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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学琐谈--听真华长老讲故事(1-3)

(2009-05-05 19:48:36) 下一个
四暗路逢凶
  当时,我已经到了江苏省的萧县。萧县与永城虽然是交界,民俗也相仿佛,但地方治安情形,却是大大的不同。在前 面已经说过,我的故乡是个素有三不管之称的地带,成年累月都是乱糟糟的,老百姓难得有一天的安静日子过。什么日本 鬼子啦,盗匪啦等等,他们常常是你走我来,我来你走的穿梭似的,吸吮着民脂民膏,几乎把地方弄得“十室九空”。同时 ,他们谁来谁就是王,老百姓的生命就攒在他们的手心里,如果有人胆敢对他们说一个:“不”字,很可能即招来杀身之祸 !因此,天色一近黄昏,家家关门闭户,谁也不敢随便出来走动走动。即或晚间外面有了动静,也只有轻轻地吹灭豆油灯 ,趴在门缝里窥视的份儿!
  可是,到了萧县就好多了,该县的县城那时候虽是日本鬼子亻占据着,但离县城稍远一些的集镇,却皆是抗日游击队 所控制。那些游击队控制的地区,虽也间有日本鬼子和土匪的窜扰,只是像山野间的磷火一样,一闪即逝,对于老百姓的 生活行动,尚不至有严重的威胁。不过,当时毕竟是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又“好人坏人头上都没贴帖子”,游击队虽是抗 日爱民的,但为了防止的蠢动,对于行人的检查极为严格。这种严格的检查,就曾使我坐在一间破屋子里,冷冷地睡 了一夜!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出了那座不知名的小寺,夜幕就渐渐地降临了,充满了一片黑暗!
  我——一个为参学冒险夜行的青年人,背着行李,拖着疲惫的身体,空荡荡的肚皮,还有那不大听指挥的两条腿,慢慢 地向那座所谓“人多庙大”的方位摸索。走了不远,见前面有一条颇为宽阔的河滩,河里的水虽然没有了,而在通过河床的 道路上,却堆满了没膝的细沙,走在上面,左脚拔出,右脚则陷入;右脚刚提起,左脚又被埋没了!路两旁尽是阴森森的 芦苇,被风一吹,簌簌作响,好像有某种野兽在里面走动,使人听了不禁毛骨悚然。我本想加速步伐,快快走过这一可怕 的河滩,但要命的细沙,却像有意作弄我似的,我愈想快,它把我的脚吸得愈紧;吸得愈紧,走起来愈感困难。因此,等 我到了对面河岸,人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寸步难行了。不得已,我只好放下行李,就地坐下休息。
  “喂!你坐在这儿干么?”
  我刚刚坐下,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这样问我。回头一看,一个彪形大汉已走近了我的身边,我本能地霍然立起,那人又 迫近我一步!看了看我和我的行李,遂低声问:
  “你是出家人?”
  “是的。”我说。
  “从哪儿来?”
  “从保安山。”
  “到哪儿去?”
  “到黄桑峪。”
  “黑天半夜的,坐这儿干么?”
  “过河累啦!休息,休息。”
  “白天干么来?为什么在夜里走?”
  “我原打算在河对面的小庙里住宿的,庙上的住持不肯,他说东边有一座大庙,叫我到那儿去住,所以我不得不向前 摸!”
  他稍微迟疑了一下,才“噢”了一声说:
  “背起你的行李来,跟我到我们的部队里去。”
  说过,他的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样东西,在手里扬了扬——我想那一定是支手枪。在这种情形下,我知道说什么也是多余 的,还是跟他走吧!于是,我背起行李,默念着观音圣号,跌跌撞撞地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快!快!”他不时在我身后催促着。又饿又累又害怕的我,这时候实在快不起来了!但我仍忍受着一切的痛苦,咬紧 牙关往前跑!
  约莫跑了二十分钟,到了一个偌大的村庄,在村子里转了几转,走进一座四合房的院落,从院落的上房射出的灯光中 ,我看见有两个人在上房门外面坐着。我们到院子里,他们两人就站起向我们走来,带我进来的那位朋友,笑嘻嘻地对他 们说:“我带来一个和尚,请你们二位盘问盘问他吧!”说过,他就走了,那二人即用手电筒从我头上照到脚下,然后又照 照我的行李,并叫我打开来,他们细细地检查,又搜了搜我身上,接着就问我是哪儿来的,到哪儿去等等的话,我都一一 照实告诉了他们。他们又察看了一阵子,又问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我对他们说:“都是实话。”其中一人说:“好的,你说 的既然都是实话,我们也不难为你啦,把你的行李拿到西屋去,就睡在那儿好啦,明天一早,放你走路。”说过,他们都 到上房去了。
  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这几句话在我听来,立时感到身心轻松了许多!

五 圣泉观雨
  所谓“西屋”,并非是一栋门窗俱全,设备完整的房子,而只是一间“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的破得不能再破了的草寮而 已!但不管如何,在那种环境之下,除了以“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忍受之外,也无别法可想,所以,我走进那间“西屋” ,即选择了一个角落把行李放下,身体依靠在行李上,就地一坐,大概是因为过于疲劳的关系,坐了不久,就悠悠忽忽地 入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红日高悬!浑身的筋骨又酸又痛,好像瘫痪了似的,一动也不想动。但及至想到所处的环境和遥远的 前途时,只好强打精神,两手扶着墙壁站起来。
  起来之后,运动运动手脚,整理整理行李,正想走出去到外面看看,昨晚带我进来的那位朋友,即向我走来,我向他 点头问道:
  “先生!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他很快地也向我点点头,连说:“可以走啦!可以走啦!只是太委屈你了,真对不起!”我苦笑了笑说:“那里!那里 !谢谢您!”说过,脸也来不及洗,就背着行李走出了这间西屋,以及那间西屋以外的院落和大门,啊!我已算匹马单枪 闯过了第一难关!
  走出大门,不远便是一条小街,街上挤满了粜籴麦粮和各式各样的交易人物,这种景象,在我的故乡很久不见了,看 到不禁一乐!紧走了几步,在一个小食摊前坐了下来,叫了一碗胡辣汤,一碟子煎粉,四个馒头,饱吃了一顿,立时就感 到身上暖和和的,精神一振,昨晚的饥寒疲劳,都随之烟消云散了!付过了钱,问清去圣泉寺的道路,我迎着徐徐上升的 朝阳,一步一步地又向前迈进!
  圣泉寺,就是现住台北善导寺智度法师的出家小寺,为萧县名胜古迹之一。寺址在萧县城西北一座山腰上,寺后和两 侧都是崇山峻岭,前面是岱山湖,寺内植有四季常青的花木,寺外周围则被松、柏、李、桃、石榴、梨、枣等树环绕着, 特别显得清净幽雅,巍峨庄严,实为不可多得的一所佛教圣地!
  寺东石罅中有泉,水清冽而甘美,据说远至徐州的大人先生们,都经常派专人取之烹茶。又,无论是春、夏、秋、冬 、雨、晴、旱、涝,泉水永远是不增不减,不溢不涸,保持涓涓细流的原状,由于有这些灵异,所以叫做“圣泉”,寺因为 建在泉的附近,也就很自然地寺以泉名了!
  我到圣泉寺,正是吃午饭的时分,一说是从保安山来的,寺内的一位老和尚非常客气,一面叫工人给我打水洗脸,一 面又叫去厨房用饭,亲切之情,犹如家人,使我十分感激!
  饭后,老和尚因事进城去了,由一位青年比丘陪着我讲话,因为彼此都年轻,又是初次见面,默默坐了一会子,都没 有找到说话的资料,我正觉到不安,他即拎起我的行李说:“我看你很累,你到楼上去睡一觉吧!”说过,他即把我的行李 拿到拱翠堂旁边的一间小楼上去了,我高兴地跟在他后面上去。到楼上他又对我说:“这儿是客房,床铺被褥都现成的, 你睡吧!到吃晚饭的时候我来喊你。”说过他即走下楼去,我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脱去棉袍,盖上棉被,把头一蒙,呼呼大 睡起来。
  及至睡醒,走下楼去,那位青年比丘正在拱翠堂的廊下坐着看书,他一见我下来了,即喊工人准备洗脸的东西,并微 笑着对我说:“昨晚我到楼上喊你吃饭,几次都没有喊醒你!后来我想你一定是太辛苦了,所以也就不敢再惊动你了!夜 里睡得还好吗?”我听了很不好意思地说:“刚才醒来,看到外面的光亮,我还以为天尚未黑哩!起来走到窗前看了看,才 知道已经是又一天的早晨了!”他听我这么一说,眼泪都几乎笑了出来,等他笑够了,我们才同进早餐。
  吃了早饭,我本想辞行去白土镇净梵寺的,但那位青年比丘却坚持要我再休息一天,他说:“这是老和尚的意思。”接 着他又指指天空说:“你看!天就要下雨了,怎么可以走?”果然,不大工夫,霏霏细雨,即淅淅沥沥落个不停!我笑笑对 那位青年比丘说:“以前曾听人说: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的故事,现在应把这两句改成: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亦留了 !”他听了很高兴。
  既然不走了,反正无所事事,也显得无聊;索性向寺内借了一把雨伞,走出山门,独自踯躅在林间的曲径上,静观着 湖山烟雨。
  此时,湖光山色的本来面目,虽是尽被密云细雨笼罩着了,但是,有时在密云细雨中极目而视,它们若隐若现的姿态 ,仍然依稀可见。
  当微风掠过松柏枝头,把晶莹的水珠,一串串吹落在我脚边的石板上,发出清脆又奇特的声音时,我即感觉到自己好 像经行在“七宝行树”之间,有一种“不可以言宣”的滋味,洋溢于身心!
  古人说:“秋雨如挽歌!”可是,此时所听所见的秋雨,不但一点也没有像“挽歌”那样悲怆的气氛,相反地,更有助于 “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一般的快乐呢!这是古今的秋雨有所不同吗?抑是古人与今人的感官有异?我想了很久也没有得 到结论。
  回到寺里我同那位青年比丘谈到这个问题,此时我们处得已很熟了,所以他即毫不保留地说出他的看法,他说:“这 只是人的一种不正常的心理现象,秋雨的本身是不会给人悲伤或快乐的。”接着他举一个例子说:从前有一位学者,最欢 喜听雨打芭蕉的声音,他的太太为了投其所好,便在他的书房外面种了几株芭蕉,可是,日子一久,那位学者就感到有点 儿厌烦了,于是,即提笔在芭蕉叶上写道——
  “是谁多事种芭蕉?
  早也潇潇!
  晚也潇潇!”
  他太太见了他的题句,真是啼笑皆非。于是,她也如法炮制,提笔在芭蕉上写道:
  “是君心绪太无聊!
  种了芭蕉,
  又怨芭蕉!”
  你想想看,这不是人的不正常心理在作怪吗?——听他这么一说,使我茅塞顿开。不是么?如果前夜在那间“环堵萧然 ,不蔽风日”的西屋里,落着这样的一场雨,我的感受又将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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