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华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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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葡萄树

(2009-02-23 16:24:54) 下一个
可仁

        月光下的葡萄树,静谧、清冷。无声无息的葡萄叶在月下泛着微微的幽光。
        今天是阴历的八月十五中秋节。送走来过节的客人,劳累了一天的妻已支持不住,径自去睡了。我独自一人走进洒满清辉的庭院,静静地坐在前天刚刚搭好的葡萄架下,看清冷的月光照在院中的草地上,泛起一片银白。夜已深,露渐起,万籁俱寂;深邃的蓝宝石般的夜空中,那轮惹人乡思的明月越发地明亮,月中阴影形成的桂树和灵兔都隐约可辨,恍惚中似可闻到桂花的飘香、听到咚咚的捣药声。我不由想起杜甫的诗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可我的故乡应该在哪儿呢?
        我出生在中国东北的一个都市中。在那里我生长、生活、学习、工作近四十年(除了中间下乡的数年)。尽管她并不是我“籍贯”上填写的地方,按说也应该算是我的故乡了。可是我对她却没有了“归属感”。因为在那个城市中,由于城市的发展建设,我儿时的记忆已全部被从现实中抹去,更何况我现在在那里连一个亲戚都没有,更不要说直系的亲人了。
       中国人的故乡观其实是很奇特的,它常常并不是你自己出生生长的地方,而是你的父、祖们出生生长的地方---除非你自己什么时候也变成了“父祖”。我的父、祖们生活在中原地区,那里是我户口本上的籍贯地。可是我父亲自从青年时离家外出求学、工作,又赶上中国三、四十年代的战乱,半生流离颠沛;及至五十年代以后又受到历次政治运动的冲击,他自己都几十年没有回过老家,遑论我们这些孩子们。而且我父亲也极少和我们讲起“老家”的人和事。因此,在我们兄弟姐妹间对这个户口上“祖籍地”的“老家”的印象可以说淡漠得几乎没有。现在,对着这海外的明月,我可以把那里当作我的故乡吗?
       我很想把那里当作我的故乡。
       这大概又是中国人很奇特的一点。尽管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尽管我对那里几乎一无所知,我却很想去那里“认祖归宗”。说“认祖归宗”也许有点儿太夸张,多年教育形成的思维定势,我对这种带有封建色彩的形式还不太能够接受。可是我确实有一种冲动,想要去那里看看---就是看看。看看我父亲曾经出生的地方(虽然随着时代的变迁,那里可能早已是面目全非,但那对我并没有意义,因为我原本也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我有时甚至会幻想:我以我父亲的面貌回到那里,而村子里---如果还有村子---我父亲当年的玩伴们都早已作古,村子里的后生晚辈们只是从老一辈的“讲古”中才知道一点儿我家的往事。那景况是不是和刘晨、阮肇返自天台有几分相像?这种冲动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强烈,这对于年轻时候的我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我想这就是中国人骨子里的文化遗传基因在作怪吧?就像那回游的三文鱼,不论在大海里生活得多么地自由自在,却始终摆不脱那来自遥远山间溪涧的神秘呼唤。可是我真的能回到那里去吗---我是说作为故乡的那种回归?
        中国人的故乡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是祖宅旧居,是父祖们的生活印迹,是孩童时代的回忆,是熟悉而亲切的乡音,是滋养了祖祖辈辈的一方土地。这些---除了那一方土地---对我来说(在那里)都付诸阙如。我没在那里生活过,我完全不懂那里的方言。我没见过爷爷,也不知道爷爷的名字。父亲是家里的独苗,我不知道他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或远或近的亲戚。我也不知道,七十年过去,在那方土地上是否还有人会记得父亲这一家人。按着旧时的说法,我父亲“少小离家”,漂泊半生,“流寓”东北,至今未归。晚年他又随着我们飘洋过海,移民海外;现虽回国暂居深圳,到底还是“他乡”。他的“根”已经被从那方土地上拔起了,我还能回得去吗?
        月亮已经越过头顶,渐渐西斜。清澈的月光透过我头上的葡萄树把斑驳的树影撒落我一身。这两株葡萄是一个同事送我的,当初不过是栽在小小花盆儿中的两颗小苗。我得到后随意地将她们移植在了庭院的一个角落,也并没有特别悉心地加以照顾。谁知她们的生命力却如此强盛,几年之间,竟长成了两棵长长的葡萄树而且结出了累累的果实。我抬起头望着这月光下枝繁叶茂的葡萄树,望着那从架间垂下的绿玉般晶莹剔透的串串葡萄,忽然有几分羡慕起来。这葡萄的原产地应该也不是加拿大吧?可是她们没有“故乡”的烦恼。她们被人们从“故乡”带到了世界的各个地方,她们就努力适应各地的水土气候,顽强地生长,为当地的人们奉献出甜美的果实。或许我也应该像这葡萄树,学得更加旷达一些,活得更加潇洒一点?可是只要每年八月十五的月亮还是这么圆、这么亮,我能够忘记那动人的诗句而不心生感慨吗?和我有同样心情的朋友,您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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