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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唇齿之间-- 沧海桑田
怡然
一整个下午,乔恩都被囚在钢琴上,不能自拔。他的十个不甚灵活的手指,在黑白琴键间笨拙地划来划去。一首布格缪勒的练习曲,本是好听的泉水击石叮咚之音,可从他指缝里流出来的,倒更象是玻璃瓶子掉在水泥地上,稀里哗啦得一地零碎。
终于,他没了耐心,在钢琴上使劲儿地砸了几下,这架老旧的玩艺儿,象个失去了敏感区的老妪,竟然毫无反应。他无奈地站起来,走进厨房,他需要可口可乐,一来提神,二来镇定情绪。可不想撞上正轻手轻脚从冰箱里拿东西的颖川。颖川有点怕乔恩,尤其是当他心情欠佳时。其实颖川也知道,乔恩绝不会把火撒到她身上,绅士风度他还是保持得很得体的。他的眼神掠过颖川的脸,咧嘴笑了一下,象是在自我解嘲。“嗨,弹钢琴可不比练打字,你懂吗?”他大概忽然意识到,颖川正在练习打英文,就冒出了这么一句感悟。
颖川耸耸肩,心说,那当然了,不然世界上就无需钢琴家,而只要打字员就够了。但颖川什么也没说,只冲他友善地一笑,算是对他苦练钢琴的鼓励。在颖川看来,练琴和打字的确不能同日而语,乔都快六十岁的人了,敢于坐在琴凳上,这本身就是需要勇气的啊。
乔恩学钢琴,不是凭兴趣,却是为心情。心绪烦乱时,他就坐下来弹弹钢琴,这是他的心理医生开的处方。自从十年前他太太提出分手时,他就开始学着摆弄这几十只黑白键。弹不出优美,总能弹出嘈杂。音乐就是有这样双重的神奇功效,她能激动平和的心,也能安抚烦乱的心。这正是乔恩所需要的。时而他觉得自己太沉闷,心老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时而他又觉得自己太浮躁,心乱如麻,干什么都安不下心来。
他的钢琴老师是一位黑人女人,总是不失时机地夸奖他,“乔,你是我见到的最能持之以恒的学生了!”乔恩的确是名副其实地“恒”,钢琴课上了好几年,他还在最基础的哈农和车尔尼身上打转转。这两位大师若是在天又灵,知道百年之后仍有如此虔诚的弟子,说不定会怎样地感激涕零呢。
乔恩倒了一杯可乐,戴上耳机,习惯地坐到前门回廊上。他喜欢乡村音乐,应该算超粉级别的。几乎每个周末,都得花个把小时,听他的“美国乡村”。他就那样微闭着眼睛,把头有节奏地左右摆晃。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吵闹得心烦,他把音量开到最大,那些热闹便被隔在了耳朵以外。他厌倦了这城市的喧闹,尽管为了生计他不得不穿梭其中奔波忙碌。
忽地他听到了车熄火声,便慢慢睁开眼睛,先就看到了两条美腿,向他迈近。挺拔健美又性感的腿,他熟悉她们,欣赏她们。他与她初相识,也是先看到的这两条腿,晨跑在人行道上,她跑得很快,他紧追其后。她的腿太有吸引力了,青春,矫健,美,全给她们占了,这腿一直牵引着他,迫使他想追上去看她个究竟,他可不情愿只在后面,看她的一条马尾辫儿晃来晃去。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们去的是同一个教堂。这是上帝给他的机缘,乔从来都这么想。
那两条跑动的腿停住了,就停在了他眼前。他抬眼往上看,刚好看到那两片红红的唇,很扎眼的红。他喜欢这薄薄的红唇,也享受过她的热烈和甜蜜。他不情愿再往上挪动目光,因为他怕,怕看见那双眼。他曾喜欢看她象糜鹿似的眼神,柔柔的依赖,不消瞬间他的心就软化了。可自从她作了医生文秘,她看他的眼神好象也变了。他不喜欢女人昂扬的眼光,尤其是和他亲近的女人,那会让他心里不安,甚至焦躁。他垂下眼皮,回避了她的直视。
凯茜兴冲冲地跑上台阶,这是她上班后的第二个礼拜五。“乔,我们去酒吧,好吗?我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去。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乔恩抬眼看着她,“什么日子?”
“我发工资啦。”凯茜讲话的口气,好象今天是个重大的节日似的。
“你去吧,去和朋友们一块玩儿吧。我累了,想一个人呆会儿。”乔恩故意不看她,眼睛望着街上。
“乔,别扫兴嘛,人家盼了一个礼拜了。”凯茜几乎是在央求。
“对不起,凯茜,我,真的很累,真的。”乔恩看着凯茜的眼睛,试图使她相信自己。
凯茜一个人悻悻然地上楼去了,她需要打扮自己呢。
自从有了这份工作,凯茜也开始变得勤奋起来,她比乔恩起床还早。但是,她可不是为了打理午餐盒,她是要精心打扮自己的脸蛋,那可的确是件费功夫的活,少说也得半顿饭才成。工作妆如此精心,去酒吧聚会就更马虎不得。凯茜一丝不苟地描眼线扑眼影粉,然后小心翼翼地卷眼睫毛,一双本来不算太大的眼睛,经她这么一通折腾,竟也生出了扩张感和立体感,看起来如同广告画上时髦女郎炯炯有神的眸子。妆化完了,她在镜子面前流连着,左看右瞧,这里改改,那里补补,她把自己这张脸,完全当成了一件艺术品,对艺术品追求完美永远是无可厚非的。
接下来是挑选衣服,这绝对是件令任何女人都头痛的事。人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对女人来说,应该改成衣到穿时方知少。凯茜在衣橱里扒拉来扒拉去,还是找不到件合适的。唉,怪只怪自己以前活得太拮据,连件像样的晚装都没有。
她坐在三层自己的阁楼里,沮丧地喘着粗气。忽听得有脚步声,她知道是茱蒂上楼来了。平日这老太太是很少上楼的,每个晚上,总是凯茜到地下室问她晚安。
“乔说,你今晚要去参加聚会,是不是找不到合适的衣服穿啊?” 茱蒂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她。
“妈,你太伟大了,怎么就猜到了呢?我真的是找不出件像样的来。”凯茜一脸的沮丧。
“走,到我房间来,给你看看。”凯茜满心狐疑地跟着茱蒂下楼,她不相信老妈那里会有什么奇迹。茱蒂打开地下室的屋门,指了指她的那张大床,“在那儿,自己去试试吧。”
凯茜眼前一亮,“哇,这么漂亮的晚装,而且是黑色的,我最喜欢的颜色。妈,你是什么时候买的,是特意为我吗?”
“废话,不为你,还是为我?别忘了,下个礼拜是你的生日啊。”
凯茜激动得一把搂住了茱蒂,把颤巍巍的老太太弄了个趔趄。“妈,你太棒了!我爱你,爱你!”
茱蒂拍拍凯茜的头,“快去吧,去吧,象个三岁的小孩子。唉,人啊,年轻多好!”
凯茜打扮停当,她想和乔恩说声再见,可心里忽然发怵起来。乔一定不会高兴的,本该一起去的。当她走下楼梯,见乔恩正站在起居室,象是在等她。
“你很美啊!穿上这套衣服,显得更年轻了。”乔恩更象是在叹息。
“乔,我们还是一起去吧,成吗?”
“唉,不了,下次吧。要不要我送你去?”
“不用,我自己能开车。”
凯茜老练地钻进他们那辆老掉牙的跑车,她把车蓬全掀开了,看着就痛快。然后猛地一踩油门,发出了震耳的响声。凯茜咯咯地笑了,她冲上了马路。晚风吹起了她的金发,在空中飘逸。
乔恩摇了摇头,一转身,见颖川正站在他背后,脸上便露出一丝尴尬。
“噢,对了,暑假学校里没事做了吧?”他若有所思地问。
颖川点点头,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是不是觉得自己住在这里有点碍手碍脚的呢?
“那,你就少交点房租,减掉五十吧,要是你还想继续住在我这儿。”乔恩满脸诚意,颖川见他那样子,都有些盛情难却了。暗自思忖着,莫非以前真的错怪了乔恩,再凶的人,也有恻隐之心不是。或许乔恩的凶只不过是写在脸上而已。
乔恩又坐回到琴凳上,弹了起来。这一次是一首莫扎特的练习曲,他把琴键敲得很重,和他那辆老跑车的马达一般。无边的喧嚣淹没了一切。
最喧嚣的,也是最寂寞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