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与《时代三部曲》 (ZT)
来源: 开心豆豆 于 09-11-05 19:28:34
王小波与《时代三部曲》
钟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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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说过的话渐渐地成为学院里或餐桌上的口头禅,流传广远:
“末流的作品有一流的名声,一流的作品却默默无闻。”
“一个人只拥有一生一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我这个人远看不像一个好人,近看还是一个好人。”
“让我们坏一坏吧!”
“满天的星星好像一场冻结的大雨。”
“我只能强忍绝望活在世上。”
“凡是能在这个无休无止的烦恼、仇恨、互相监视的尘世之上感到片刻欢欣的人,都可以算是个诗人。”
我收到许多读者来信,其中以70年代人居多。有的年轻人甚至是因为受了王小波的启蒙而走了文学道路。
“生命是这样的空,总要做点什么吧!王小波曾经写过一段话,说一个人如果百无聊赖,就会在纸上写点什么,无论最初写的是什么,最终一定会写小说,而且一定会写得好,只要你足够无聊,足够无奈。这段话深得我心,因为我就是这样开始写作的。那时候我才十五岁,暑假里躲在屋子里写了第一个长篇,因为我感到生的无望,一生太漫长了。”
“看过他的小说,我犹如被人猛击了一掌,又如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片光明——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原来小说应当这样写!”
“《青铜时代》为新时代的小说创作指引了一个方向,它使我意识到自己以前写的东西都要不得了,这使人沮丧,又使人鼓舞。”
“看他的小说时我无比震惊,看随笔时击节赞叹。这样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去世了,而我感到像失去了一个亲人。他的文字曾如此近地贴近我心,他由此成为一个无比亲切的人。他将是我今后的榜样——像他那样写作,像他那样做人,拒绝浮华与急功近利,让生命获得真正的价值。”
看着新一代对他的狂热推崇,看着“王小波文体”在高校流行,不由生出无限感慨。十年之间,不知多少人问过我同一个问题:王小波为什么这样红?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红紫之谜
王小波的猝死和大红是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猝死和大红没有必然关联,并不是所有猝死的作家都能大红,而且王小波是一红十年,甚至更长。社科院有位朋友统计过,在1997年离世的作家有七位,但是,除王小波外,谁也没有形成轰动效应。
王小波为什么会有众多的追随者?
简单地说:因为他有趣!还有,因为他纯粹,理想主义,却是一贯的低姿态,一贯的边缘身份;他在体制外坚持写作,却写得比作协养着的专业作家好!也就是说,以非主流的身份,超越了主流,为沉默的大多数争了一口气。
王小波首先把自己视为小说家。在《思维的乐趣》自序里,他说,“我以写小说为业,但有时也写些杂文,来表明自己对世事的态度”。小说为业,杂文是业余穿插。偏偏多数人对王小波的了解是通过他在《南方周末》、《三联生活周刊》等报刊开设的专栏,是通过他的杂文而非小说,认识了一个幽默机智的王小波。
1997年5月13日,我们在万寿寺现代文学馆召开“王小波《时代三部曲》研讨会”的时候,到会人员多数只看过《黄金时代》,对《白银时代》和《青铜时代》是陌生的。这是因为,王小波在世时,他的小说只发表了三分之一。当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时代三部曲》囊括了王小波已经完成的全部小说。所以艾晓明说,《时代三部曲》的出版,成为王小波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事情。可惜,他没能等到这一天!
1997年4月26日,王小波追悼会在八宝山举行。事先艾晓明就建议,让我把未及付印的《时代三部曲》的封面,从广州带到北京的追悼会上,让王小波的好友把它放到王小波遗体上。三个封面的图案取自古希腊绘画中人类经历的三个时代,分别是青铜时代、白银时代、黄金时代,这是按王小波的提议设计的。遗憾的是,只能用这种形式告诉他,所有的小说———已发表和未发表的,如今已经付梓。
有位读者在信上说:“在网上看过一篇悼念文章,作者说他有天去王小波家,王正好拿到一个驾驶执照,很高兴地说以后活不下去就去当货车司机。我看了很心酸,这么一个有才华的人,在现实中却如此不得志,上天真是不公。我老是想起他,想起他写过的句子:我只能强忍绝望活在这世上。”
也许,正统文坛对他的排斥,恰恰招致了众人的逆反心理,所以才诞生了“王小波门下走狗”这个群体,谁会是走狗?他们也知道“王二”是不需要的,那实在是一群正话反说的叛逆者!
王小波文体
我记得书评人黄集伟曾经建议,应该把王小波的《青铜时代》拆分成若干个小本子,轻质薄纸,举着读也不累,当成床头书系列。实在写得好,每一页都妙趣横生,可喜可乐。每晚临睡前看着这样的文字,觉得人生还有很多指望。
的确,在小说里,王小波汪洋恣肆,天马行空,明明窥透了人生的荒谬和无聊,却用戏谑之笔安抚众生。
比方讲到《红拂夜奔》的李靖时,他这样说:“李卫公是个大科学家,大军事家,大诗人,大哲学家。因为他有这么多的本事,年轻时就找不到事做……有时跑到街上来当流氓聊以为生。在这种时候他只好尽量装得流里流气,其实他很有上进心。”又比如:“挨了这顿板子以后,李靖幡然悔悟,决定不再装神弄鬼,要做个好流氓……李靖这样讲话时,已经不像个知识分子了。知识分子有话从来不明说,嫌这样不够委婉。”
《万寿寺》有这样的句子:“从山坡上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天低了下来,连蓝天带白云都从天顶扣下来,天地之间因而变得扁平。再过一会,天地就变成一口大碗,薛嵩独自一人走在碗底。”薛嵩是唐代一名纨绔子弟,梦想着建功立业,便花钱买官,结果当上了湘西节度使,到封地才知道受骗上当:满目蛮荒,只好管管蛇草鼠蚁,自己动手开天辟地。垦荒的时候,“薛嵩用锄头刨蚁巢的外壁,白蚁在巢里听得清清楚楚,拼命吐唾沫筑墙;薛嵩的锄头声越近,它们就越拼命地吐,简直要把血都吐出来。”最后白蚁用自己的意志和唾液击垮了薛嵩。
《红拂夜奔》有一段描写洛阳城:“洛阳城是泥土筑成的。土是用远处运来的最纯净的黄土,放到笼屉里蒸软后,掺上小孩子屙的屎(这些孩子除了豆面什么都不吃,除了屙屎什么都不干,所以能够屙出最纯净的屎)放进模板筑成城墙。过上一百年,那城就会变成豆青色,可以历千年而不倒。过上一千年,那城墙就会呈古铜色,可以历万年而不倒。过上一万年,那城就会变成黑色,永远不倒。这都是陈年老屎的作用。”
不知从哪年哪月起,诸如此类幽默、诙谐又从容不迫的叙事风格,在高校,在互联网上蔚然成风。
非主流的自由精神
王小波去世的时候,曾经有人说过:“我不能想象,缺了王小波专栏的《三联生活周刊》会成什么样子?”言下之意,王小波对这本刊物的提升作用太大了。我本人就有五年的写专栏的经历,我知道,写专栏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讲故事的高手多如恒河沙数,但王小波只有一个。
多年以来,我在餐桌上一遍遍向朋友们复述王小波的杂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每每逗得全桌喷饭,成为佐餐最佳笑料。王小波说,下乡的时候,他养过一只猪,这只猪“两眼炯炯有光”,“像山羊一样敏捷”,吃饱之后就跳到房顶上晒太阳,模仿各种发音,它学会了汽车叫、拖拉机叫,春天的时候,它还学会了汽笛叫。这下麻烦大了:当地人是以汽笛声为下班铃的,它提早一个半小时就叫,结果大家每天乐颠颠地提早下班。领导就把这只猪定性为破坏春耕的坏分子,组成火枪队和手枪队,分两路包抄要剿灭它。结果这只猪竟然站在两个枪队的连线内,任凭狗咬人喊寸步不离,如果火枪队若敢开枪就会打死手枪队,手枪队开枪就会打死火枪队。剑拔弩张之际,这猪找到一个空子,像鱼雷一样撞出去,潇洒之极,谁也没能逮住它。
接下来,王小波还有传神的一笔,“以后我在甘蔗地里还见过它一次,它长出了獠牙”。什么样的猪才会有獠牙,进化得这么快?一只肉猪,即便野外长年下着铁风钢雨,在猪生之内,也催生不出一对獠牙!这是一部短篇小说的框架,王小波却把它高度浓缩成一则寓言式的杂文。
如果为了逗乐,这个故事可以完毕。很多网络写手都能写出逗得人满地找牙的故事或段子,但王小波的立意却不在此。他一开头就说,如果人不去管猪,猪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时还会谈谈恋爱。但是偏偏人喜欢对动物和人进行种种设置。而且,“我”也没敢反抗。当手枪队和火枪队围攻这只猪的时候,“我”心里说:“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冲出去,和它并肩战斗,但我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惊世骇俗——它毕竟是猪啊;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敢对抗领导,我怀疑这才是问题之所在。”结尾,王小波说:“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他的潜台词就是:喜欢设置别人生活的人和甘心被设置的人,都不如这头敢于打破设置、特立独行的猪!
我想,能够从一只猪来诠释自由精神,提升到反抗设置生活的高度,除王小波,没有第二个人。
王小波身上那种蔑视陈规、质疑现实的怀疑主义精神,已经超越了他的边缘身份,体现了一个理想的知识分子的道义和良知。
如今,年轻一辈胆敢口出狂言,说“什么坛到最后都是祭坛,什么圈到最后都是花圈”,在我看来并非偶然意气。可以讲,王小波之后,正统文坛的地位动摇了,新的价值标杆,在大众心里。这是王小波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