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九月,亚当肺炎第一次发作后几个月,我离开黎明之家度安息年。前一年是黎明之家二 十五周年,我们有很多庆祝活动。我发觉我需要休息一下,让心灵得到更新,也可以有时间写作。
不过,要我离开黎明之家并不容易。九年前,我初次踏足“新屋”,认识了亚当。这些年以来,我与核心成员及他们的助理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然而,现在是时候让我稍为退下来,总结这几年的牧养工作,计划一下如何度过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
圣诞节前后,当我在欧洲与高龄九十三岁的父亲一起生活几个星期时,安·帕维莱尼丝通知我亚当的情况不太好,不能回家过圣诞,也不能参加黎明之家的庆祝活动,只能和家人在“新屋”过节。他因为身体太弱,不能参加日间活动。安是一位很优秀、很能干的护士,她告诉我:“医生发觉亚当的心脏胀大了。他们相信他将不久于人世。他真的很虚弱,我们都很害怕面对前面的日子,很害怕失去他……请为我们祈祷,让我们可以好好度过这段日子。”
接着的几个星期对亚当、他父母及“新屋”的每个成员来说,都是非常难过的日子。亚当进出医院几次,两度留院整整一个星期。他们告诉我,在这段日子里,亚当那两位不会讲话的同屋——露丝和麦可,与亚当休戚与共,对他充满怜悯之情。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年,建立了亲密的关系。罗依和约翰似乎很害怕身边有人那么接近死亡,不太愿意谈及亚当,但也知道亚当的情况正在恶化。他们很留意所有关于亚当的谈话,以及人们在亚当身边的一切活动。与亚当感情深厚的助理希望他留在“新屋”,让他们照顾他,但他的情况实在太危险,他们发觉把他留在那里对他和众人都没有好处。
二月初,亚当病危入院。医生告诉珍妮、雷克斯和安,亚当的心脏正慢慢失去功能,心脏的肌肉也正在损坏,除了心脏移植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救他。这消息使父母大感意外,更使他们伤心。医生从没有提过亚当的心脏衰弱,他们根本不知道他的情况那么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会很快离世。雷克斯认真地考虑让亚当接受心脏移植手术,但他知道即使这样,亚当的情况也不会好转。当他放弃这最后的希望时,便要面对更残酷的现实。他很珍妮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医院。当亚当费劲地吸一口气,停很久,又再吸一口气时,他们在旁鼓励他,不断告诉他要活下去,他做得到的。亚当听到他们的话,尽最大努力回应他们这个充满爱的要求,继续活下去。那些助理在晚上轮流到医院陪伴亚当,不让他独自留在那里。
二月十二日星期一大清早,安发觉接在亚当身上的仪器都显示出平线。医生到达时,发觉他没有心跳,于是将仪器关掉,宣布亚当已死于心脏衰竭。护士在离开前将病床降低,让安可以独个儿陪伴亚当的遗体。安回忆说:“他们刚离开,我便将病床再次升起,向亚当说话。我无法告诉你我说的一切,因为我用词非常严厉,但基本上,我很肯定地对他说,他父母还没到,他绝对不能在他们来到前死去!我知道他们正赶来。我替他按摩胸口,大声地叫他听我说。几分钟后,亚当深深吸一口气,继续呼吸!我对他说:‘你一定知道,你很快便可以走了;但在你父母还未见你最后一面,向你道别前,你不能走!’我叫护士来,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还是去叫医生来。医生说亚当真的完全没有希望,我应该让他安然离世。但我说亚当的父母还未到,他不能死!医生很惊奇地问我:‘呀,你不是他母亲吗?’我说:‘不是,但他父母正在赶来。’医生离开时摇摇头说,他稍后会再来。”当雷克斯和珍妮到达医院时,亚当已像从前那样呼吸。
那时,黎明之家所有人都听到亚当即将离世的消息,和他一起进行日间活动的人都聚集在黎明之家的礼堂,准备分批到医院跟亚当告别。那里每个人都是严重智障的,助理们正在商量应让谁先乘可以容纳轮椅的轻型汽车到医院,而其余的人则要等到上午十一时。他们同意翠西(Tracy)和麦可应该先去,于是便去拿他们的外衣及轮椅。他们安排了露丝迟些才去,没有留意她。原来她已将外衣穿一半,蹒跚地走了出去,将自己的轮椅推到礼堂入口。
像亚当一样,露丝也不会说话。她在一所疗养院有围栏的床上生活了很多年,直至二十五岁才学会走路。露丝从不与人太接近,经常无故尖叫,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
当翠西和麦可准备起程时,露丝却坐着轮椅挡在大门口。凯西轻轻扶起她,要她等一会儿,到上午十一时她便可以去了。凯西将她带回礼堂,也把他的轮椅推回。途中电话响起来,凯西去接听电话。两分钟后她回来时,露丝再次坐在轮椅上挡着大门口!
凯西问她:“露丝,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她似乎在等什么,当凯西扶她回礼堂时,她紧紧抓着轮椅。“或许你应该现在就去,不过,露丝,你不能在医院高声叫喊!亚当病得很重,我们现在去跟他说‘再见’。如果你高声叫喊,医院的人会要我们全部离开,其他人也不能到那里。你认为怎样?”露丝牢牢地抓着轮椅,仿佛在说:“求求你,我想现在就去。”
医院的护士及亚当的家人都不知道应否让那么多人到亚当的病房跟他道别,但为了这群人,他们还是让他们进去。那些助理严厉警告露丝不能高声叫喊后,将他推进病房来到亚当床边。她静静地凝视亚当双眼,亚当似乎也看着她。她握着亚当的手,从来没有人见过她这样做。有差不多两分钟的时间,她就这样凝视着亚当,握着他的手。随后,她将亚当的手放回床上,靠在自己的轮椅上,准备离开。露丝和亚当已互相道了别,已准备离开了。
那天早上,我在马萨诸塞省沃特敦(Watertown)接到我在黎明之家的秘书凯西·克里丝蒂(Kathy Christie)的电话,说亚当的情况很差,这次大概没有希望可以生存下去了。几个小时后我已坐在回多伦多的飞机上。
我走进亚当的病房,看见我亲爱的朋友躺在那里,他显然在与我们度过自己最后的几小时。我的心被深深触动;我亲吻他的前额,轻拨他的头发。虽然他睁开双眼,但我不能肯定他是否认得我。雷克斯、珍妮和安跟我打招呼,我感受到他们的哀伤。在过去的几个月,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到了最近,他们仍希望亚当能再次康复过来,但这次他们知道亚当离死亡不远了。
珍妮含着泪对我说:“亨利,谢谢你,多谢你来。你与亚当是那么亲密,恐怕他快死了,我们要让他离去。他受苦已受得很久……太久了。”
我到了不久,一位助理带着亚当的哥哥麦克尔来陪伴亚当。麦克尔径直走到亚当床前,对自己也对天主说:“我……想……祢帮助我弟弟。求祢帮助他可以再起来走路。”他忧愁地看着父母,他父亲搂着他。几分钟后,麦克尔见到我时,便用双手罗着我,把头靠在我胸前哭起来。我拥着他颤抖的身躯良久,然后和他一同转向在床上的亚当。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麦克尔拿着一小瓶圣油,让我把圣油涂在亚当的前额及双手,求天主赐他力量度过人生最后的旅程。
麦克尔含着泪说:“我……我……我的弟弟……要到……天堂,我心碎了……神父,我心碎了。”我搂着他,和他一起痛哭。我们站在亚当的四周,麦克尔很伤心,他父母也受到感染,都流下眼泪,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心碎。过了大概一小时,在父亲帮助下,麦克尔与弟弟道别,离开医院回家去。
到了下午六时,珍妮和雷克斯仍留意着亚当在氧气帮助下的每一个呼吸,尽力让他感到舒服点,鼓励他再吸一口气。他们不时以一块小海绵蘸点水滋润他的嘴唇。我说:“他不肯轻易放弃。他是个真正的战士。”安·帕维莱尼丝说:“他一定是在等雷克斯、珍妮和你来。现在你们已见过他,是时候让他去了。”我们当然没有理会她!他父母继续鼓励他说:“吸气吧,亚当!来吧!你做得到的!吸气吧!”后来,安分别叫了他俩到一旁,让他们明白是时候停止叫亚当挣扎着活下去了。她说:“你们要祝福他,让他去。”他俩不情愿地回到亚当身边,对他说他可以回家了。我坐在床边,抚摸着亚当的头和头发,不时用双手托着他的脸。
黄昏时,黎明之家的成员在候诊室等候,分批进病房向亚当简短地道别,并和我们谈一会话。不时,几个人会走到亚当床边,手牵着手为他、他父母、他家人及他的朋友祈祷。我们求天主赐给每一个人心灵深处的平安及自由,让亚当在适当的时候返回天家。
稍后,护士拔去亚当身上的仪器,雷克斯和安拿掉亚当的吸氧罩,替他除去所有不必要的支持系统。他已离死亡不远了,我们唯一要做的是尽量令他舒服点。他开始挣扎着呼吸,虽然他看起来并不感到痛苦,但要为每一口气挣扎实在很吃力。珍妮自豪地说:“他的心脏那么弱,竟然仍可以这样做,他真的不轻易放弃,他真坚强。”雷克斯跪在床边,握着亚当的手。珍妮站在另一边,轻抚着床上的亚当。
午夜时,亚当看来可以捱过那一晚,而我已筋疲力尽。安对我说:“回家睡一会吧,雷克斯、珍妮和我会留在这里,亚当死时我们会通知你。”
大约凌晨一时,我在位于“拂晓之家”的房间,刚入睡不久便接到安的电话,她说:“亨利,亚当死了。”我立刻想起耶稣的话:“完成了。”亚当的生命及使命已结束了。
十五分钟后,我回到医院。亚当一动不动、安详地躺在那里。他不用为下一口气挣扎,不用再摆弄他的手指,也不用再不住地摇动他的身体。雷克斯、珍妮和安坐在床边,触摸着亚当的身体。我们在流泪,那是损失之泪,也是释放之泪。我们四人手牵着手,一同祈祷,为了亚当三十四年生命的恩典感恩,也为了他以自己极度软弱的身体,及不可思议的属灵力量带给我们的一切感恩。
我不禁凝视着他的脸,心里想:“这个人帮助我与自己心灵深处、我所属的团体及我的天主更紧密地联系起来,没有人比得过上他。这是人们要求我照顾的人,他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深度带领我进入他的生命及他的内心。是的,在黎明之家的第一年,我曾照顾他,渐渐深深地喜爱他,而他对我来说却是一份很珍贵的礼物,是我的辅导员、我的老师、我的导师。他从未对我说过任何话,却比任何书籍、教授或属灵导师教晓我更多。这是亚当,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脆弱的一个,却也是能有能力的一个。现在他死了,他的生命完结了,他的任务也完成了。他已回到天主的心里,他原本也是从那里来的。
我深感哀伤,也深感喜悦。我失去了一个同伴,却在余生得到一个守护者。我祈祷说:“愿众天使带领亚当进入天堂,迎接他回到天主祂那充满爱的怀抱。“
死亡是那么神秘,它逼使我们问自己:“我为什么活着?我怎样活?我为谁而活?”还有:“我准备好现在……或迟些……就死吗?”亚当仿佛给我自由,让这些问题在我内心浮现。他好像对我说:“亨利,不要怕。让我的死亡帮助你与你的死亡为友。当你不再害怕自己的死亡时,你便可以完满、自由、快乐地活下去。”
我感到很荣幸,能够与雷克斯、珍妮和安一同经历亚当去世这个神圣时刻。我觉得自己好像耶稣所爱的门徒若望一样,与玛利亚一起站在十字架下。我没有任何亲生的儿女,亚当却好像我的儿子一般,同时也好像是我的父亲。站在亚当一动不动的遗体前,我知道天主并没有让我孤独一人,无儿无女,无家可归。
耶稣弥留之际,看着祂爱的那个门徒,对玛利亚说:“母亲,看!你的儿子。”又对若望说:“你!你的母亲。”就这样,祂以自己的死开始了一段新的关系。同样,在那一刻及以后的日子,亚当也以自己的死使他的家人、黎明之家过去及现在的成员和他的朋友之间的关系更密切。
大约凌晨三时,医生来到病房。雷克斯和珍妮发觉是时候他们第一次向亚当告别了。雷克斯对医生说:“医生,请温柔地对他的身体。”这就是三十四年以来雷克斯所作的。
我们离开医院时,雷克斯和珍妮坚持要送我回家。天气非常寒冷,四周都很静、铺满了雪。这已是这个寒冬的第七个暴风雪了。十五分钟后,他们在“拂晓之家”让我下车。我向他们挥手道别时,尝试想像一下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一对夫妇在深夜驾车,为他们心爱的儿子伤心。他们曾经将他们所有的爱和关怀倾注在这儿子身上。我不能体会他们的悲痛,但我又深信,亚当就在他们身边,保护他们,看顾他们。他不会撇下他们,让他们独自忍受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