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讲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瞿鹊子描画这一大段,这是圣人的境界。「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就是这个境界。
「夫子」就指孔子讲。「违害」是避害的意思。「就利」、「违害」就是趋利避害。现实人生中,一般人都是趋利避害,这是生物本能。圣人不就利,不违害,就是超乎利害之外。光在生物本能中没有道德的实践,更不能成圣人,成圣人一定要通过慎独,要通过道德的实践。
「不趋利,不违害」这容易了解。「不喜求,不缘道」就不太好讲。甚么叫做「不喜求,不缘道」呢?这是高境界。初步的时候,人有希望总是好的。「不喜求」就是不希望甚么。不求发财,这当然可以,但为甚么说「不缘道」呢?就是说,求道也只是第一步,不是最高境界,要把任何喜求都化掉。佛教表现这个境界表现得最好,般若就是这种精神。你有所喜求,你的生命就有所偏执,这不是圣人的大中至正的正正当当的生命。还是在过程中,在过渡中嘛。
所以,程伊川说「孔颜乐处」。这个「孔颜乐处」乐甚么呢?你说乐道吗?程伊川说不然。假定是乐道,那么,颜渊就不成其为颜渊了。乐道不是很好吗?但是,你要是乐道,你的生命还是限在道,吊在那个道上,这就是说,你还有一个依待的关系。用康德的话说,你还有一个interest。你依靠一个方向嘛。康德讲纯粹的美要去除任何interest,interest一般译做「兴趣」,在康德这个地方我们译做「利害关心」。就是没有任何取向,没有利害关心。因为凡是有interest,就有一个方向,兴趣就是你往那个地方趋。
佛教不用「趋」字,用「趣」字,所谓「六趣」。趣者,向也。凡是有所趣,就有所向。你的生命方向在这,就定在这,不能定在那。这就有所偏执。
真正的美没有任何趣向嘛。所以,康德说,道德判断、知识判断都是有向判断,只有美学判断是无向判断。「有向判断」、「无向判断」这是我的翻译语,用康德的原文说,道德判断、知识判断是determinate judgrnent(决定性的判断)。道德决定善恶,知识决定是非。决定性的判断就是有向判断嘛,有一个决定就是有趣向,有趣向就是有一个方向,有一个方向就是引导你往那里走。但美学判断不是决定性的判断,康德叫做reflective judgment(反省判断)。在这个意思上,你说「孔颜乐处」,他乐甚么呢?理学家其中一个课题就是要寻孔子、颜渊的乐处,这是一个审美的情调呀。你要是乐道,那么,道就是你所希求的一个对象,你的生命还是吊在那个道上,你还没有达到绝对的洒脱的境界。到洒脱的境界,那才是圣人的境界。「孔颜乐处」就是以这个为乐,这个乐就是美学的境界。
你了解这个道理,你就能了解「不喜求,不缘道。」
「不缘道。」缘者,顺也。就是说,不顺着那个道,道在那,我就顺着它走。我不攀缘那个道。从这个地方就可以了解「圣人不从事于务。」
甚么叫做「圣人不从事于务」呢?难道圣人不做事情吗?这种话头当该怎么了解呢?圣人可以做事情,也可以吃饭呀。但他不一定要成一个专家,不一定非要专门做某一种事情不可。这就是「圣人不从事于务」的意思。所以,达巷党人说:「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论语?子罕篇》)这句话有点遗憾的意思。他是说,孔子伟大而又博学,但无所成名,没有成专家。达巷党人在这个地方很差劲。孔夫子听见这句话,他怎么答复呢?孔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同上)我要有所成名,要成专家,那么,我是赶马车呢?还是射箭呢。我将赶马车吧。但孔夫子有没有执御呢?没有执御。他没有成一个驾车的专家嘛。你看,他这个答复表示一个甚么意思呢?
不管是执御,或者是执射,做任何一种工作我都可以成专家,成专家就可以成名了。你不是希望我有所成名吗?那么,我执御算了。这就是圣人的幽默。他以这种幽默的话头答复达巷党人,就是不以你那个批评为恰当,但他也不好意思骂你嘛。这就是圣人了。这个地方你就可以看出孔子的幽默、孔子的智慧了。就从这个地方,你可以了解「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喜求,不缘道。」所以,一定要在「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那个「化」、「不可知」的无限妙用的境界了解圣人,那就是圆而神。这个也在理性中。
中国人所说的这个理性不是康德所讲的实践理性,康德光从道德法则讲的实践理性,那是第一步的讲法。中国人所说的这个理性是仁,梁漱溟先生就了解到,他说仁是理性。所以,孔夫子不轻易许人以仁。西方人没有说仁是理性,他直接说逻辑是理性。康德说决定道德的方向是理性,那是实践理性的第一步。但依中国人看,这个理性很粗呀。中国人说仁是理性。仁是理性,这说得玄得很。甚么是仁呢?「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大人者」就是「仁者」。这虽然是境界,但它在理性中,它不是神通,不要把它当神通看。它也不是事实,因为它是通过修行达到的最高境界。庄子、道家很容易了解这种境界。
庄子说:「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圣人不太讲这种话,《论语》里面这种话很少的。庄子才有这种漂亮的话头。「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这个就是「大而化之之谓圣。」你说他「无谓」,他又不一定无谓。你说他「有谓」,他又不一定有谓。这就是paradox。圣人不太讲paradox。
「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整个社会、现实世界就是尘垢,你在尘垢之内怎么能随便游呢?你游到这里,就与那里不通了嘛。你能游乎尘垢之外才能无往而不通。这是道家的基本精神。道家只会说这个道理,把这个道理讲得很好。谁能做到呢?老庄并不做到呀,只有孔夫子,圣人才可以做到。孔子在圣人的地位,他不是哲学家,所以,他讲道理不行。老庄是哲学家,只会讲,他们并没有做到啦。王弼很清楚,他当年就这样讲。这就是王弼在魏晋时代谈如何会通儒家与道家的冲突。这是王弼了不起的贡献呀。
道理是一个道理,谁能做到呢?圣人能做到,老庄并不做到,虽然他们做不到,但他们讲道理讲得很对。这是王弼的态度。当然你可以不赞成这个态度,你可以说老庄讲道理也有问题。
「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孟浪」就是浪漫,英文就是romantic。我们的老师以为这些是浪漫之言,而我以为达到妙道才有这种境界出现。你以为怎么样呢?下面长梧子说的话更玄。你与你老师所说的都不对。
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
这一段话很有趣。「皇帝」指三皇五帝说,越古越好。听者,判断也,《大学》云:「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这个「听」就是当作「判断」讲。长梧子说,你提的这个问题就是三皇五帝都难以判断的,你们指手画脚的瞎讲,都是说的门外话。「荧」是疑惑的意思。荧是天上的星,闪烁不定。「听荧」表示那个道理难以判断。
「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时夜」就是雄鸡。这几句话是长梧子教训瞿鹊子,你所说「妙道之行」也说得太快。你以为看见鸡蛋就可以马上得雄鸡,但鸡蛋不一定生雄鸡嘛。你以为看见弹就可以马上打鸮炙,但不一定能打到鸮炙嘛。
下文又另讲一段故事: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 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旁日月」就是与日月并行。这与「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那个意思一样。「旁明月,挟宇宙」就是「天地与我并生」这是一种描述的说法,是一种具体的漫画式的讲法。这种语言就是漫画式的语言,中国人不用概念式的语言,而喜欢用这种描写的词语。
「旁日月」就是与日月作伴并行嘛,就是company的意思。「挟宇宙」就是你的生命与宇宙为一体。这是漫画式的词语。你读中国古典一定要能了解这种文句,这种文句都是用具体的描写的词语,不用概念式的词语。西方人喜欢用概念的语言。
「为为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为」是致力、从事的意思。「吻合」指甚么说呢?就是「天地与我并生」「为其吻合」就是致力于你的生命与宇宙的生命conform(一致)。「吻合」就是conform。
「置其滑涽」就是把那些滑涽的事情放掉。「置」与「为」是相反的。你致力于吻合的方向,那么,你就把滑涽的事情放下。「滑涽」就是「屈诘」,「滑稽」这两个字没有意义。「滑稽」的意义在「屈诘」,而不在「滑稽」这两个字。「屈诘」就是诘屈聱牙,出噱头,出精彩。人在社会上出风头就要专门为其滑愍。平常说平实,那是从滑稽、出噱头往上翻,达到最高境界才讲平实。圣人都平实,圣人不出花样嘛。圣人出过花样了嘛,他不出花样,不出精彩,怎么能做圣人呢?释迦牟尼佛那个精彩出得太多了,天天说法,说法四十九年还不精彩吗?
「滑稽」就是屈诘,屈诘就是憰。屈诘、憰有意义,滑稽没有意义,是屈诘、憰的谐音。〔过录者案:原文「滑愍」,成疏:滑,乱也;愍,闇也。牟先生读做「滑稽」,滑读骨音。解释亦与成疏不同。〕
「以隶相尊」我们现实社会不是以隶相尊,都是互相比高。「隶」是卑下,在社会上谁肯居于卑下呢?你高,我比你还高嘛,所以,都争在社会上的地位。庄子要我们不要那样,而要「以隶相尊」,这是〈齐物论〉的精神。耶稣就说:那在人间最低的,在上帝面前最高。所以,耶稣替他的门徒洗脚。这就是「以隶相尊」的意思。这不是偶合,不是比附。凡是宗教都有这个精神,道德、宗教的最高境界都是这个精神,它往下不往上。它已经往上,已经通透了嘛。
照儒家讲,圣人不高亢,唯圣人讲俯就。所以,颜渊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论语?子罕篇》)那是就其道德的丰富内容说,这是颜渊的看法呀。这不是孔子本人,孔子本人是「温良恭俭让」。表面上很平常,「极高明而道中庸」。所以,圣人讲俯就,贤者才讲高亢。孟子与孔子的差别就在:孔子是圣人,说话很平实,不说很高,而孟子高亢。孟子所处的时代是乱世,乱世要树立真理的标准,要树立真理的标准就要批评,就要骂人。所以,孟子说:「中道而立,能者从之。」这个时代是乱世,道不显,所以一定要骂人,这个时代一定是批评的时代。
俯就是往下,高亢是往上看。往上看就是把道的标准提高,提高才有是非,要不然没有是非。高亢、俯就都有道理。孔夫子说:「六十而耳顺。」耳顺就是声入心通。这就是俯就。都有道理,秦始皇也有道理,不是说一点道理也没有。但是,这种态度在乱世是不行的。都有道理,那就没有是非了,成了和稀泥。
所以,你要知道这些话是最高境界中的话。下面接着说:「众人役役,圣人愚芚。」众人天天忙得不得了,为名利而忙。人在现实上不忙不行呀。「役役」就是疲劳,疲于奔命。而圣人表现得好像大傻瓜一样。他这样说就是不要你的生命出精彩,你的光不要放出来,要含在里面。最高的目的就是使你的生命在时间的大流里面马上就eternal,要你从时间、空间里超拔,掌握永恒。这个掌握永恒不是叫你离开现实世界,跑到另一个天国里去得永恒,这个永恒就在现实之中。这个目标怎么可以达到呢?你用甚么态度可以达到呢?「众人役役,圣人愚芚。」你就可以达到在时间中取得永恒,使你的生命成为eternal。这个eternal 的观念在哪一句看出来呢?就在「参万岁而一成纯」。
「圣人愚芚」。他「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说这一大套,最后的目的是甚么?就是「参万岁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段文章是很美的一段文章,很典雅的文章。这就是先秦诸子的文章,你做文章要学这种句子。似通非通,不太容易讲明白,但意思非常显豁。
「万岁」是很长的时间。在很长的时间里保存你的生命纯一不杂,使你的生命在时间的过程里面成一个pure unity。照文句看,「一成纯」这个「一」是adverb,但是,那个意思就在时间的长流里面,使你的生命成一个纯一。「纯」就是形容词。怎么样才能够纯呢?能够成一个谐一才纯。成纯一不是跑到天国去成纯一,不是跑到真空管、高山顶去成纯一,就在时间的长流中成纯一。时间的长流就是「万岁」所表示的。「万岁」就是一万年,一万年不就是时间的长流吗?就是一万年,还是一个时间的过程嘛。不管是一天、一年,还是一万年,凡是时间总在流逝中,在流变中。
凡是修道,不管是修哪一个方向,基督教,或是儒家、道家、佛教,它总要保存你的生命从流变中达到纯一,达到永恒。这是一定的。有时候,这个永恒是离开地讲。譬如,基督教就是离开讲,永恒在哪里呢?上天堂嘛。你要坐在上帝旁边,你才可以永恒。东方人不要这样讲。一定要上天堂,坐在上帝旁边,这种讲法是离的讲,就是隔离地讲。
中国春秋战国时代有两种思想就是用「离」、「盈」这两个字表达。「离」是隔离,这是一个方向;「盈」是充满,这又是一个方向。「离」是一种思想;「盈」又是一种思想。这两个字从哪里发出来呢?从名家。名家有「离」、「盈」两派思想,名家当初发明这两个字的时候,那不是道德、宗教的问题。公孙龙代表「离」,以「离坚白」的思想表示。墨子代表「盈」的思想。这是名理上的辩论的问题,有这么两派思想。那么,我们借用这两派思想,从这里引申出来,用到道德、宗教上讲,「离」大体属于transcendent。照西方人的讲法,他们不用「离」这个字,他们用transcendent,就是超越。这个「超越」的意思就是隔离,高高在上,与现实脱节。〔过录者案:在牟先生的著作中,transcendent多译做「超绝」,超越是transcendental。〕在西方人的思想里面,这种精神非常强。柏拉图就是这种思想,他的idea就是transcendent。所以,亚里士多德就批评他的老师的idea高高在上。亚氏主张immanent,这个理型就内在于桌子里面嘛。这是immanent theory。
柏拉图的idea与现实是离开的,所以,亚里士多德批评他是transcendent theory。这个「超越」就是超离的意思,超离就是隔离。西方人很容易表现这个精神。基督教就是这个精神,上帝一定是高高在上的。所以,在基督教里面不赞成泛神论。
庄子这种思想是东方的思想。东方是泛神论的思想。泛神论英文是pantheism。基督教只能讲一神论,不能讲泛神论。在西方的哲学家中,只有斯宾诺莎(SPinoza)讲泛神论。斯宾诺莎是犹太人,所以斯宾诺莎这个哲学家在西方不是正宗的。东方喜欢斯宾诺莎这一套,都是泛神论,道无所不在,神无所不在嘛,神就在这。泛神论一定是immanent。基督教是transcendent。
耶稣说:「我就是生命,我就是真理,我就是道路。」那个生命是永恒的生命,不是在时间中的生命。但是,耶稣不是人,耶稣是神,他是上帝差遣来的。所以,他就是生命,他就是真理,他就是道路。你只能跟着他走。你不能说:「你是基督,我也可以成基督。」这是不可以的。这就是隔离的思想。东方人没有这种思想。庄子也不是这种思想,他要你得到一个永恒的生命,得到一个纯一的生命,而你只有在时间的长流里面显你的纯一。所以说:「参万岁而一成纯。」纯一就是永恒,因为纯一就不在时间的变化中。
「参万岁而一成纯」这个句子造得很美。用白话文说,就是希望你把你的生命参予于时间的长流里面而成为纯一,或者说,保持你那个纯粹性。「参万岁而一成纯」这是文章,翻译成白话文就不是文章了,那就是概念的语言了。庄子在战国时代造了这么一个句子,大家公认了,这有点意思。究竟甚么意思呢?大家也不太懂,不很清楚。
「参万岁而一成纯」这个意境再用另一个句子表示,就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个意思前面讲得很多,这个是〈齐物论〉的思想,开首〈齐物论〉正文的那一大段就是这个意思。「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无适焉,因是已。」这就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以是相蕴」就是「因是已」。「因是」就是「莫若以明」。「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就是这种境界,这句话就是呼应前面那一大段话。
「万物尽然。」要是,通通是;要不是,通通不是。通通是,就没有非与它相对;通通非,就没有是与它相对。是就是非,非就是是。相对的观念化掉了。这就叫做「万物尽然。」要不然怎么能「万物尽然」呢?「万物尽然」就是一体平铺,全体放下,一切放下。
「而以是相蕴」这个「是」作甚么讲呢?就是「参万岁而一成纯」这句话所表示的那个道理。就拿这个道理相蕴。「相蕴」就是相蕴含,你的生命蕴含在这个道理,我的生命也蕴含在这个地方。通通蕴含在这里,就通通一样,没有彼此的分别,那就没有噱头,没有计较、较量,也没有光彩。这就叫做「为其吻合,置其滑涽。」
前面说:「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形容这么一大套,就是要说最后这两句话:「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种句子要说是文章就是文章,但不是普通的文章,这种句子就叫做philosophical sentence(哲学语句)。平常的文章没有这种语句的。这就叫做「子」,所以,先秦诸子是中国文化的发祥地,它是一个orginal thought,一切都从这里出来。
所以,你学文章不要学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那种文章不能学的。以前的人教你学文章,他不教你学那个。章太炎告诉你,学文章从魏晋人学起,从魏晋人上达诸子。要是从诸子开始,你的程度不够,你也不知道它的好处在哪里。你先学魏晋人的文章。章太炎会作文,他的学问是很差的,但他会作文章。
从魏晋人上达诸子,再往上,再纯朴一点,就读经。到读经,文章的华彩没有了嘛,文章就没有文了嘛。所以,造文章最后的结果就是没有文。为甚么学文章从魏晋人学起呢?因为魏晋人能持论。为甚么上达诸子呢?诸子是哲学家、思想家。思想家要有理论,一套一套的,「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荀子语)
魏晋人能持论,就是能主张一个道理。「持」是动词,「论」是所持的东西,一方面要「言之成理」,一方面要「持之有故」。有理有故才能成论,「论」就是理、故的综和,光是理不行,光是故也不行。光是理不能成论,光是故也不能成论。这个很合乎西方人所说的「论」这个观念。「论」就是英文的theory,就是理论、学说。
一个theory怎么构成呢?要有内容。内容就在「故」那里。「故」代表内容。这个「故」要连贯起来,成一个系统,那个是理。所以说「言之成理」,成理的时候要有logical reasoning。光有逻辑的推理,没有「故」,行不行呢?能不能成theory呢?不能。那不成为theory,那种学问属于数学、逻辑嘛。纯粹 formal logic没有「故」的。纯粹数学、几何里面也没有「故」的。所以,那叫做形式科学。所以,现在新的讲法,形式科学都是tautology嘛。只有理才能成为tautology,有「故」就不能成tautology。
魏晋人能持论,很会作理论的文章,这个不容易的。譬如,嵇康这个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阮籍差一点。这种文章甚么时候没有了呢?就从唐宋八大家以后没有了,所以,唐宋八大家是最没有出息的。唐宋八大家这种散文是对着骈体文而发,而来的反动。南北朝是《文选》,《文选》是骈体文,骈体文表示纯美的文学,那纯粹是美的。韩愈、欧阳修出来主张古文,所谓散文,「文以载道」。他们的文章里面有甚么道?哪有道呢?苏东坡那种文章哪里有道嘛。你自己不明白,你自己根本不能持论,你怎么能有道呢?他们那些文章格很低的。从唐宋八大家一转到桐城派,那就完了,没有了,一无所有。
文章的韵味要有很多东西来撑。一方面要有生命力,生命开始有烟火气,驳杂。那么,把烟火气淘汰尽,炉火纯清,这才是好文章。但是,你必须要有生命的原始的充沛气。充沛气就不能免掉驳杂,也不能免掉荒谬、错误,错误的地方多得很。越好的文章,荒谬越多。英国的莎士比亚文章最好,莎士比亚的文章里面荒谬最多。太干净了不行的。
弘道不如明惑。你要多出去跑一跑,游历名山大川,多与社会上接头,你要了解社会嘛。人生的艰难困苦都在社会里面呀,并不在「诚明堂」〔过录者案:「诚明堂」是牟先生当时在新亚研究所授课的地方〕这里呀,这个地方没有用的。要与社会接触呀。罪恶都在社会里面。法国一位文学家讲「罪恶之华」,真正的美不从罪恶中发不出来的。你不了解社会,不了解人生,不了解生命的阴暗面,你不能够了解那个光明面嘛。
所以,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你光说「文以载道」,你自己本身都没有道,你还谈甚么载道呢?你载甚么道呢?要做大文章,你眼光要高。所以说:「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郑板桥语)你的题目太低了,无论怎么样的技巧,你也做不出好文章。所以,我向来瞧不起唐宋八大家的文章。
情感丰富,要靠生命强。你的生命太干枯,你哪里有情感呢?有高度的才、情、气、才有高度的理论呀。没有强烈的生命,你情也没有,气也没有,才也没有,理论也没有。所以,魏晋人的文章你们要好好读一读,那些文章我在《才性与玄理》里面选了很多。魏晋人的文章不一定长篇大论的,不像现代人那么啰啰嗦嗦,它很简洁,一句话就说得很中肯,而且有一些很美的句子。从魏晋人的文章上达诸子,这才能讲思想的问题。
以前的人读《庄子》是当文章读,他也不了解道理。苏东坡这些人都读《庄子》,他们就是当文章读,所以,他们的文章也很有限。
《庄子》这种文章你不要纯当文章看,它有一些描述性的语言,譬如「旁日月,挟宇宙。」那些是图画式的语言,那是文章。但最后两句,「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就不是文章了,这两句你要懂。要说文章,这两句是最美的文章。这两句话的意思就是使你的生命在逝变之中得永恒。要说境界,这就是最高的境界。要说义理,这就是最高的义理。这就不是纯粹的文章了。那么,这种文章诸子里面有。
「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是正面说。下一句用一个疑问的语句来表达这个意思。「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这就是要你把生死相对、在生死相对中好生恶死这两个都化掉。
我们先肯定有生、死两端相对。一般人都好生恶死。生、死的相对就是好恶的相对嘛。你要把这两个相对都化掉。这两个相对要靠一个主观的标准,庄子就是要把这个标准给你化掉。前面就说:「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平常彭祖为寿,殇子为夭。庄子就给你颠倒过来。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大家都悦生,我哪里知道你那个悦生不是迷惑呢?悦生就一定有甚么道理吗?这是把生的观念化掉,悦生的悦的观念也化掉了。这是一面,光化掉悦生,难道你喜欢死乎?也不一定嘛。所以,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也没有人喜欢死,那么,你恶死吗?他把你那个讨厌死也化掉。我哪里知道你天天怕死的人而结果不是丧你的生命呢?越怕死的人越坏,天天提心吊胆,那死得快一点。「弱丧」就是丧,「弱」就是weak,「丧」就是 lost。
「弱丧而不知归者」就是一步一步的,返不回来了。这就是前面所说:「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这句就是「弱丧而不知归者」。
「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一天一天消杀,这不就是「弱丧」吗?「弱丧」就是一直下去,回不来了。这就是「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溺之所为之」就是陷溺在你所为的方向,一直滚下去。拉不回来了,故云:「不可使复之也。」这个是自然事实,现实上、自然上都是如此。你只有从这个现实跳出来,你才能达到永恒嘛。
所以,他一定要把你「好生恶死」的那种观念化掉,要从生死里面解脱。这两层都要有。「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这种疑问句就是好文章,这种句子就是philosophical sentence。平常你做不出这种文章来。
庄子就拿两个疑问语句把生死相对、好生恶死化掉。这与前面拿「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这两个疑问语调把有、无的对待化掉一样。从化掉有、无对待之中就达到绝对。这是庄子最聪明的办法,〈齐物论〉的最高境界就是用这个方式。庄子不采用往后追索,往后追问的方式,那是最笨的办法嘛。
〈齐物论〉这种文章,你们要训练了解,而且要训练表达。这是古典,现在要当学问讲,要把这个道理表达出来。当初这是原始的灵感,用老的当时流行的文字表达这样的道理已经不容易了。这不是经过念哲学、念逻辑而得来的,这是原始的灵感,完全靠有原始的洞见(insight),要有高的哲学义理的发现,表现出来,都要靠有洞见。
今天就讲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