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明:倪天之英——方励之先生印象
方励之先生咳嗽了一声,就在出门上课之际溘然长逝。想起印度独立,举世欢腾,因巴勒斯坦暴力冲突再起而愁容不展的甘地,却被恐怖分子暗枪击中,也是溘然长逝。倒下去前,他抬头看见凶手,呼出一个感叹词:“哦天!”来不及一切就走了。方先生坐下去之前,不像甘地那样看见了为之奋斗一生的印度终于独立,他没有看见被抗战中断再被党国背叛的中国文明现代化进程再度启动。不过,他肯定已经知道这些日子中国忍不住了:文革逆流阻遏丶政治铁幕松动丶酝酿为二十二年前的八九民主运动正名……。猝然而去之前,他只咳嗽了一声,走得比甘地更简练。在意识到死亡来临那一刻,他那科学理性脑袋里出现过什麽念头?这成了我们永远的谜。
见到这位中国八九精神领袖之前,我先看到的是他的字。那是他献给老友刘宾雁八十诞辰的礼物,他亲手书写的屈原《天问》:很长很长的横幅,装裱精美的长卷,一笔一画的楷书,公公正正的毛笔字。当我和苏炜在餐会上一寸一寸展开那幅横卷时,举坐惊叹!我们世界顶级的中国科学家,不仅如罗素丶爱因斯坦丶萨哈罗夫一样,亲近往圣贤哲,拥有社会担当精神,而且是一个爱弄文房墨宝的书法家!
其实不仅如此,看看宾雁去世后他送斯人远行的诗:“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送君于地狱门前兮,望珍重于天程……”, 可知他是何等浸淫于中国古典骚赋与西方但丁《神曲》,参透生死而得大自由。
方励之先生不仅喜爱中国书法艺术,浸淫中国古典文学,他还酷爱意大利歌剧,并能亲唱。有一次他的一位老朋友借宿方家,夜深人静时分,听见方励之先生优美的男高音:美声唱法丶意大利歌剧。次日一问,原来是方先生夜半做梦,歌声是他的梦中呓语。——意大利歌剧需要有相当的音乐修养才能欣赏,如同中国的山水画需要专门学习才能看避免雾里看花。爱因斯坦虽然隔行穿山地拉小提琴,他毕竟没有到唐代中国的月下去举杯对酒吟诗作画!可是我们的方励之,欣赏西方嗷嗷叫的歌剧已经令人错愕,他竟梦中去了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还反客为主,化身为罗西尼丶威尔第丶普契尼笔下的那些浪漫主人公,公然站在台上讴歌生死献身爱情。
图1:方励之在爱因斯坦画像前。美联社图片
我后来见到这位中国的萨哈罗夫,还是与他老朋友刘宾雁有关。那次宾雁八十诞辰文学聚会的十一个月之后,2005年12月5日,宾雁在普林斯顿医院去世。遗体告别那天,普林斯顿白雪皑皑,殡仪馆内一派肃穆。我有幸主持告别仪式,在到场的人群中寻找名单上的发言人丶宾雁治丧委员会主席方励之先生。就见他风尘仆仆,从亚利桑那州远道而来,进门就在到场的人群中找朱洪大姐。会客室里,他急急上前,先张开手臂默默拥抱了朱大姐,再握手低语,问候安抚。朱大姐老泪盈眶丶哀戚难自已。在一旁望见这一幕,我突然发现这位科学家是一个情深谊厚的兄弟,一个深谙人心的高人。
图2:2005年12月12日,刘宾雁遗体告别仪式上,方励之远道而来,慰问朱洪。北明拍摄。
那次宾雁遗体告别仪式上,方先生首先发言。他高度评价宾雁人格,直把宾雁比屈原但丁,指认宾雁与他们命运一样:初而追寻真理抨击权贵,继而遭罹放逐无怨无悔,终致客死他乡彪炳青史。后来我才知道,多年前他对宾雁的评价就已至此,始终未变。他为宾雁送行,借《神曲》意向境界故事,以屈子风格笔法语气,写了送宾雁那首诗:“……随但翁以游三界兮,勿惧勿缓亦勿急。听呻嚎之凄惨兮,心冤结而怜内伤。睹石棺焚于池兮,始知第二忠诚与异端无异。虽九死犹未悔兮,置人妖于惶恐。…… (全文见文后附录)。这诗最初令我惊讶于他的东西方古典文学修养,后来使我长久感动的却是他对宾雁人格丶追求丶忧患的深刻理解和他与宾雁亲如手足的情谊。这是我所看到的情感真切丶悲思隐忍丶长别深怅的送行诗,读之催人泪下。感人之深切,堪比贾谊《吊屈原赋》丶苏轼《祭欧阳文忠公文》。
刘宾雁告别仪式之后,我们一群普林斯顿故交相约到附近我们共同的友人林培瑞(Perry Link)府上小憩。林培瑞曾在六四枪声中协助方励之先生进入美国使馆避难。这位美国知名汉学家和他搭救的中国知名科学家从此成为莫逆之交。长途奔波丶哀戚送故之后,我们一起吃饭,说话,喝茶,合影。气氛开始松弛下来。方励之先生毫无倦色,谈及如何使用刚开发的Skype进行远程信息交流,他兴致勃勃,告诉我使用Skype的多重便利之处。他津津乐道于网络技术,像是个刚才就职丶颇有职业荣誉感的青年电子技工师,对电子时代各类技术必欲取之用竭而后快。
我是天体物理科学门外人,关于方先生的科学与理性,我所知无多,却觉得他严谨思维之外,身上藏着多重人文倾向和典雅情愫。除了保有天真单纯充满好奇心的孩子本性,对友人形同亲如一家的手足兄弟,他在中国古典文学丶中国书法艺术丶西方古典文学丶西方音乐艺术等方面都浸淫颇深。不能说他不是位理性至上的科学家,更要说,天体物理造诣之外,他虽无贯古之识,却近穷天之英。
这篇短文截稿前,我查了一下信息,发现方励之先生的一位友人获悉,方先生去世前,正在Skype上与意大利物理学家卢菲尼对话,商讨“第十三届马塞尔•格罗斯曼(MARCEL GROSSMANN) 会议”的组织工作。马塞尔•格罗斯曼是已故的知名数学家丶爱因斯坦的同窗和朋友,他对非欧几里得几何学重要性的强调,对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方励之先生和卢菲尼在Skype上对话尚未结束,后者就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接着卢菲尼就接到方克的电话:方励之撒手而去了。——这则信息令我有些惊悚:意大利是方励之先生的西方文化城堡,爱因斯坦及其朋友和他的广义相对论决定了他的生命轨迹,而Skype是方先生最早开始使用并四处推荐给友人的日常沟通工具!他竟然借助自己最喜爱的这几项事务归去了。这是否一种先定宿命,如同1945年雅尔塔协议注定导致几年之后中国沦陷一样?
图3:八九后流亡海外的四位知识界知“右派”,已有三位与世长辞。左起:刘宾雁丶王若望丶郭罗基丶方励之。网络图片
都说一九八九年中国流亡了自己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我曾经不以为然:大陆仍旧藏龙卧虎,那一年没出走的人还有很多。可是当方先生溘然长逝后,我突然想起,王若望丶刘宾雁丶方励之这三位被一起开除出党的优秀知识分子,当年都在中国。1987年,后二者与徐良英一起曾经有过一次计划,准备联名倡议召开《反右运动30周年学术讨论会》。他们给当时中国重要的知识精英发出请柬四十份,反响热烈。但不久因被人告密而未果。后来,这哥儿仨都在八九年后流亡美国,都年年远望长安,耿灼于中国的政治铁幕。如今三人都已客死美利坚合众国,剩下一片海外流亡蒺藜之地,历史文化意识凋零。——我突然意识到,中国确实在八九之后流亡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优秀知识分子,并且成功地将他们排除在了中国这盘百年大棋局之外。……
是为方励之先生祭。
2012年4月8日望九原时分
--------------
附:方励之《送宾雁》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持。
送君于地狱门前兮,望珍重于天程。
随但翁以游三界兮,勿惧勿缓亦勿急。
听呻嚎之凄惨兮,心冤结而怜内伤。
睹石棺焚于池兮,始知第二忠诚与异端无异。
虽九死犹未悔兮,置人妖于惶恐。
入九层以察人性兮,刻真情于昭昭之璧。
忆五七以唤自由兮,谗宵为之通长。
信谗复愎戾兮,神棍教宗倒插于冰湖之底。
经炼狱抵天堂兮,汝将视光明之飞升。
享永恒之幽兰兮,勿忘地界民生之多艰。
叹一代良心之凋零兮,悲情溘然陨落。
唱一代良心之凋零兮,穹穹之声何其宾宾雁雁。
(来源: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2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