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的春天的一个晚上,彤彤,我的儿子刚刚两岁,我们住进了离机场不远的一个旅馆。儿子第二天要回国,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他回去,只是几个“方便”凑在了一起。比如,国内的老人想念孩子;有一个朋友要回国而且她与儿子很熟,她曾经照看过儿子一段时间;我这年的夏天计划回国看望生病的母亲,可以把他顺便接回来。就这样给他买了飞机票,带上些尿不湿,请朋友带他先回去两个月。飞机很早起飞,所以提前来到机场边。住旅馆是彤彤和他的姐姐(当时接近四岁)特别喜欢的事,他们从一个床跳到另一个床上,那个冒险的跨越给他们很大的快乐。
我们把要回国的事提前个彤彤讲了,不知道他对于其中的含义理解了多少,现在也记不清他当时有什么太多的反对。后来听带他回去的朋友讲,彤彤在飞机上只是沉默不响,两眼不时吧嗒吧嗒地落下泪来,但他从没有哭出声来。两个月后,我回国去接他,那个第一面还是栩栩如生。“如生”记忆中的那个男孩是静静的,胆却的。夏日的南方闷热难耐,男孩子穿着背心短裤,坐在铺了凉席的床上,低着头在玩弄着什么。“彤彤,你看,你爸爸来了。”男孩子没有跑过来,也没有起来,他好像没听到,并没有什么反应,头还是低着,我走进了,他的上眼皮抬起,黑眼珠划过,瞟过来人,快快地隐去,眼神里是陌生,胆却和疑惑。那个样子让我想起文革时被斗的地主,人被按到了,抬不起头,翻了眼皮看人,不知道来人是要给他一脚还是一拳。
回来后的岁末,我们去加州玩。“妈妈,我不要住旅馆。”彤彤以前对旅馆的期盼一下变成了恐惧。“妈妈再也不和你分开了。”夫人多次这样安慰他,这个“旅馆恐怖症”,两三年后才逐渐消失。前几天,问起彤彤他小时自己回国的事情,他已经记不起什么。 最近看了一个对二战时婴幼儿的研究,发现早期母子的分离会使身体里的肾上腺激素(一种应急反应时,产生的激素,会让人集中精力、能源对付危险,它也使血压升高,免疫力下降)升高,这一变化几十年后依然存在。 现在,妈妈爸爸一旦回家晚了一会,彤彤就会焦急,打电话闻讯。不知道那个经历是不是浑然成了他心理上和身体上的一部分。而我想到那个飞机上泪汪汪的小男孩,还会时不时地流起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