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而无修无不修 悟而无悟无不悟

子曰“述而不作” 修行路上明子以学为主 博文多数摘自网络 【明子心路】栏目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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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 論學與讀書

(2010-01-29 13:54:49) 下一个

古人說:「學者覺也。」大抵學的過程即覺悟的過程。要學必須讀書明理。當然人可以問:不知三代以上曾讀何書?人可以撇開書而直接面對自然。但須知直接面對自然,自然固可刺激你,使你有所警覺,但自然並不能把真理現成地送到你的心上來,而你的一生也是很短促的,若皆直接面對自然,則皆過而不留,人的覺悟明理必不能滋長擴大,始終停在原始狀態與野蠻狀態中。時間雖至於今,而人之為原始仍自若也。長此終古,終古如一,亦必等於無覺悟,未明理。經驗是累積的。古人之所明者很願記載下來,留傳後人。人之創造文字不是可以造,也可以不造,那是必然要造的。所以記載他的覺悟與所明之理以留後人,也是必然的。而後人之讀書,通過古人之覺悟與所明之理以滋長擴大,也是必然的,而且是必須的。


讀書明理以求覺悟,是根於人性向上愛好真美善之不容已。人見真就喜悅,見美就喜悅,見善就喜悅。所以孟子說:「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真美善之悅我心,則我心即欣趣於真美善。心之欣趣真美善是心之內在的衝動。這種衝動,我們名之曰最內在的美學欣趣。故所悅者不管是真是美是善,要必有一種美學的趣味在鼓舞。此即所謂愛好。


所愛好的真美善很可以是低級的,也很可以是夾雜的。所謂低級,是以接近
「物質的情欲」來規定的;所謂夾雜,也是以物質的情欲參與其中來規定的。但無論如何低級,如何夾雜,要必有真美善的成分在其中始可被愛好。人不能愛好那毫無真美善於其中的東西。這毫無真美善於其中的東西是什麼很難說,也許什麼也不是,是個大混亂,大混沌。人固然在某種發展階段上,也愛好混亂,愛好混沌。譬如在浮文過度時,就愛好混亂,厭惡秩序,而莊子也稱讚混沌。但此種愛好也是套在真美善的系統內說的。而此時其所好的混亂混沌也毋寧是代表真美善了。所以若抽掉一切真美善的意義而什麼不是,根本不套在真美善的系統內的混亂混沌是決不會被人愛好的。


人在讀書明理時,其內在的美學趣味是形態多端的。蓋真美善是要在具體中表現的,因此是有內容的,有特殊規定的。因此就有各方面各種姿態的真美善。譬如愛好形式之美的,就比較容易欣趣於幾何與數學;愛好具體之事態的,就比較欣趣於歷史;愛好機械之整齊性的,就欣趣於物理;愛好生命之跳動的;就欣趣於文學。而在文學中,喜歡散文是散的興趣,喜歡詩歌是韻律的興趣。即在詩歌中,也有廣度的興趣與強度的興趣:廣度的興趣是鬆散的,強度的興趣是緊密的;鬆散的,則好敘事,行雲流水;緊密的,則好意象,生命熱情。同時,質的興趣則愛好價值、人文,量的興趣則愛好齊一、自然。人的興趣在後天環境或風尚的影響中,常不能順適調暢地發出來,或被埋沒,或被歪曲。然它的本真終必衝出來。這就是人的真性情。所以人的真性情既不易表露,也不易被發見。人常連自己也不知自己的真性情在那裡,此是在不自覺的混沌狀態中。真性情如從環境風尚的影響中衝出來,人便在自覺中或處於自覺中。而這便是人格之一致。一個人若永不表現其性情,則是虛偽的人,或是無性情的人。若無所謂虛偽,也無所謂性情,則是平庸的人,根器陋劣的人。


人表現其真愛好、真性情、欣趣於任何一面,便在該一面有成就。所謂有成就,便是對於那一面的真理有所明。荀子說:「真積力久則入。」入即能透徹明其理也。故讀書渿L輒止者,浮光掠影者,皆真未積,力不久,而不能入也。不能入則無下手處,無下手處則無用心處。故心思總在散亂浮動中。此人即無真性情。入則按部就班,順序前進。蓋入則理現,而理本身就有序,此之謂「理路」順其理路而前進,則系統成焉,此之謂終始條理。入而有理路,則為法度。有法度則不荒腔走調。法度有自「家法」言,此即所謂師承。此是法度之主觀意義,而其客觀意義則在「理路」。尊師是重法度之主觀意義,重道是重法度之客觀意義。故讀書明理以求覺悟,必尊師重道。一人之心力有限,故尊師;囿有疑難而不解,故尊師;停滯僵化而不能有轉進,故尊師。師助之,指之,點撥而活轉之,則生命暢通而近道。近道而印證於理,則重客觀之法度。故讀書明理,於「真積力久則入」外,必尊師而重道。矜持虛浮散亂,皆尊師重道之大障。個人矜持虛浮散亂,則為無法度之人;世皆矜持虛浮散亂,則為無法度之世。無法度之人為亂人,無法度之世為亂世。


中人之資皆有相當程度之真性情,而所以終虛浮散亂而無成者,則因刺激紛馳而亂其心思。亂世則尤甚。故人生於亂世,如真覺有責任之感,最好先於刺激紛馳中,一任其真性情之流露,而欣趣於真理之一面,以貞定其心志。所謂藉欣趣而凝聚。所謂「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人必有所不為,而後有所為。心志凝聚,則免於虛浮散亂,而矜持去矣。如是,尊師重道,順序前進以明理。世皆散亂,而吾以一心歛之;世皆浮動,而吾以一理貞之。


在順其欣趣以明理中,人又常易為一定系統之理所拘束,而流於固蔽。故人必須常能開擴活轉其內在的欣趣以去執去蔽。所謂開擴活轉,不是無所不知。重要者在令人去執去蔽。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能知界限分際,便能去執去蔽。莊子說:「知止於其所不知,至矣。」此亦是去執去蔽開擴活轉其內在欣趣之話頭。前文所說各種形態之趣味,若能開擴活轉,則皆相助相成,而且相養。若不能開擴活轉,則相壅相蔽,而且相害,則每一形態皆可流入惡情惡趣。故人於順內在欣趣而明理中,能漸進而用心於內在興趣之開擴與活轉,則其覺悟與明理又進入一較高之境界。此即古人講學用心之所在。所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也。近人言學,則在順個人內在的欣趣以明外在之理為主。此而漸漬日久,則必當進而用心於內在欣趣之開擴與活轉,方可說真覺悟,真學問。學與讀書,並無巧妙方便處,只有「透露真性情,凝聚心志,尊師重道」三語而已。

原載《大學生活》第一卷第九期 195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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