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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学琐谈--听真华长老讲故事(2-1)

(2009-05-30 20:15:50) 下一个

□第二辑从上海到海岛□
一上海一夜
  一九四九年二月,我到了上海。
  上海,是我国直辖市之一,因为在战国时代是楚春申君黄歇的封邑,所以又称为申;又因北边靠近沪滨,故亦称为沪。
  上海的位置,适当于黄浦江与吴淞江合流之处。扼长江之门户,为东南之屏障;东出海口,近可到沿海各埠,远可达东西洋各国;西出长江,可通沿江各省;加上宁沪、沪杭甬、淞沪等铁路皆以此为起点,无形中它便成了东亚水陆交通的枢纽。又因为中外货物多集散于此,其富庶与繁荣,实居于全国第一位。
  我同隆平、一真二师坐在火车的脊背上,从苏州到了这个号称“十里洋场”的上海,从人流中涌出车站时,互相看了一眼,不禁相与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有什么事值得这样好笑呢?原来三个人的尊容,被火车头上喷出的煤烟一熏,都变成了铁面无私的包黑子。我以解嘲的口吻对隆、一二师说:
  “观世音菩萨为了广度众生,时而示现佛身,时而示现声闻、缘觉身,乃至时而示现持金刚神等身,游诸国土,而为众生说法。今天咱们同时示现了三个包黑子身,该去为谁说法呢?”
  他们两个各把各的背夹子背起,说一声:“有缘再会!”迳去了玉佛寺,而我一个人则向赫德路的觉园摸索。
  我到了上海为什么一定要去觉园呢?原因是:上海一批闻人在觉园发起一个七七四十九天的佛七大法会,他们除了请妙真和尚主七外,并且在灵岩山请了四十九位老修行领导在家信徒念佛。在妙真和尚来上海主七之前,我曾向他说明不久就要去宁波天童寺看我父亲,当时他虽然毫不迟疑地允许了,可是,在他临来上海时却又对我说:
  “客堂里的老知客已走大半了!你怎么忍心再走呢?我先到上海看看,如果时局“实在”紧张(这句话说得很妙!因为说这话的时候时局已够紧张了。不过,尚不大实在而已!)的话,你再去宁波也不迟;否则,你就等上海的佛七圆满再去好了!”
  结果我被他老人家这种念念不忘常住的精神感动了!也就是说我答应了他的要求。唉!谁想得到呢?妙真和尚去上海还不到三天,时局就变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了!我为了去照顾我年老出家的父亲,而不得不去宁波;为了向妙真和尚说明我不能再在山上待下去的理由,所以到了上海必须要去觉园。
  我摸到觉园,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见了妙真和尚,我把下山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他无可奈何地对我说:
  “时局既然变成这个样子,我当然不能再勉强要你回去。不过,我总希望你,看过你父亲之后,如果情况好转能早日回山销假!”说过,他给我金圆券五元叫我买去宁波的船票。之后他又叫茶房送我到一间颇雅静的房里休息,因为茶房都是从灵岩山客堂里派来的,对我的招待非常周到。不一刻从山上来参加佛七的化东堂主,以及许多清众们,都纷纷来询问我,他们离山以后的情形。我本着“宁搅千江水,不动道人心”的原则,只是简单地告诉他们说:“山上的情形与诸位下山的时候差不多,只是因为宁沪线上的难民一天比一天多,影响所及,人心比较更为浮动而已!”正说着,窦存我居士走了进来。窦是徐州人,专修净土,老而弥笃,因为他常去灵岩山小住,又因为我的俗家和出家的小庙离徐州都不太远,在不知不觉中我们便成了不同省份的老乡,所以他见了我客气一阵子,就请我把一路所见所闻说给他听,大有“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一般的情调,就这样又接着说了下去,直到起香的板响,他们才陆续地回了佛堂,我则由茶房照料着洗了个澡,即熄灯就寝了。
  我躺在床上不久便进入了梦境。我梦见同隆平、一真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人,都横跨在火车的脊背上。当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到有的人披头散发,满脸尘垢!有的人骨瘦如柴,衣着褴褛!有的人表情痛苦,唉声叹气!有的人喊爹叫娘,嚎啕大哭!心里难过极了!于是我对正在闭目念佛的隆、一二师说:
  “喂!你们看看那些人多么的可怜啊!”
  就听一真答道:
  “管他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听了很不服气,遂大声反驳他道:
  “你老菩萨真可以!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该不该说这种话?那些披头散发、满脸尘垢的人;那些骨瘦如柴、衣着褴褛的人;乃至那些喊爹叫娘、嚎啕大哭的人,都实实在在、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是多么的可怜可愍啊!你怎么可以作‘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的一般看法呢?”
  任我怎么说,他和隆平仍闭目念佛,不睬不理我,惹得我又气又急。为了表示一点同情心,我猛然站起,正想去安慰安慰那些可怜又可愍的人,一个不慎,竟从火车顶上跌了下去,一声惊叫,才知道是在做梦!我听到窗外有人在低声讲话,睁眼一看,原来大家正在洗漱,准备做早课了!我急忙起来洗过脸,随喜了一堂早课,但在做早课的时候,我脑子里却仍盘旋着梦中所见到的那种凄惨景象!

二闲话坐船
  在觉园吃了早饭,我叫茶房到码头给我买了一张到宁波的船票,然后由一位居士陪同坐电车在上海市区兜了一个圈子;他要再陪我去法藏寺、静安寺、玉佛寺等名刹参观,都被我婉谢了。因为我坐在电车上,沿途看到那些茫茫然的人们,感到太难过了!因此我想:人,尤其生逢乱世的人,为什么不知道想想苦、空、无常的道理?打破自私自利的观念?尽其所能去做些于国家、社会、人类有利益的事呢?不是么?即令你有摩天高楼,华丽大厦,最新型的汽车,最娇艳的太太,乃至堆积如山的黄金和美钞,一旦战事爆发,高楼也,大厦也,汽车也,太太也,乃至黄金美钞也,一切的一切,不但无法保全,说不定会立刻变成形同乞丐般的流亡者,甚至变成“茫茫白骨少人收”般的牺牲者!但是我不懂那些生活在炮火边缘的人们是怎么样的想法?当他们坐在那临街的窗口上,看到那些扶老携幼的难胞时,竟然嘻嘻哈哈,指指点点的,好像在观赏一幕喜剧!唉!人,尤其是生逢乱世的人,为什么不知道想想苦、空、无常的道理呢?我在回觉园的路上,不断地系念着这样的一句话。
  下午三点,我又坐电车到了码头,挤上一艘开往宁波的“江龙”号客轮,这时候船舱里人满了,甲板上人也满了,但岸上仍有很多很多的旅客站在那儿发呆!
  托三宝的福庇,我幸运地在一间客舱门外,找到了一丁点容身之地。可是,当我把背夹子放好,刚刚坐下想休息休息时,突然从旁边挤过来一个年轻的女人,手里提着一只皮箱,走到我面前很客气地说:
  “师父!请您站一站,让我把箱子放下好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站了起来。
  她则顺势把箱子在我面前仅有的一点空地上平着一放,吭也没有再吭一声,一转身便坐在箱子上,拿出手帕来慢条斯理地轻擦着她脸上的汗珠。
  这样一来,我就惨了!不但无法再坐下去,就是站着也受了种种限制。因为背后即是客舱门,一有人出入就要拼命地侧着身子让路,左右又被水泄不通的人墙紧夹着,想舒展一下手脚都十分困难,更不必说坐了!而前面则是那位前恭后倨的年轻女郎,占据了我的地盘不算,她并且毫不在乎地,坐在那儿把两支腿叠在一起,伸在我的两腿之间,不时在摇呀晃的,好像她正在自庆“得其所哉”的样子呢?在这种情形下,我除了忍气吞声另觅栖身之所外,是别无办法的了!于是,我用力把背夹子举起,从人丛中又挤了出去!
  挤到甲板上,把背夹子放下,我抬头看看靠近码头的街头,钻进钻出的人头,不自禁地又“唉”了一声,自言自语地:“人,尤其是生逢乱世的人,为什么不知道想想苦、空、无常的道理?打破自私自利的观念?尽其所能地去做些于国家、社会、人类有利益的事呢?”
  六点左右,在大多数旅客和岸上的送行的人们互道“再见”声中,轮船开离了码头,缓缓向吴淞口驶去。到了吴淞口附近转了一个弯,而后即进入越来越深,越来越广的大海之中,因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海船,也是第一次看到海,尽管此时已近黄昏,渐渐不见海的边际了,而我却仍觉得很有意思,同时,对于海也生起许多幻想!
  我正手扶着栏杆看海看得出神,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念一句:
  “阿弥陀佛!”
  接着就问:
  “老菩萨你去哪儿?”
  我回头一看是一位出家人。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穿一件同我一样的旧灰布长衫,脖子上挂一串又黑又大又亮的念珠,很慈和地向我微笑着。
  俗语说:“和尚不亲帽子亲,帽子不亲三尺大领子还亲哩!”人家既然对我这么一个后学晚辈如此客气,我那能再转过身子去自顾自地看海呢?于是,我合合掌也念了一声佛号,说:
  “我去宁波天童。”
  他听我一说,不禁喜形于色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说:“有缘!有缘!我也是去宁波天童的。”接着他便滔滔不绝地自我介绍着出家、受戒、参学等经过的情形。
  据他说,他曾在金山、高?住了很久,也读过佛学院,也发心看过三年藏经,并且四大名山已朝过三个,只有普陀山没有去过。他计划这次到天童,过了戒期,就去朝普陀了。
  我问他:“你老菩萨既然参访过那么多的地方,也学过教,也参过禅,可以说是一位老参上座了!也就应该安住一处,作些弘法利生事了,何必餐风露宿,披星戴月地终年在外面行脚,自找苦吃呢!”
  他笑笑说:“安住一处,不一定就能弘法利生,弘法利生也不定要安住一处;我佛世尊,为了弘法利生,时而天上时而人间,时而水边,时而树下,何曾有安住?”
  我说:“佛是已证妙觉圣者,一切处、一切时皆可安住,老菩萨何得以佛相比?”
  他又笑笑:“众生与佛原无二致,佛一切处,一切时皆能安住,我亦能尔!不过,无住无不住,始名为安住,苟但言安住,乃属担板汉知见,永无可安可住之处,亦永无可安可住之时,结果仍落得一个流浪儿!”
  我听了他这番话,不客气地又问他道:“佛能在空中自在飞行,佛能在水上自在行走,佛能现无量身,到无量世界,为无量众生说法,你老菩萨能吗?”
  到底他不愧是一位“老参”,被我这么一问,他竟大笑着说:“看不出你老菩萨会这样地钻牛角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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