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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盼

(2009-04-20 04:48:50) 下一个
天蒙蒙亮时,村口的路边摊已是人声鼎沸。靠近年关总是莲叶村最热闹的时候,外出赚钱的年青人都已回了家,小贩便趁机进驻这个拥有七千人口的村庄,在村口摆摊卖起年货。
桂芳背着三妮,牵着大龙,手里挎个篮子,一路哼着曲儿往村口去。大龙已经三岁半,二妮三妮是双胞胎,才一岁多。怀二妮、三妮时,丈夫先打发她回了家,盼了两年,终于等来丈夫昨日起程今日到家的喜讯。
“桂芳!”婆婆屁颠屁颠地从后边追上来,“春生他爸身体不好,顺便买条鱼回来,给他炖点汤解解馋!”听她的声音,比平日高亢了许多,底气十足。
“哎!”感受到婆婆这微妙的变化,桂芳乖巧地应道。不被辜负的期盼如和风细雨般滋润着彼此的心田。
徐燕嫂坐在家门口的一把竹椅上,闲闲地撕着豌豆,见桂芳走过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们家春生今年回来不?”
“说是昨天起程,今天晚上到家,正赶上吃晚饭呢!”桂芳特意停下脚步,微笑着道,她盼着徐燕嫂能多问点什么。
“你的衣有点短了。”徐燕嫂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听她这么一说,桂芳蓦地感到腰际凉嗖嗖的,她低下头拉了拉那件结婚时穿的枣红色的上衣,面露尴尬之色,讪讪地笑道:“可不是,短了。”
“款式也过时了。”徐燕嫂说。
“可不是。结婚时买的,也不怎么穿,还好着呢!”
“我结婚时买的衣服就穿了那么一次,也还是新的,一直压在箱底,再没穿过。这衣服,买来了没穿,过几年就过时了。”闲闲地聊了几句,徐燕嫂又拣起豌豆撕起来。
“是啊。”桂芳胡乱应了声,就牵起大龙走了。
时针指向7。一桌子菜热过又凉了。大龙嘴馋得很,一连吃了几块红烧排骨,然而还不解馋,又吵着要吃。
“大龙乖,就吃一块好不好?等爸爸回来了再一起吃。”桂芳一面哄着,一面往他碗里夹了一块排骨。
“春生还没回来吗?咳咳……”黑咕隆咚的房间里,传来公公朽木般空洞的声音。
“是啊,还没回来呢。”顿了顿,桂芳道,“可能是火车晚点了。”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春生回来了吗?”有人问。
“还没呢!”婆婆的声音,“李勇也还没回来,我刚上他家去了——他和春生坐一趟车。”
“几点到家?”
“几天前春生打电话来说是最迟六点能到家……”
“现在都快七半了——兴许火车晚点了。”
“是啊,以前也有一次说是六点到家,可结果八点才到家呢!”春生妈说。
“嗯嗯,火车也不准时的……”
日光灯投射在桂芳的脸上,显得有些苍白。桌上几个刚热过的精致的小菜还冒着热气。桂芳慢慢放下话筒,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排山倒海般侵袭过来,几乎要让她的心脏痉挛。
“春生……还没回来。”春生妈走进屋里,看着儿媳苍白的脸色,用一种深不见底的声音道。
“他……不回来。”
“火车晚点了,李勇也还没回来呢。”
“春生不回来!”桂芳慢慢地走向饭桌前,声音平平地道,“李勇刚到家,他打电话来,说春生不回来了。”
“他不回来?这个孽子!咳咳……”隔着一道墙,病塌上的老人气急败坏地道,“要是我死了,他也不回来送终吗!”
“大过年的,说什么晦气话!”春生妈闪身躲进那间黑暗的屋子。
“吃饭吧。”桂芳对巴巴望着她的孩子们说。
大龙像得到了赦令,欢呼起来:“爸爸不回来,可以吃饭喽!”他拿起桂芳面前的筷子,学着他母亲的样子往碗里夹了几块排骨,第四块排骨掉在桌上。
桂芳忽然火起,扬起手掌“啪”的一个耳刮子重重地落在孩子脸上:“吃吃吃,也不怕撑死!”
大龙捂着脸惊天动地地哭起来。三妮在她背上也吓得大哭。桂芳越发来气,伸手在三妮小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那孩子哭得声音都出不来了,被掐的地方发红,一会就该发紫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饭桌上总是摆着一盘红烧排骨,那是春生爱吃的菜。不过今年,他没有说要回来,当然,他也没说不回来。事实上,几年来他从未写过一封信或打过一个电话回来。
一顿饭吃得七零八落,孩子们为了抢吃排骨打成一片,桂芳便免不了要呵斥这个打骂那个。
“要是我死了,他也不回来送终吗?”老人的咆哮变成了叹息,在这样阴冷的年节里有些悲凉。
听到桂芳收拾了碗筷进厨房洗涮的声音,春生妈忍不住眼一红,坐在病榻上道:“指望不上了,春生跟外面的女人好上了,不回来了。”
“老婆和孩子也不要了?”
“他要就不会四年里不来一封信一个电话。只是苦了桂芳,孤儿寡母的。”
“这个孽子!”老人气得浑身颤抖,“我要不是半身不遂,凭他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揪回来问个明白!让李勇捎个口信去,再不回来,就叫桂芳带着大龙改嫁了!”
“两年前就捎了这样的口信去,他也没个回音,怕真不要这家子了。”春生说着抹起眼泪来。
“把桂芳叫来,我要跟她说个明白,劝她带了大龙去改嫁!”
“你老糊涂了!”春生妈道,“她带二妮、三妮走可以,可是大龙不行!春生就给我们留下这么点香火!再说,春生只是一时糊涂,才会跟外面的女人搞在一块。你想想,他一个人出门在外也不容易,风里来雪里去,也够辛苦,又赚不到钱,才会一时想不开跟了外面的女人,哪天他赚了钱,还是会回来的。我们不劝桂芳再等几年,怎么反倒劝她改嫁,这像话吗?”
“我们都老了,还拖了三个孩子,这个家,里里外外全靠桂芳一个人,春生一去四年不回家,一分钱没有不说,一封信一个电话也没有,你摸摸良心,摸摸良心,咱们对得起人家吗?”老头子越说越激动,“二妮、三妮生下来到现在,他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吗?”
“不管对得起对不起,都已经这样了,就算拼着两张老脸不要,也得把她留下来呀!”
这一天桂芳给几个孩子洗了脚,打发大龙带她们去睡觉,自己坐在灯下拣两筐满满的菜。平日婆婆帮她带几个孩子,她上工地打杂赚钱,也种了两亩地,种花生种菜种稻谷,省吃俭用,一年下来,没有攒个一万也有八千块。
徐燕嫂嗑着一把瓜子,后边跟着秀花嫂,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还忙着呢!”徐燕嫂说。
“没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想着摘点菜去卖,明天正好赶集。”桂芳起身递过来两张椅子,“坐吧。”
“春生没回来?”秀花四处张望了一下,问。
徐燕嫂忙咳了一声,向她递了个眼色。
这个问题早些年还时常有人问起,但渐渐地,已鲜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桂芳淡淡地说:“不回来了吧。”
秀花嫂忍不住道:“这人也真狠得下心,四年了也不回来一趟!”
徐燕嫂又装模作样咳了一下,看着旁边一篮鲜绿的豌豆问:“这是谁家要的?”
“陈有顺二儿子明天结婚,让我摘十斤卖他。”
秀花嫂起身去看了看,说:“这豌豆水灵灵的,长得挺好的。要是明天摘就更新鲜了,反正酒席也要中午才开始。”
“是啊,”桂芳笑着说,“一时忘了。都几天不上工地了,师傅们都停年了,我还惦着要上工地,怕赶不上,吃了晚饭扔下碗就赶去摘了这两筐菜,那一篮豌豆。”
“总是要停过年的,今天都廿八了。听说陈有顺也订了你家一头猪?”
“是啊,有一头前几天刘阳家嫁女儿订了,就剩这一头,都出栏了好抓猪仔。”
徐燕嫂见她光着脚,脚板上还糊满了泥巴,摇头道:“你也真是的,十二月也赤着脚,也不怕脚裂。”
桂芳笑笑,两个脚后跟早就裂了几个口,买了瓶两块五的马油,临睡前擦一点,也不怎么疼。
“我说桂芳也真勤快,”秀花嫂跟徐燕嫂说,“一个女人家带着几个孩子,还要照顾两个老人,地里种得什么都有,要米有米,要菜有菜,要油有油,家里还养了猪、鸡、鸭,一个人干两三个人的活。”
桂芳淡淡地笑:“不干活吃什么呀。”
“你到底还年轻。”徐燕嫂说,“我最近干点重活就腰酸背痛。今天王福气叫我去挑几担土,说要填门口那条路,快过年了,他说给我多加十块,我都懒得去。”
“是吗?”桂芳抬起头问,“多加十块……也是,快过年了。你真的不去?”
“不去了,都廿八了,要去就得连挑两天,要叁一过年日才停。”
“他现在还没找到小工吗?”
“还没吧,吃晚饭前才来的。现在都过快年了,哪那么容易找?”
“要是还没找到,我去问问。”
徐燕嫂和秀花嫂惊讶地问:“你要去?都廿八了!”
“反正也没什么事,叁一那天杀几只鸡鸭还是绰绰有余的。”桂芳笑笑,轻描淡写地说。
“那……去问问吧。看看谁家有他的电话吧,在村口远着呢,这天又黑。”
“没事,我有手电筒。”
“你明天不是还去卖菜吗?”秀花嫂不死心地问。
“卖了菜再去也不会耽搁,七点半工地才开工,又是顺路。”
“那你去问问吧……外边黑灯瞎火,又阴冷阴冷的。”徐燕嫂站起来,桂芳忙去套了双拖鞋,几个人就都往外走。
秀花嫂又说:“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
“这个时节不会下大雨。”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过节的事,两人都到了家,问桂芳要不要上她们家坐坐,桂芳说“改天吧”,往村口赶去。路上有雨丝飘下来,桂芳一面撑开伞一面加快了脚步。
大龙已经上小学了,二妮三妮也都六岁了。三个孩子都非常懂事,能帮着干些轻点的活。
这个知了聒噪的夏天,春生爸的病情又加重了,时好时坏,有时人事不醒,奄奄一息,有时又明明白白,能说话能吃饭。春生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不知老头子几时要撒手西归,打了几通电话给李勇,托他带话给春生,要他务必回来!可至今春生也没来过电话打听一下。
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了一两万块,桂芳便把老屋拆了,盖了平房,但里里外外裸露的钻墙表明这个家庭经济依然窘迫。自从孩子们都上了幼儿园,桂芳手头便拮据了许多。
现在春生爸又病重,虽然有婆婆照料,但她也不能不辞工,呆在家里看护。也叫了医生来看过,可基本上都不提上医院的事,一方面固然是老人的病情实在严重,更重要的是村里的这些医生们都知道桂芳家中的状况,觉得没必要让一家子再为老人的病而举债度日。
大龙在房顶上翻晒稻谷。放暑假,见妈妈忙碌,便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天气炎热,又长期躺在床上,春生爸背上长了脓疮,散发着一股恶臭味。清醒的时候,他死活不让桂芳进他的房间。有几次,他流着泪对春生妈说:“人活到这份上,也该死了。可见不到春生,我这一口气咽不下呀!”
春生妈听了,便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老头子虽是个活死人,可还能和他说说话解解闷,他一断气,她可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不说桂芳早出晚归,就是过年过节她在家的时候,婆媳俩也万万不能谈起春生来的。
“等我断气了你再哭吧!”春生爸说,“春生要干脆死在外头也好,让桂芳趁早改嫁,不然招赘个进来。”
“他是你儿子你还这样咒他!说不定他还真的死了呢,你要咽气就咽气,都死了才好!”
桂芳在外头听了,也是止不住心酸落泪。
见外面忽然风起云涌,天暗了下来,怕是要下暴雨了。桂芳忙起身,准备到房顶上帮大龙收稻谷。忽然听到外面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下来,桂芳的心忽地呯呯跳起来,她扯开喉咙叫了几声:“大龙!大龙!”没听到回应,她忙走出门外,她的大龙四仰八叉躺在水泥地上,后脑勺着地,脑浆混着血流了一地。
“大龙!大龙!……”桂芳高一脚低一脚地跑过去,跪坐在地上,声音怪异得像在叫魂。“大龙!大龙,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来人啊!大龙!大龙……”
大龙浑身抽搐着,嘴角动了动,仿佛要对他母亲笑,小小的生命却逃不过死神的追捕。
春生妈追了出来,看到她的孙子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脑后流了一大滩血。“大龙,我的乖孙子!大龙……”她试图扶起地上的孩子,孩子浑身软绵绵的像要融化的冰淇淋,春生妈双手抖抖擞擞地又把他放下,捶胸顿足哭道,“大龙,奶奶没有咒你啊!该死的是你爷爷你爸爸,不是你呀!天哪!我造的什么孽子啊!……”
村里的人都围了上来,看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一个个都跟着落泪。
孩子的瞳孔渐渐散了。桂芳为他合上双眼,抱起孩子走进屋里,放在塌上。她要烧一锅水,为孩子好好地洗个澡,再去为他买一套衣服,这次,她不会再为五毛钱跟商贩讲上半天价。她要给孩子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
大龙死的那天晚上,春生爸的病又加重了,到了后半夜,呼吸有些困难,后来又沉沉了睡着了。凌晨三、四点,他忽然又醒了过来,还要了半碗粥喝下。人们见他这样子,私下说可能是回光返照,果然,躺下不到一个钟头,他便断了气。
邻居帮忙了几天,总算忙完了丧事。这个时候,春生妈已经变得有些精神恍惚,头发好几天没梳,乱糟糟的像个疯婆子。她经常坐在床上发呆,有时忽然想起什么,一咕碌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往门外跑,手搭在额头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叫:“大龙,大龙!乖孙子,你跑哪去了?大龙,快点去地里拔篮草来喂兔子,顺便抓点蝗虫给鸭子解解馋。大龙,大龙……”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也有一次在深夜,声音刺耳得像在叫魂,听得人人心里凉嗖嗖的。
有一天坐在塌上,春生妈忽然看到大龙在收稻谷,她便也沿着楼梯走上房顶。大龙脚下踩着一些稻谷,他往后退了一步,想把稻谷往里扫,谁知这一退就一脚踏空。春生妈叫着“大龙”,扑了过去,这一扑就从房顶上扑到了地上,鼻子摔扁了,嘴唇摔烂了,门牙也断了,却慢慢抬起一张变形的脸,咧着嘴嘻嘻笑着说:“我抓到你了!”
闻讯赶来的领居们七手八脚地把春生妈抬进屋里,陪护了一个晚上。春生妈除了受些外伤,似乎没什么大碍。谁知第三天,也便死了。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人们看到从那屋子抬出大大小小三具棺木。除了最初大龙摔下来临死时桂芳掉过几滴泪,人们没再见她哭过。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早出晚归地劳作,只是话少了,脸上的表情和言行也都显得有些木讷,三十不到的她,头上多了几十根白发,像风霜一样,在头顶上厚薄不匀地铺了一层。
二妮、三妮都上小学了。她们已经会帮妈妈干活了,孩子和她们的母亲一样,很少说话,也从不问起爸爸。
又是一年的春节,冬天的阴霾已经过去了。
九点半,桂芳正要关上门歇下,忽然听到有人叫:“桂芳!桂芳!……”
外边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在门口站定。
“李勇?!你回来了?”桂芳吃惊地问。
李勇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袋,有一只行李包撑得鼓鼓的,十分眼熟,那是春生的。九年前春生离家前她亲手为他收拾的行李。
“你这是……”
“我在外面听说了大龙……和他爷爷奶奶的事,我不敢回来,两年不敢回来——嫂子,你为什么不问我春生在哪呢?你为什么不问春生在哪呢?”
桂芳哆嗦了一下,冷冷地道:“他死了。”
“没死!嫂子,春生要是没回来,我也没脸来见你了!你看——”李勇往边上一让。春生就站在他的身后,和桂芳隔着一道门槛,就这一步,他走了九年。
“桂芳!”他胡子拉茬,比以前消瘦。桂芳看着他,听着他隐隐约约地叫她的名字,仿佛隔着一个世纪那般遥远。
“回趟家就那么难吗?就算走路,也早该到了!”
“桂芳……”春生迈进门里,声音微微颤抖,“我对不起你呀!”
“你还回来干什么!我都当你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桂芳……”春生伸出手为她拭泪。
“春生!”桂芳猛地扑进他怀里恸哭,似乎要把这九年来所受的委屈和怨恨一古脑儿全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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