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禹庭初去真光电影院任职时,是负责收门票。干了一段时间後,袁禹庭自己写了一份英文简历,送给华北电影公的经理。经理一看,才发现原来老袁是个很有文化的人,并且懂英文,收门票太可惜了,就把他调到办公室,负责进口片子的审核。袁禹庭的收入、住房都比以前好了很多,就在一九二七年秋把儿子接来,送进电影院附近的一所青年会办的教会学校读书。他之所以把相臣送到教会学校读书,一是因为学校离电影院近,从东华门穿过金鱼胡同,就到了米市大街的学校,免得接送;二是因为教会学校从小学起就教英文,袁禹庭想让儿子多学英文,多接受好的教育,与信仰问题一点关系都没有。於是相臣就离开母亲和外祖父母,与父亲一起来到北京,继续读小学。
相臣在青年会学校开始读四年级。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在他眼前铺开了。青年会的学校实行会员制,凡入校的就都必须入会。青年会的会员以缴纳的会金多少分为几个等次,有甲种会员、乙种会员、丙种会员。缴付的会金越多,可享受的权益越多,这权益就是学校的活动设施,如免费的羽毛球场地和器材,免费在学校浴池洗澡等。学校里让他最觉得新鲜的东西有两样,一是有一个白皮肤、黄头发、蓝眼睛的女老师,教相臣学他一窍不通的英文;另一个是学校专门有一门课叫《圣经》研读,课上讲一些圣经章节,还要求学生背诵部分章节。相臣在这里开始知道了耶稣的名字,也知道了一些基督教的基本常识。背书对相臣来说轻车熟路,但英文课倒是激起他很大兴趣。他很认真地跟著那位中文名叫萧安娜的美国老师学习,从发音、字母开始,每一个环节都很认真。萧老师也很快就特别喜欢上这位插班的学生,觉得他聪明、听话,又有语言天赋。萧老师总爱让相臣回答问题,渐渐地他们师生之间开始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默契。相臣的各科成绩都非常好,他身上在天津养成的玩性和野性,随著年龄的增长逐渐改掉,代之而起的是一个学习认真的好孩子。他的英文作文成绩非常好,常被当作范文在班上诵读;他的英语作业工整,乾净,常披挂在墙上展览。他很快就因学习好、听老师的话而被选为班长,成了老师所器重的好学生、好帮手。
不久,一位叫石天民的男老师又开始教相臣的国文课。所有的老师都是喜欢好学生的,这位姓石的老师也很快就喜欢上了相臣,而相臣也开始用自己的眼光来细心观察这两位自己最喜欢的老师。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两位老师与其他老师的不同之处:别的老师言谈行为随便,但这两位老师对学生和蔼却又恪守规章;别的老师下课了就是聚在一处抽烟聊天,而这两位老师却不参加那些粗俗的闲聊,下课後就认真地备课;别的老师有时对学生粗暴,而这两位老师却对学生和颜悦色;别的老师有时发牢骚,这两位老师脸上却总带著喜乐与平安。他感觉到这两位老师与别人不一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因相臣的妈妈还在天津居住,相臣是与父亲一起住在电影院里的一个小房子里,所以两位老师更关心这个母亲不在身边的学生。相臣经常到萧安娜老师家中玩,了解到萧老师原来是传教士,因嫁给一个姓萧的中国人,母会就与她断绝了经济支持关系,现在靠教书维持生活。人们就按她丈夫的姓,称她为萧太太。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袁相臣因常去她家里玩,就被其他同学戏称为萧太太的乾儿子。在那段时间里,萧老师给了相臣母亲一般的爱和关怀,她和相忱在师生感情的基础上建立起了一种忘年式的好朋友的感情。相忱对她无话不谈,她也常劝相忱要真心相信耶稣。那时相臣嘴里不表态,心里却在想:“我在课堂上听听圣经教训就够了。我不能信这外国人的洋教,我还要光宗耀祖,做国家栋梁呢!”
一九三零年秋,相臣升入高中,还是在青年会的这所学校。十六岁的相臣个子长高了,但依旧很瘦弱。他成了一个非常活跃的青年人,学习成绩好,爱好体育运动:打乒乓球、跳高、滑冰,样样在行;也爱出风头:学校的一些公开活动,如演讲比赛什么的,总能找到他的身影。此时他已是一个初步成熟的青年了,开始思考一些比较长远的问题,对政治、对社会有积极的参与意识,但又只是处在纸上谈兵的初级阶段。当时正是民国时期,三民主义思想在中国大行其道,相臣也很时髦地成为三民主义的拥护者。他非常崇拜孙中山先生,认为只有三民主义才是最适合中国的,只有三民主义才是救国主义。他开始大量地读孙中山先生的著作:总理遗训、建国大纲、中山全书等,一一细读,其中的一些篇章甚至能背下来。袁相臣接受了新思想後,就开始用自己的眼光来审视社会、审视人生。他首先对自己的名字深深地不满,觉得“相臣”两个字太腐朽了,流露著晚清的腐味,做为一个有新思想的人是不能要这种名字的。但这个名字大家己叫熟了,在教会学校也用了好几年了,忽然改一个全新的名字也不太合适。想来想去,他就自己把大臣的“臣”改为热忱的“忱”,发音虽相同,但整个意思却改了,少了腐朽的味道,多了一股年轻人的朝气,但“相忱”这个名字却没有任何特殊含义了。这个名字也成了他从十六岁起使用至今的名字。当时教会学校的校长蔡八全先生是国民党党员,他看相忱对三民主义如此追求,就说:“我介绍你加入国民党吧。”但这事终因相忱年龄太小而搁置不提。
与此同时,萧安娜和石天民两位老师也更积极地向相忱传福音。石天民先生是王明道先生的亲密同工,他多次把相忱带到王明道的聚会点去听道。相忱就是这样在二九、三零年就认识了王明道先生。那时王先生在外租房子聚会,相忱开始不想去,但碍於两位老师的面子,又不好意思直接说不去,每次去了总是站在最後边,看著那么多人在前面祷告,就觉得他们真可怜、真愚昧。每次听道他都觉得好笑,他听的目的是想找出破绽来驳斥给他传福音的人。每次去听道,他都看王明道先生口若悬河地讲个不停,就很佩服王先生的口才,但也仅仅是佩服他的口才而已。至於其它嘛,相忱就想:“别看你讲得好,讲了半天都是空话,都是在说天书,根本就没有神,你讲得再起劲也是没有神。”王明道先生在讲道时对罪的斥责让相忱听起来也不舒服,他认为王先生说得太玄乎了:一个小孩子,又没犯什么大错,没被法院抓进去,怎么会有罪呢?说每个人都犯了罪,为什么法院没把每个人都抓进去?既然没被法院抓进去,就不能算是犯了罪。每次听完道,石先生和萧太太都问他感受如何,他都摇著头说:“根本没有神。如果你们能拿出来让我看看神是什么样的,我就信。”石先生和萧太太看到这种情况,也不和他争论,惟有为他祷告。
这个十六岁得刚硬的青年人,也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在初步思考人生的时候,陷入了一种青春的迷惘:他不停地涉猎各种书籍,但有三个问题始终找不道答案。一是他无法解决自己心中莫名的烦恼,那种烦恼老是困扰著他,使他觉得生活没意义,甚至想自杀。他一次次地反观自己的生活环境,实在找不出烦恼的来由,但烦恼又确确实实地无时不折磨著他。他是家中的独生子,父母很爱惜他,当时父亲工作很稳定,生活丰衣足食;他自己的读书成绩很好,与老师和同学相处融洽;因父亲在电影院工作,所以他还可以随便到电影院里去看电影。这种无忧无虑的环境下为什么还会有烦恼?袁相忱自己也解释不了。这种烦恼有时使他痛苦到极点,甚至想以死来解决。有一个下午,他照著从书上看来的自杀样子,双手各拿一根大铁钉子,准备往电源的插孔里插,就在双手伸向电源的一刹那,忽然有一个声音从心里响起:“袁相忱,你这样做,对得起父母吗?难道他们就白白地养你一场吗?”於是,伸向插座的双手就慢慢地缩回来,但心中的烦恼和悲观依然滋生漫长。
袁相忱解决不了的第二个问题是:自己如何才能战胜罪恶的引诱,过一个圣洁的生活?他感受了自己家庭被罪恶所苦害的伤痛,也看到了许多年轻人在学校当学生的时候很纯正刚毅,但一进入社会,很快就被同化,在大染缸里腐化堕落了。他深深地恨恶罪恶,渴望自己将来能过一个完全圣洁的生活,如荷花般出污泥而不染,做一个邪恶社会中的正直的中流砥柱。但他自己也明白,靠自身的力量来对抗社会的潮流,简直是以卵击石。那么,要过一个圣洁的生活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呢?他不停地寻找著,不停地失望著。
袁相忱无法解决的第三个问题是:人死了以後到底会怎么样呢?到底有没有鬼怪,有没有灵魂呢?人死後难道真的就是与草木同朽,一了百了、就此拉倒吗?
带著这一连串疑问,相忱开始对人生哲学和世界观作苦苦的寻求。
他首先从传统的宗教入手,希望能在其中找到答案。在三十年代初期,对社会有较深影响的有两大传统宗教,一是佛教,二是儒教。袁相忱以他十几岁的青年人的眼光,开始分析这两大宗教。他认为佛教虽然有数千年的历史,并在中国有较大影响,但佛教消极出世的人生观不符合他光宗耀祖、振兴国家的远大理想,所以佛教也根本解决不了他的问题。儒教中不提将来的事、死後的事,只讲忠孝礼仪廉耻、三纲五常,这也不能解决他对人死後将何去何从的疑问。最後袁相忱又把目光重新转向就在身边的基督教信仰。经过教会学校几年的耳濡目染,尤其是石、萧两位老师的引导,相忱对基督教教义已基本了解。他承认基督教在伦理方面是无比的,是个很不错的人生哲学,但却还不能完全接受。他仍然认为这是洋教,中国人不能信。当然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他还没有认识神,还不相信神的存在;他还顽固地认为,看不见、摸不著的就是没有。科学一天天地发展,人类思想也会一天天地进步,再过十几年,等这批老信徒死了,就不会再有人相信基督教了。
这一时期,袁相忱不停地寻找、失望、再寻找。他对任何新鲜的观点理论都感兴趣,但任何观点理论都不能使他长久地彻底满足。
一九三一年冬天,袁相忱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圣诞公宴,这是一个任何学生都可以参加的晚会。吃过饭後,大家举著蜡烛唱了几首圣歌。唱过歌後就有一个姓王的公理会的牧师来到每个人面前,给大家施点水洗礼。王牧师没有问:“谁愿意受洗?”他直接就过来,挨个给大家施洗。袁相忱也受了洗,但他并没有真心相信。
转了一圈,相忱依然找不到答案。他依然处在极度的痛苦、烦恼之中,心灵的空虚使他生活在一种看不见却感受得到的黑暗中。他知道人需要信仰却又拒绝真正的信仰;苦苦寻求却又不相信独一的真神;乾渴难耐而却又不肯喝生命之水。他在爱中却感受不到爱,在安全中却没有平安,在舒坦中却没有喜乐。他知道自己该被一种更高的力量来感染、来充满,但却找不到方向。他像所有寻求真理的人一样,走过了一条很痛苦的心灵历程。
然而,心灵痛苦的人有福了,因为寻找的就必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