了,大家站起来向神父致意。

参观完了?神父问

完了!杰蒙说。

云姑微笑。灵姑羞赧地低着头。

很开心。翠姑代答。

那好!我们现在去用餐。今天就开始第一课?

从此,杰蒙每天清晨都骑着神父的自行车,到万山镇的岔路口去接云姑和灵姑,每个黄昏又把她们送回小镇。几个月下来,杰蒙的汉语、苗语、仲家语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云姑、灵姑也为神父的大作费了不少心思。和神父探讨一些错讹的地方,改正一些错讹的词句,也向杰蒙解说辞典的精华。杰蒙开始为辞典构思插图:古朴的交响乐——八音合奏;人类最朴实的爱——浪哨、跳花坡;竹门迎客——牛角酒;人畜同欢——斗牛;巧夺开工——苗绣、蜡染;苗人的誓约——议榔;但求长命百岁——裁花树;心灵感应的游戏——浪镜。粗犷的情感喧泄——苗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杰蒙被仲、苗民族的文化品格深深地打动了。然而,最能打动他的那两位朝夕相处的女人,却没有让他动心。因为这几个月来翠姑一直牵絷着他。这个比他大几岁的女人让他心旌摇荡、魂牵梦绕——他的美丽,她的温存;她那洁白无瑕的身躯;还有她不幸的生活经历。他没有分心去爱云姑和灵姑。而云姑和灵姑也很同情姐姐的遭遇,知道姐姐需要、渴求。他们蔑视大土豪贺慎之的婚烟,希望姐姐砸碎枷锁,得到她作为女人应该享有的一切。而这一切,在这万山小镇,似乎没有人能够给予,而上帝却为她安排了一个杰蒙!上帝啊!这不是天意吗?因此,她俩对杰蒙总是若即若离,坚守着情感的底线。她俩要为翠姑创造一个能够燃烧的空间……

这一天,云姑对杰蒙说:杰蒙,明天我们去枫林湾郊游,好吗?

那里很美?

是的!很美!

就我们三个?

不!还有翠姑姐姐。

真的!

真的!

那么好吧!

别忘了带上你的画夹。还有提琴。

还有提琴?

是的。

第二天,杰蒙背着画夹,拎着提琴如约来到小镇的三岔路口等待。他看见云姑和灵姑远远走来,袅袅婷婷,还是那身打扮,一对朴实无华的村姑小姐。

翠姑呢?杰蒙问。

云姑拍了拍身后的小背蔸。

杰蒙伸头一看,背蔸里除了一只精巧的小提琴,其余全是食品。他四次处张望,有些沮丧。

怎么了?想我姐姐啦!云姑逗趣。

唉呀!别逗他啦!看把他急的。走吧!小弟弟,翠姑姐姐在前边等着哩!

这是一个生意盎然的秋日。清粼粼的万山河里卵石晶莹,游鱼可数。两岸的狭谷中,刚刚勾头的晚稻在晨风中轻轻摇摆。杰蒙不时蹦跳着去抓稻梗上的蚱蜢,云姑也不时扔一块石子去惊吓草丛中的小雀。他们就这样漫漫不经心地前行,不觉间已离开了小镇、走过了青溪、蓝溪交汇的河口,绕过峰林山庄,很快来到了蓝溪的源头。

站在这边的山坳上极目远眺,前方十几个乳头式的小山堡郁郁葱葱,围裹着一片纵横数里的原野。一条碧绿的玉带从两山之间的丫口蜿蜒而出,幻化成一道、两道、三道落差不大的瀑布垂悬而下,坠入一片墨蓝墨蓝的深潭之中,静止片刻,深潭的水流又淌过一条弓形的浅潍向下溅涌,形成一条潺缓的小溪,小溪穿过广袤的田野,弯弯曲曲从你脚下流过,匆忙地去与青溪汇合。

溪流两边,嫩黄的稻田、茸茸的草地错落有致,几头水牛在草地上悠闲地散步,它们仿佛不是在啃吃嫩草,而是在欣赏那艳丽的野花。在那石坝之上,一排水车、两座磨房也给这原野平添了不少生趣。

然而,在这片美丽的风景中,最为惹眼的要数山堡脚下那一弯枫林了。那火红的叶片儿像是一堆在燃烧的大火,它烧着了蓝天白云,烧着了溪流瀑布。看着那片枫林,你会感觉心儿也在燃烧……

杰蒙看得呆了。他取出画夹,准备写生。

唉呀!快走吧,小弟弟,你没看见翠姑姐姐正在前边等着?待会儿有你画的。

杰蒙回过神来仔细一看,在那遥远的磨房边上,确实立着一个人影。他顾不上和云姑调侃,急匆匆地收起画夹就朝岗下冲去。

当杰蒙跑近磨房时,翠姑已笑盈盈地向他走来。他冲上前去,放下提琴,一下子就把翠姑揽入怀中。不待喘息,就匆匆俯下身去,在翠姑的脸上疯狂地亲吻起来。

杰蒙和翠姑从来没有单独相处。几个月来,除了礼拜天偶尔在教堂见面,杰蒙很少看到翠姑。可是,自从那次在花园里,听翠姑给他们讲述了自己不幸的婚姻之后,杰蒙就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应该属于自己,他要用火样的情爱去烫贴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灵。

今天他终于如愿了。他深情地吻着,她的额头,她的面颊,她的嘴唇。翠姑仰着脸,静静地回吻着他。两颗如豆的泪珠静静地挂在眼角,久久地不肯滴下。时间在他们的热吻中悄悄流逝。仿佛这天地间除了他们两个,什么都不复存在了——吱吱嘎嗄的水车。轰轰隆隆的磨房,还有草地上悠闲的牛群,稻田中低垂的谷穗……直到身后响起嘻嘻的笑声,两人才从迷梦中醒来。杰蒙松开翠姑回过身去,两个姑娘羞涩地站在他俩面前,低着头不停地轻笑。

翠姐,可好?云姑红着脸窃窃地问。

很好!感谢上帝!翠姑大方地回答。一双迷蒙的眼睛还停在杰蒙身上。

走吧!

谢谢你!云姑。杰蒙悄声说。

谢我什么?这是上帝的安排啊!走吧,不要多想。

她们沿着河岸前行,走过水车,走过磨房,来到了蓝溪的源头。迎面扑来的是那三层重叠的瀑布和瀑布侧面那片火红的枫林。云姑放下背蔸问杰蒙:画家,怎么样?

美!很美!杰蒙赞叹。

枫树是我们仲、苗的神树,树神会保佑你的。云姑说。

但愿吧!我本来是不相信任何鬼神,也不相信上帝的。然而,这次和你们三位相识、相知,让我有点儿相信了。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许多鬼使神差的东西?

不是鬼使神差;而是上帝的旨意!翠姑执拗地插了一句。

杰蒙抿笑。没有反驳。

他们在瀑布前逗留了一阵,然后慢慢向枫林走去。

她们走进了枫林之中。

嚯!那是怎样的一个红色天地哟。头上,红叶遮没了蓝天;脚下,是一张红叶铺就的地毯。小路在红叶的掩埋下时断时续,若隐若现。整个森林是那么静谧又那么火热。她们仿佛走进了一片红色的瀚海,脸颊发烧,心头发烫。

云姑轻轻地拉住灵姑,她不走了。她抛给灵姑一个会心的微笑。她要让翠姑姐姐和杰蒙在这瀚海中畅游;她要让姐姐的灵魂在这瀚海中释放。

翠姑伫足,回望云姑。

姐姐,你们走吧!我们回去准备午餐。

翠姑和杰蒙看了一眼手中的提琴,相视而笑,没有作答。

姐姐,好运!

望着姐姐和杰蒙的身影远去,她们才沿着小路回到河滩。两人都感到脸上飞起了红云,心儿怦怦乱跳。回望那片枫林,枫林正在燃烧。

优雅的琴声从枫林中传来,那曲子多么妙曼、委婉。如泣如诉,传达着他俩的心声。

云姑和灵姑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希望这枫林之火能烧毁那片地主庄园,烧尽人间的污浊、痛苦和不幸。希望这琴音能把和谐、温馨与欢乐还给人间。云姑想起姐姐这七年的屈辱、七年的辛酸,不觉泪如雨下……良久,她才立起身来,擦干眼泪吩咐灵姑:好啦,妹妹,干活吧!快去拾些干柴,燃起篝火,准备午餐。

云姑去到磨房向阿公讨要小鱼时腮边还挂着两颗泪珠。阿公不解,问道:姑娘,谁欺负你了?

不!阿公,我是高兴!

啊!高兴?

高兴!

老阿公念叨着下到溪里,很快取回几只竹筌。这几只竹筌清晨安放下去,几个时辰下来,竹篓里早已关满了鱼。

来,姑娘!这回更高兴了吧!

谢谢阿公。

说什么谢呢!能到这磨房来看我,我也高兴呀!

云姑打开竹筌,倒出小鱼,装了满满的一小盆。她把小鱼端到溪边剖净,然后又去砍了一把芭茅,回到篝火旁边。她从背篓中取出佐料倒进木盆,把鱼儿拌匀。半个时辰之后,她又抓起佐料细细地擦抹鱼儿的腹腔,待鱼儿都吃透了佐料,她才用芭茅将小鱼穿了在炭火上慢慢烘烤。一会儿功夫,那小鱼就被烤得吱吱作响,浑身冒油,河滩上顿时飘散出缕缕清香。

当杰蒙从枫林中走出来时,云姑的烤鱼已经熟透,灵姑的粽粑也刨出了火堆。她剥开粽粑叶,把烤鱼和粽粑排放在粽叶上,等待着姐姐的到来。

杰蒙一手捏着粽粑,一手擎着烤鱼,傻乎乎地看着云姑,一时真不知从何下口。

馋鬼:慢慢吃。小鱼有刺,可别噎着。云姑嗔道。

是啊:鱼和粽粑,怎可兼得?杰蒙傻笑,想掩饰一下他的窘迫。

傻瓜!怎可兼得?一边咬一口,不就行了!灵姑俏皮地插了一句。

这时,翠姑已悄然来到了篝火旁边。红着脸,勾着头,那兴奋的红潮还逗留在脸上。她瞥了一眼云姑和灵姑,又瞥了一眼杰蒙手中的粽粑和烤鱼。心想:我得到的,她们也应该得到!鱼和熊掌是可以兼而得之的。她掏出一方手巾递给杰蒙:来,擦擦嘴,慢慢吃。这烤鱼要“品”才有味道!知道吗?

杰蒙接过手绢。睃了对方一眼。他看见翠姑脸上残留的那片红晕,心头不觉一动。一股热辣辣的东西直扑心头,他的脸也红了。“品”!他要慢慢的“品”!

杰蒙来到万山之后,除了劳伦预备的那份晚餐,他没有吃到过什么可口的食品。其时,庄义和神父生活也十分简朴,没有他想像的那种奢侈。一日三餐,除了面包还是面包。偶尔有一杯牛奶,两只鸡蛋,或者一份馅饼。而云姑、灵姑每天从小镇来,都是自带午餐——简朴的中国饭菜,从来没有带过这样香糯的粽粑,当然更不会有什么烤鱼。他确实是太馋了,他用手巾抹了抹嘴唇,又细细地嚼了一口烤鱼,那烤鱼泌人心脾的芳香久久地留在他的心里。

 

5

那天,杰蒙回到万山教堂,已是掌灯时分。神父的书斋里亮着灯光。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敲了两下房门。进来,神父说。神父,我回来啦!他没有进去的意思。进来,神父又说。于是杰蒙走进书斋。玩得可好?神父放下书本,亲切地问。很好!谢谢神父关心。杰蒙小心翼翼地回答。看着杰蒙那张红勃勃的笑脸,神父突然问:爱上她们谁了?

 ?爱!都爱!杰蒙有些激动。

都爱?她们爱你吗?

也爱!

哈哈!孩子,你的这份异国恋情可得收束一下哟!你能娶她们吗?

我……

好啦,孩子,回去休息吧!任你怎么爱,可别忘了我的插图!

谢谢神父!晚安!

晚安!孩子!

杰蒙回到宿舍,匆匆打开画夹,拿出那幅《东方浴女》欣赏起来。这是一幅速写的草图。可是从那铅笔勾勒的线条上,他看到了火红的枫林,清澈的小溪和那三个女人酡红的面颊,健美的躯体。他想不到今天要求她们作女体模特时,三个女人竟然那么慷慨。

他问翠姑,翠姑看着两个妹妹微笑。他问云姑,云姑说:画吧,让美丽的胴体永留画册是我们的幸运。再问灵姑,她羞涩地微笑,点了点头。

杰蒙不知道是教堂的圣像启示了他们,还是她们本性如此。总之,她们答应了,于是杰蒙在那帘瀑布之下勾勒了这幅草图。三个女人各具特色的色彩已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杰蒙躺在沙发床上,憨憨地笑了。这是他来到中国后最快乐的一天。枫叶上那柔若无骨的肉体;那封闭已久,突然打开,向外喷涌着水流的清泉……还有那两位少女,含蓄的爱着,但又勇于牺牲,成全了他的爱欲;成全了翠姑的渴望。因此,刚才神父问他“爱上了谁”的时候,他毅然回答:都爱!是的,都爱!《东方浴女》像一条烤鱼,诱发了他的馋诞。这一天的经历像蓝溪一样,把那三叠瀑布和一弯枫林串连在一起了!

翠姑回到家里,没有晚祷就躺倒在床上。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就是在她“新婚”的那天晚上,她也曾暗自祈祷:愿上帝保佑她用匕首结果那恶魔,也结束自己的生命!而这一回,她竟然没有祈祷。是太累了?不!她躺在床上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杰蒙那一波又一波有力的冲击似乎还在让她颤抖。七年的祈祷换来了今天。这难道就是上帝的恩赐?上帝当年不准亚当偷吃生命树之果,而今却把生命树之果赐给了她。上帝一手握着十字架,一手牵着杰蒙向他走来。走进了那火红的世界之中。杰蒙把一片片红叶辅盖在她身上,轻柔地抚摸着她的乳房,她好像投身在一个巨大的火炉当中,浑身燥热。而那只久已封闭的泉眼却突然被人凿开了,血液在全身奔突清泉汩汩地向外喷涌……那种女人的感觉让她心花怒放、难以自抑!

啊!睡吧!睡吧!但愿这圣洁的爱永驻,但愿这份爱能让云姑和灵姑分享

在三叠瀑布的深潭边上,云姑没有一丝羞赧。她挽着翠姐和灵姑,面对杰蒙的画版站了很久很久。她想到仲苗的裸拜。那不是一个个赤身裸体,把他们赤裸裸的爱献给上苍,把他们赤裸裸的欲求向上苍诉说吗?今天 ,能为心爱的人献上裸体,她就感受到有一种赤裸裸的东西要向上帝诉求。她很想知道,她有多美,灵姑有多美,翠姑又有多美。

她躺在床上半天也没有睡着,她拉了一下灵姑,灵姑轻轻地哼了一声,翻身又睡过去了。嗨!这个憨猪!

云姑和灵姑从小就亲同姐妹。她们住在相隔不远的两个小村。从小又同上一所私塾。那是光绪末年。维新与变法的春风已吹进了荷城。几千年来,那种“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已经在慢慢解冻,女孩儿上书院的事儿也多了起来。再加上两人都是幺女,家境又比较宽裕。父母又比较开明。因此二人如鱼得水,先在云姑舅舅的私塾里读了几年,又转到塔山书院,最后转到了万山书院就读。当然,她们之所以转到万山,也包容了代替表姐宽慰姑爹的用意。因为翠姑被夺走后,姜老夫人郁郁寡欢,不久就去世了。姜老先生从大牢里出来,一直不认这门亲事,不与贺家有任何往来,也不再招收学子,过着孤寂落寞的生活。两个女孩儿的到来,给了老先生许多生的乐趣。后来,两人的父母又先后去世了,兄嫂也分了家。姜老先生像父亲一样关爱着她们,倾其所有传授给她们。两个女孩儿聪颖好学,又无幺女的娇气,精心地侍奉着姜老先生。父女三人相依为命、其乐融融。

日子一晃就是三年。云姑和灵姑从小姑娘长成了少女。像当年的翠姑一样落落大方、楚楚动人。云姑具有一种天真活泼、开朗大方的美。而灵姑则比较含蓄,一颦一笑给人一种羞答答的美感。姜老先生有些耽忧了。他生怕两个少女会重蹈翠姑的覆辙。因为贺慎之那老色魔是无孔不入、贪得无厌的。然而就在这时,翠姑把她们介绍给了神父。让她们得以结识杰蒙。她们教杰蒙汉语和仲苗语言。杰蒙也教他们法语,教她们提琴,给她们讲外国、讲世界。让她们知道这万峰林之外那个陌生的世界。那儿有电话、有电报、有火车还有飞机。知道那儿有凯旋门,有卢浮宫,还有枫丹白露。懂得了自由、平等、博爱是怎么回事儿。总之,杰蒙把她们引向了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人人都过着富裕文明的生活,那里有一批杰出的男人和女人:有居里夫人、有南丁格尔,还有卢梭、司汤达和大仲马……

云姑自小就是一个放纵天性的孩子。从认识杰蒙的第一天起,她就爱上了这位身材魁伟仪表堂堂的洋青年。那种新鲜的、没有体验过的感觉一下子就攫住了她。可是后来她发觉了:灵姑也憨恋着他;表姐更深爱着他。而且杰蒙似乎更为表姐所动。——表姐那成熟的女性美深深地吸引着杰蒙。那次表姐在教堂的花园里讲述了她在贺氏山庄的遭遇之后,云姑就决定让出爱情。把杰蒙交给翠姑。

今天,她的愿望实现了。她仿佛觉得磨房边那深沉的吻,还在她心上飘荡。她不知灵姑怎么个想法。但是她知道憨厚的灵姑决没有半点醋意。

第二天,一早醒来,灵姑就对着云姑傻笑。云姑也回了她一个莫明其妙的鬼脸。两个似乎都心照不宣地想起了昨天的经历。她们再见杰蒙的时候,两个人都脸红到了耳根。她们扭捏着没有谁再让杰蒙拥抱,没有谁再去争抢让杰蒙带她。她们没有忘记杰蒙亲吻面颊时的甜蜜,没有忘记双手圈着杰蒙的腰,脸靠在他宽阔的脊背上的那种心跳。杰蒙推着单车,默默地陪着她们从三岔路口走向教堂。他不太明白今天这两个少女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害羞了。

他们就在这种微妙的羞窃与躲闪中又渡过了半年。神父的书已经定稿,只待寄往香港中华书局付印。云姑和灵姑帮助神父修正了许多词条,增补了许多词条。但是就像用汉字为英语注音一样,那译音读来有些拗口,甚至有些滑稽。但是神父、少女和杰蒙都为这部辞典的诞生感到欣慰。杰蒙没有辜负神父的重托,这九个月当中,两位少女也教了他不少东西。带他一起观看了仲家的“八音合奏、苗家的“斗牛”,仲家的“腊染”、苗家的“软绣”。——总之,仲苗文化中那些精粹的东西,他们都仔细观察了。因此杰蒙的“斗牛”图当然就不是人牛相斗,而是牛牛相斗。场面也不是西班牙的固定赛场,而是中国苗民的田间旷野……

特别是那幅《圣像前的苗夷少女》,作为扉页,神父是最满意不过了。它神圣、庄严、肃穆,又十分漂亮。充分体现了苗仲百姓对上帝的虔诚,也没有辜负两个少女对辞典所花的心思。神父捧着脱稿的书页,虔诚地在每本书稿的封面上吻了一吻,就像当年踏进神哲学院,第一次轻吻《圣经》。

这期间,杰蒙和翠姑又有几次幽会。杰蒙的强健、体贴;翠姑的妩媚、温存,让两人心中都充满了阳光。

然而,管家的冷脸,老色魔的眼神都告诉她:翠姑,你的日子不多了!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去蓝溪的源头。

他们就像一对捉迷藏的小孩,绕了万山一周,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阳春三月,山野里姹紫嫣红、繁花万朵。那片火红的枫林红叶早已落净,如今换上了绿茸茸的新装。翠姑在枫林的小路上驻足,下意识的朝枫林深处瞥了一眼,她很想再去看一眼那块让她读懂“女人”的地方。拾回她掉在枫叶丛中的那支发卡。然而她打住了。时间催逼着她,她知道上帝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今天必须去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他们沿着那三叠瀑布直往上爬,来到了蓝溪的出水洞口。那儿是一条阴河的出口,水从阴河中流出来成了蓝溪。穿过阴河的钟乳群再往前走,几分钟就走出了阴洞。放眼看去,十二个小山堡一字排开,像一群在歇息的骆驼,安静而温柔。这是万峰林的第七群落。涓涓的涧水从郁郁葱葱的山堡中流淌出来,形成一条条不拘一格的小沟,小沟穿过菜花正黄的田畴,淌进阴河的漏斗形入口。水流是那么轻柔,淙淙的水声好像在向大地诉说他们的情意。

翠姑好久没有向上帝祈祷了。似乎她的需要上帝都给了满足。然而今天她却一直在暗暗祈祷:希望上帝再给她一次恩宠,让她能逃过这场劫难。半个月来,老色魔那邪恶的眼神总在他眼前晃动。她知道贺大头一直在监视着她,她十分小心,每次出门都要找一些借口,可是她忘了脸色的红润,内心的愉悦是掩饰不住的。老东西一眼就看出。这半年多来翠姑得到了某种满足、某种滋养。他就像一头秃鹰在窥视着他的猎物。不动声色地在胸中盘算着一个狠毒的计划。在这世界上,只有他玩弄别人,欺凌别人,遗弃别人。他的“尊严”是不可侵犯的。他哪能受别人玩弄!哪怕那是一种空幻的想像,他也必须把它排除!

云姑和灵姑在小溪的汇集处停了下来。翠姑和杰蒙默默地朝菜花深处走去。

翠姑,今天是怎么了,有些忧伤?在一片苜蓿田边,杰蒙探问。

没有什么。来吧!杰蒙!翠姑走进苜蓿田,躺了下去,胸口在剧烈的起伏。杰蒙走过去拥着她那柔柔的肉体,他感到这不是一般的儿女情长。他似乎在完成一桩神圣的使命。上帝授权给他。

忘掉我吧!杰蒙!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翠姑在呻呤中轻轻地呢喃。

杰蒙知道,他插图的任务完成之后,就要离开万山,回法国去。他不可能带走翠姑。翠姑又将在魔鬼的庄园里苦苦挣扎,直到老死。他心中十分疼痛。他嚅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宽心的言辞。可翠姑制止了他,翠姑说:杰蒙!别难过!别为我耽心。你给的爱已经足够了。我没有别的奢求。爱她们吧!翠姑望着菜花尽头那两个少女,深情地说:爱她们,把她们带走!我知道,她们爱我,也爱你!你爱我!也爱他们!我们四人的爱应该是无私的。那次在枫林弯,她们曾经跪着为我祈祷,为我的新生泪如雨下,你知道吗?好了!什么都别说了。杰蒙!来,今天我要为你们课上一卦!

课卦?

是的!

他们又回到了阴河的入水口。翠姑从挎包中取出两只很小很小的木船,对杰蒙说:你看,这只是云姑,这只是灵姑。我把他们从两个入水洞放进去,待会儿你到出水口去寻找,找到这只就是云姑,找到这只就是灵姑。然后把她带走,懂吗?这是宿命。

杰蒙红着脸,不答。他心上还滞留着翠姑身体的芳香。他不好意思开口。因为他无论说什么似乎都有是对翠姑的亵渎。

翠姑问云姑:行吗?云姑点头。

又问灵姑,灵姑也点头。

于是,她把两只小船从两个入水口放了下去。

当她们又穿过层层钟乳,走过阴河,回到蓝溪的源头时,杰蒙看见两只小船停在第三叠瀑布的深潭之中,相依相偎,不弃不离。那乖巧的模样像是有什么心事要向他倾诉。

啊!两个!难道这就是宿命?

四个人坐在深潭边上,看着那两只相依相偎的小舟,都在用心思索。

云姑和灵姑不得不接受翠姐分给她们的爱。她们爱杰蒙。可是没有谁想到和他出走,做他的妻子。今天翠姑为她们课了一卦。两个人都想:让一只小船滞留在阴河中,从阴河中淌出来的不论是你还是我。然后就伴随杰蒙到法兰西去。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按照杰蒙的描述,那是一个比中国文明、进步,充满阳光的地方。如今,两只小船却紧紧地靠在一起,不离不弃。到底谁去?她们有些犯难了。

都去!翠姑说。

两个少女看着杰蒙。

杰蒙,你也别犯难。翠姑又说:如果她们都去了法兰西,她们可以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也许,她们当中的一个将来能成为你的妻子。也许,两人永远都只是你的朋友或情人。不论按照东方习俗,还是西方习俗,上帝都会宽容的。

好吧!就这样定了!杰蒙说。明天我就进城,设法为她们办理签证。翠姑!将来在哪魔窟里,你将怎么生活?

大不了是一死!带着甜蜜,带着温馨,带着你的爱!

姐姐,别谈死!那老色魔没有几年活头了。你不是盼着那魔鬼山庄有朝一日灰飞烟灭吗?

但愿如此吧!杰蒙,我把她俩交给你啦!希望你好好珍惜!

 

6

那天,他们在岔路口和翠姑依依惜别。翠姑独自踏上了回家之路。苍茫的暮色中,峰林山庄像是一座谜宫,安静极了。

翠姑沿着庄园的小径向她的花园别墅走去。她没有再去向贺慎之的母亲请安。以前她是必须要去的。因为这位九十来岁的老太太一直养育着她的孙子。孙子从小就在祖母的呵护下接受严格的传统教育。这是她唯一的,能为贺氏接传香火的孩子啊!然而,两个月前,贺慎之不顾母亲的反对,把儿子送去贵阳姑母家中,说是准备在那里读书。翠姑和儿子彻底隔绝了。儿子的离去似乎也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看起来她要教育儿子成为“叛逆”的愿望也成了一个幻梦。她何必再去聆听那老太太的唠叨?她沿着花径直往前走,过了两道拱桥,走到了“雅园”的脚下。仔细一看,掩映在万绿丛中的“雅园”灯火辉煌。似乎从一楼到三楼,每个房间都闪亮着烛光。儿子回来了?不会吧!儿子从小就离开了她的怀抱和祖母同住,今天怎么会独自把蜡烛点燃?难道是丫环桂枝闹着好玩?或者……她加快步伐,走进了“雅园”的花园小院,跑上了二楼、三楼。儿子!儿子!她喊。可是四壁空空,一个人也没有。桂枝!桂枝!她又喊!还是没有回音。整个“雅园”就像一座燃烧着的坟墓。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喘息了片刻。她有些忐忑不安。她不想再追究这烛光了。就算是魔鬼点燃蜡烛,这片刻的光明也属于她。她立起身来打量周遭,小楼里确实空无一人。她慢慢向卧室踱去。多年来只有她和桂枝在这洋楼里生活,老太太偶尔带着几个丫环来巡视一下,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她和其他的姐妹也很少交往,她生活的勇气全靠那把锃亮的提琴在支撑着。那是一把意大利提琴。是上一届神父留给她的纪念。那时她才十七岁。神父说:孩子,留给你吧!她可是一个有生命的婴儿啊!你要珍惜它!她走进房间,打开琴盒开始演奏。她一下子忘记了贺氏山庄,忘记了“雅园”,忘记了这座洋楼正在燃烧……优美的《小夜曲》从阳台上传出来。轻柔地在贺氏山庄的上空飘荡。然而,小姐妹们一个个都紧闭着门窗没有倾听,庄园里连仆妇丫环也没有动静。整个庄园就像一片死寂的孤岛。翠姑也不知拉了多少曲子。也不知有哪几支曲子曾经在枫林弯和杰蒙合奏过。直到她觉得手臂有些酸胀了才放下提琴,唉!好久没有这样尽兴了。她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回到卧室,小心翼翼地收好提琴,在袅袅的余音中慢慢朝餐厅走去。餐厅里灯火辉煌,启眼一看,杯盘整齐,满桌珍馐。她还来不及惊诧,一个喑哑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夫人,您好!尽兴啦!怎么不再拉上几曲?

翠姑回过头去,贺慎之笑嘻嘻地站在面前。在他身后,还有管家贺大头和两个贴身保镖。

坐吧!夫人。贺慎之在餐桌的一头坐了下来。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盯着翠姑。

啊!原来这通明的灯火是这魔头的把戏。

翠姑在餐桌的另一头坐下。她忐忑了几秒钟,然后镇定下来。自从这洋楼修好后,贺慎之这是第二次光临。看上去他很兴奋,脸上带着奸险的微笑。而管家贺大头和两个保镖则虎视眈眈地站在一边,维护着他们的老爷。看这阵式,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晚餐”了!

于是她淡淡一笑横下心来。她将从容地面对魔鬼的屠刀。

大头,给夫人斟酒。

来!为我们相识,为你的儿子,干一杯!

翠姑举杯,一饮而尽!

你知道,我这一生玩了上千的女人。妻妾也有十三个之多。只有你,是我花了一年功夫才弄到手的。你年轻、美丽、有学识,骨头也最硬。我很荣幸。上帝怎么会造就你这样的女人?为了上帝,我们再干一杯!

翠姑斟满,又一饮而尽!

哈哈!痛快!为了你,我背了一条人命。那个丁仲平因你而死。后来,我强暴了你、抛弃了你,这是我的权利。自古以来夫为妻纲。何况小妾只不过是买来的一只狗儿!谁知你生了儿子。老太太看重你,让我把你扶正,还为你修了洋楼,让你的儿子由庶出变成了谪子;让你成了庄园的主人;还让你仍旧信奉天主。难道这一切你还不知满足?!这半年来,你背着我干了什么勾当?你不守妇道,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你的上帝!结局会是怎样你应该知道。像我贺氏山庄这样尊贵的地方,怎能有你一个淫妇容身之地?贺慎之脸上的皱纹挤做一团,笑咪咪地问:你说对吗?他定定地盯着翠姑,见翠姑只是冷笑,并不回答,他有些气馁了。

看着满桌珍馐、四壁灯火,他似乎有些后悔。不知是后悔刚才的卖弄还是后悔今天的安排。他再看翠姑,翠姑脸上仍是那淡淡的冷笑。于是他说:好吧!这是你最后的晚餐。尽兴的吃上一点吧!不然,下了地狱。就追悔莫及了!

空气像是要凝固了。

然而,翠姑一动不动。平心静气地听他讲述。这老色魔在向她讲述一个荒诞的封建伦理。老东西硬要把这封建的东西和上帝拴在一起,翠姑有些好笑。她挑了一下眉头,冷冷一笑。心想:背叛了你,怎么就背叛了上帝?上帝是公正的。如果不是上帝的恩赐,我怎么会认识杰蒙,挣断这封建的枷锁,做一个真正的女人?

可是,她不想和这个玩弄了上千女人的封建余孽罗嗦。在上帝赋予的自由天地里,她只想尽快地获得自由。她相信她不会下地狱,她必然向天国飞升。在天国,她将会忘掉人世间的一切烦脑。忘掉这座地主庄园,忘掉暴力与强奸,忘掉这七年的孤苦生活,去享受枫林弯红叶之爱。她看着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朽骨,脸上荡起了开心的微笑。

你还有什么话说?对你的父亲?

女儿终于挣断了那么沉重的枷锁。他会高兴!

对你的儿子?

他不能做你的叛逆,就让他作你的孝子贤孙吧!

面对翠姑的微笑,老色魔精心安排的这次晚宴也该结束了。他本想利用这晚餐去摧毁翠姑的信念,求得心理的平衡。没有想到这女子尽然一句软话都没有。一点儿求绕的意念也没有。看起来,她享受了爱情,享受了人生。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想不到一生制服了这么多女人,却制服不了这一个。无论是暴力、冷漠还是恩宠……

大头,把鸩酒拿过来。他歇斯底里的大叫。

贺大头拿出了一瓶棕色的毒酒放到桌上。

你自己来,还是让他动手?

我自己来。翠姑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打开酒瓶,毫不犹豫地把那鸩酒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然后闭上眼睛慢慢的倒在地板之上……

放火!放火!贺慎之走出雅园咬牙切齿地发出了命令。

几个奴仆面面相觑。

放火!放火!听到了吗!贺慎之挥舞着手仗,咆哮起来。他要烧掉翠姑,烧毁洋楼,烧净洋人和洋教给他留下的创伤。嘿嘿!他阴沉地冷笑了两声:总有一天,我要让那教堂也化成灰烬!还有那两个小婊子!

7

云姑乘着一只小船在大海中漂流。好辽阔、好宽广的海啊。墨蓝色的海水没有一丝尘渣。海上没有军舰,没有大船,只有一只小舢板在远处飘荡。啊!那舢板上像是翠姑、像是灵姑、像是杰蒙。她奋力朝他们划去。她边划边喊:姐姐、灵姑、杰蒙!

没有回音。

于是,她更加努力地摇动小船向前追去。她终于追上了。可是仔细一看,舢板上没有灵姑、没有杰蒙。只见翠姑被反缚着,她身后是贺慎之和一个持枪的团丁。

姐姐,你去哪里。云姑大叫。

妹妹,快回去!别跟过来!翠姑转脸,仿佛看见了云姑。急得大声嚷叫。

哈哈!小婊子!是你呀!你也想上天堂?来吧!快过来!贺慎之一脸坏笑,也在喊!

云姑抬眼望去,大海深处确乎有个小岛。小岛上悬崖峭壁、玉树琼花。无数弥猴攀枝跳跃,像是在欢庆什么节日。

云姑不顾一切,奋力向前划去。她一定要赶过舢板,救下翠姑姐姐。然而就在此时海上风浪大作。一刹那间,小岛消失了;舢板不见了。恶浪一个接一个向她盖来,她两眼一黑就掉进了深海之中……

杰蒙救我!她扯着被角大声呐喊。

怎么啦?姐姐。灵姑探过身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亲切地问。

我在哪里?云姑醒过来,张着惊恐的眼睛迷迷糊糊地嘟哝。

你在哪里?在家里呀!在床上。灵姑有些好气。

啊!做了一个怪梦。这时,她才感到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内衣。她坐起来,呆呆地坐在床头,慢慢梳理心中的残梦……

当杰蒙来到书院和她道别的时候,她似乎还沉浸在梦境里没有拔出来。她问:杰蒙,你相信我们能去法兰西吗?

怎么不能呢?好啦,等着我啊!

好的。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到荷城去找你。记住,黄昏时,在招堤最大的那株柳树下。

会发生什么事呢?云姑,别老念叨那梦啦!

不!杰蒙,有时梦是很灵验的。

他淡淡一笑,拿着她们的照片就匆匆登上了去荷城的马车。

这大半年来,他只回过荷城一次。那次,他本来想向舅舅倾诉一下他的异国恋情,可舅舅忙于创建拉丁修院和童贞院,每天都深夜才能回家,顾不上和他闲话。呆了两天,没趣,他又回了万山。这一回,他是有求于舅舅了。因此,他必须和舅舅好好谈谈。

孩子!你怎么啦?要回法国了,难道不高兴?

嘉路看着杰蒙阴霾的脸色,亲切地问他。

不!神父。我……我想……我想带两个人一起回去。杰蒙有些结结巴巴。

带……两个人?

是的,两个人!两个女人!

哈哈,你真浪漫啊!说说,怎么回事儿?

杰蒙镇定下来,侃侃而谈。说到他不能带走翠姑时,他已是痛心疾首。因此,他一定要带走这两个心爱的东方女子。他请求神父帮助办理一下签证。

两个女子。签证。好荒唐啊!想不到把他送到万山,却是这样的结果。一下子就爱上了三个女人。嘉路站起来,开始在室内踱步。心想:还有那个翠姑,贺慎之的小妾,结果会怎么样?当然,如果在法国,大不了是决斗了事。可是,这是在中国,在一个有着几千年封建传统的国家呀!嘉路不想用老夫子的尺度去衡量这事。从人性的角度说,他们没错。上帝应当宽恕她们。可是翠姑啊翠姑,你可曾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

用生命去换取爱情,这正是我需要的。神父仿佛听到翠姑在烈火中回答。

爱情!爱情!你这不是把翠姑送上了死路!

她宁愿去死!

这事儿,庄义和神父知道吗?

知道。

昨天杰蒙一回教堂,就向神父倾诉了他的心事。来到万山之后,庄义和成了他的良师益友、忘年之交。

大半年来,神父默默地注视着他,希望他的异国情缘能够美满,可是神父却万万没有料到,杰蒙的第一个爱竟然给了翠姑。翠姑以她成熟的美吸引着杰蒙;两个少女则以纯结的爱暗恋着杰蒙。她们没有竞争,只有扶持。她们对爱的理解是那么宽广。爱就是奉献,就是牺牲。爱是无私的啊!这不正是杰蒙的信条!

孩子!你爱他们,没错!她们爱你也理所当然。仅管翠姑是有夫之妇,可是我知道她的婚姻是怎么回事儿。上帝会宽恕翠姑,我要为他请求主的赦免。

神父生活在宗教的世界里,有时也需要借助哲理来解释人生。借助哲理来阐释教义。否则他将无法判断这人世的善恶。

孩子!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神父问。

我打算带着云姑和灵姑一道回法国去。

啊!是这样。回法兰西。

将近一年的相处,神父也喜欢这两个东方女子。她们聪颖、勤劳,又有一定的学识。假如到了巴黎,她们不会靠杰蒙养活。她们虽然不能像居里一样成为一个杰出的女人,但是起码也会成为东方的南丁格尔。

可是,能拿到签证吗?你舅舅同意吗?

我明天就到荷城去和舅舅商量。杰蒙似乎下了决心。

好吧!孩子,祝你好运!上帝保佑你!

谢谢您!神父。

然而,嘉路比庄义和想得更多。

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烽烟正旺。欧洲大陆百孔千疮。中国人刚刚废除了袁世凯的帝制,为了民主、共和正闹得不可开交。唯有荷城还是那宁静。这儿是传教士的乐土。

荷城即将设立主教署了,他有可能成为第一任主教。因此,他更应具有一种“超然的”姿态,只信奉天上的神国。而一旦插手杰蒙的爱情,翠姑——这个大土豪的小妾必然给他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然而,不正是因为我在荷城,杰蒙才会有了这份恋情,不正是上帝的安排,杰蒙才会得到这份荒诞的东方之恋么?他们相爱,难道错了!没有啊!现在,我不向他施以援手,谁向他施以援手?

嘉路犹豫了。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对杰蒙施以援手。

就凭庄义和不和他争夺“主教“这一点,他也应该相信他的老师。

好吧!孩子,我马上给上海的法国公使写封信,询问一下两个女孩儿出国的事宜,你就呆在荷城,耐心地等待吧!没事儿的话,你可以到圣心小学去,教教孩子们画画,好吗?

好吧!谢谢神父!

就这样,杰蒙到圣心小学去教了美术。孩子们分散了他的一些烦恼。每天,他都到荷池边去闲坐。盼望着荷叶丛中出现三个亮丽的身影。然而,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残荷长出的新叶,绿茵茵的在夕阳下闪动着莹莹波光。二十多天过去了,他没有收到上海公使的复函,也没有得到万山的任何信息。他不知道翠姑的死亡,也不知道两位少女的失踪。因为几天前,嘉路收到了庄义和的来信,却没有告诉杰蒙。他生怕杰蒙回去又会引发一场教会与豪强的争端。八年前,为了翠姑,神圣的天主竟然败下阵来。八年后,仍然是这位翠姑……唉!八年来,仅管中国已经由封建走向了共和,可是贺家的根基却丝毫没有动摇啊!甲秀楼前的那根凯旋柱不是仍旧放射出昔日的光辉吗?为了上帝的事业,为了教会的大局,也为了他主教的职位,都不能让杰蒙去找那土豪针锋相对啊!还是让杰蒙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早些回巴黎去吧!

庄义和的信件,他只好隐瞒下来,有些内疚,有些不安。但他必须这样。

那天,杰蒙离开万山之后不久,贺大头就来到了万山书院。他来向姜老先生报丧。听了贺大头编造的那套话语,老先生显得十分平静。三言两语就把贺大头打发走了。他跌坐在太师椅里,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心如止水。这大半年来,他对女儿的行为洞若观火。女儿来家几次都想向他提起,但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但是,女儿那种健康的动情的美、那种欲说含羞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为女儿高兴,也为女儿耽心。在他心中,没有什么封建的伦理道德。能反抗贺慎之、能走出贺慎之的牢笼就是他最高的道德标准。那个蓝眼睛的洋孩子一下子又跳进了他的眼帘。他是那么健康、活泼,憨厚而正直,姜老先生本以为,这份爱情应该落到云姑身上。谁知这洋青年却把爱献给了比他大几岁的已为人妻人母的翠姑。这简直是上帝刻意安排的一个天方夜谭!如今,女儿去了,被大火送上了天国,在这人世间,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他走到老伴的遗像面前,那神龛上供奉着主耶稣蒙难的圣像,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默默地跪了下去,默默地低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主祈祷,孩子:“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圣宠,圣神的共融与你同在。”他没有时间再去和神父探讨西方文明和中西方文化的共融了。这半年来,他们在一起又探讨过几次。但每次都各执一说。而今他投降了!因为妻子,因为女儿。愿上帝接受他这个没有受洗的信徒吧!

他把云姑和灵姑叫到跟前。对她们说:你翠姑姐姐到天国去了。刚才贺家派人来报丧,我已经把他打发了。我不打算去奔丧,你们也别去,那儿是一口深潭,一个魔窟。听到了吗?

云姑和灵姑倒在姜老先生的膝头上已涕不成声。两颗老泪挂在老先生的眼角,欲滴还休。

姐姐!姐姐!两个女孩儿抱成一团,泪如雨下。她们没有听姜老先生的劝阻,把老先生安顿睡下之后,她们毅然去了贺家。再也没有回来。两个少女失踪了。

当天晚上,姜老先生也悄然走进了南盘江的深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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