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讲
王弼在《老子微旨略例》说:「既知不圣为不圣,未知圣之不圣也。既知不仁为不仁,未知仁之为不仁也。」这几句话就是诡辞。他说这种诡辞是想要解释《道德经》:「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王弼又说「绝圣而后圣功全,弃仁而后仁德厚。」这不是诡辞吗?表面看不是自相矛盾吗?大家都知道不圣为不圣,这是依据逻辑规律的。但大家不知道圣之为不圣,「圣之为不圣」不是自相矛盾吗?表面上矛盾,但是,辩证就要通过这个矛盾达到真正的圣。所以才说:「绝圣而后圣功存,绝仁而后仁德厚。」这才是真正的辩证法。分解地讲,那是直线的,都遵守逻辑规律。遵从逻辑规律的叫做思考,不叫做智慧。凡是辩证的诡辞都是曲线的智能,这是哲学中最玄的一种。一种是logical,一种是dialectical,这两个领域穷尽一切哲学的理境。对辩证的意义不了解不要随便讲辩证法,要不然很容易堕入唯物辩证法。唯物辩证的讲法缺乏哲学常识,不通的。拿唯物辩证法反对形式逻辑,这是瞎搅和。西方没有人讲辩证法就反对形式逻辑,也没有人在讲数学、物理的时候讲辩证法。这两种理境道家、儒家都有。分析的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辩证的,辩证的是消化成你自己的血肉,那才能营养,这就是东方哲学的智慧。黑格尔用辩证逻辑的方式讲,中国人不太喜欢这个方式。其实中国的智慧最透辟,中国的哲学智慧最清明,了如指掌。但是,就是因为这个时代没有那么多聪明人,没有像老、庄,像讲《般若经》的菩萨那样的聪明人,所以需要用黑格尔的方式给你讲清楚甚么是辩,用逻辑把它撑起来。不管你讲形式逻辑,或是讲辩证逻辑,辩证也是逻辑。「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庄子这里说的都是通过辩证的诡辞来表达,这几句话所讲的道理都不是分解的方式可以达到的。就是说,这不是用分解的方式可以知道的,
所以,下文就说:「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大辩不言」在我们平常的现象范围之内,科学知识的范围之内,要有辩就要有言,这是个分析的关系。但在高一层次上的「大辩」,「辩」与「不言」的冲突没有了。
「辩而不说」而不矛盾,这是反常的,这就是怪。所以庄子说:「恢憰 (jué
古同“谲”,欺诈)怪,道通为一。」这个「怪」不是平常所说的心理不正常,这个「怪」就是paradox。这个地方的反常就叫做诡辞。这种诡辞不能清楚地摆出来。中国人的逻辑头脑不行呀。为甚么不行呢?因为中国人头脑太快,太聪明了。现在叫你慢一点,一步一步来,从「2+2=4」了解起。中国以前说名家太啰嗦,因为名家属逻辑问题嘛。当个毛病看,那是令人讨厌的,所以一般批评名家「苛察缴绕」。但平常人头脑太快不是好处,那都是感觉的,不是thinking。所以,到概念性的思考,你完全不行。中国人的毛病就在这个地方。名家还是最简单的苛察缴绕,最高度的苛察缴绕就是数学,根本不能讲了,只能用符号算呀。这不是语言的问题了,语言说不出来,只有用符号算嘛,computer就是这一类的。这是高度的科技。王弼说:「人皆知不圣为不圣,而不知圣之为不圣。」这种道理是最难了解的。道家喜欢说这种话,说到这个地方就有劲度。为甚么有劲度呢?他有灵感嘛。这里面有内容啦。董仲舒说:「言之重,词之覆,其中必有美者也。」(《春秋繁露》)这是很漂亮的句子。你看康德的书,重重复覆,总是啰嗦,越啰嗦越有味道。所以,要不是你不读它,读了它没有能出来的,你一看就给它迷住了。朱夫子的《朱子语类》也是这样,重重复覆,谁看他的《朱子语类》,谁就给它迷住。朱夫子有这个本事,这就是反复叮咛。反复叮咛就是「言之重,词之覆」。一定有美在其中嘛。假定清浅如水,说一下就得了,何必那么啰嗦呢?分解的范围内不准讲诡辞,但是,分解的范围并不穷尽一切的范围。天下间很多东西不是用分解的语言、逻辑的语言可以摆出来的,所以,一定要从这个分解的范围进到另一个范围。这另一个范围就是「大辩不言」的范围。就是道的范围。这个范围是甚么东西呢?
刚才讲一大段就是要你正视下面的这句话:「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这就是孔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篇》)这句话就涵着庄子那句话。知道的我就说知道,不知道的我就说不知道。这就是智慧。譬如,这支粉笔是白颜色的,这是我经验到的,靠我的经验可以确定地知道的。这是经验的知识,这是我知道的。上帝在哪里呢?我不知道。这不能证明的。我不知道我就说不知。孔子说「是知也」与前面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之「知」是不是同一层次呢?不是同一层次。「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两个「知」是真正知道,有对象,这是第一层的。也可以说是第一序的。「是知也」这个「知」高一层,叫做第二序。孔子的话有两层:头一层是「知道」、「不知道」;第二层是「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知道。」这是两层意义的「知」。庄子「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这句话也有两层。你知道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停止,这就是说,你知道你所知道的地方,你也知道你所不知道的地方。这是最高的。我知道我不知道上帝嘛,所以,我的知的活动就不往上帝那里应用,就在这里停止了。这是最聪明的。这表示说一般人是很笨的,你也不知道上帝在哪里,天天在那里念念有词,这是很可悲的。古人都想往上看,不但中国人如此,西方人也如此。到近代文明才在知道的范围之内多说话。古人在不知道的那个地方警告你,他往上转,但不是教你念念有词,他教你在不知道的地方停止。在「辩」与「言」一致的范围,那是知的范围,在这个范围内都可以清楚地知道。「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这些诡辞所暗示的那个范围就不是我们的知所能达到的范围,所以,他到这个地方就不说了。庄子这个地方是通过诡辞来暗示那个不可道之道,不可道之道就是庄子说「大道不称」的不称之道。所以,孔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孔子这句话使人听了很舒服。庄子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这句话就苛察缴绕嘛。孔夫子是圣人,庄子是哲学家嘛。圣人的话使人很舒服,哲学家的话令人讨厌,逻辑学家的话更令人讨厌。「故知止其所不知」这个「所不知」就是不能用分解方式的那个「知」来达到。但是在庄子、道家以至佛教看,这些诡辞所指点的地方也不完全是一个大胡涂,它清楚得很,了如指掌。既然了如指掌,也可以知的。就是不知道的地方,我也知道。这是高一层次的知。孔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表示他对于所不知的那个地方也很清楚,但他不说就是了。这叫做「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既然「圣人怀之」,他心中当然有一个想法嘛,就是说那个地方不能用分解的方式给你摆出来,他就不说了,所以,孔夫子说:「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并没有说话,但天也不是大胡涂蛋嘛,清楚得很,四时很分明嘛。圣人也是如此。
依佛教的讲法,凡是我们用分解的方式明白摆出来的都叫做识知。照康德讲,凡是通过我们的感性、知性、理性三者合作而达到的都属于佛教所说的「识」。感性、知性、理性这三者合作的范围是可以清楚地摆出来的,那就是我们的科学知识范围。这三者合作所达不到的范围,就是佛教所说识知达不到的范围。在东方人,识知达不到的地方也可以说,在佛教,那叫做智知。智知与识知相对反,这种智知佛教叫做般若。智知就是不能用逻辑的方式摆出来,能够用逻辑的方式摆出来的佛教叫做识知。耳目鼻舌身这前五识属于康德所说sensibility(感性),因为我们的科学知识起于感性,不能离开感性。光是感性也不够,还需要 understanding,understanding属于第六识。康德所说的理性还是在第六识的范围之内。佛教讲第七、第八识那是心理学意义的。智知不属于sensibility、understanding、reason,在佛教,那名之曰般若智。在儒家,孔孟虽然没有说,但他也有这个境界。在道家,这就是玄智。主观讲名之曰玄智,客观讲名之曰玄理。孔孟没有这种词语,但儒家后来发展到王阳明讲良知,那就是以智知。
所以,「故知止其所不知」是在我们不能用分解的方式知的地方停止。但这个地方我也可以知道,那么,这个地方不是识知,而是智知。「圣人怀之」,圣人在这个地方也清楚得很,那不是识知,乃是佛教所谓智知。在东方,后来儒释道三教都承认有这种「智」,尽管所用的名词不同。道家承认玄智,用玄智可以达到,用诡辞而达到,我就知道了。佛教就说般若。儒家不太说这方面的话,但它也可以达到。性命天道也在我们神知的范围之内,性命天道也不是漆黑一团,也可以达到。
但是,西方不承认有这种智,西方人所谓「知」就是识知。依康德讲,我们的知识就是在感性、知性、理性的范围,在现象的范围、科学的范围。上帝的范围是我们的sensibility、understanding达不到的,所以说上帝不可知。你说你的sensibility、understanding、 reason达不到,那么你有没有一种智慧来达到呢?没有。这是西方人的看法。
所以,上帝不是知的对象,那是我们的智慧之光可以达到的。智慧之光不是识,但是,这种智慧之光西方传统没有的。基督教的传统不允许有。中西文化的差别就在这里。上帝只是信仰的对象,我们没有一种智可以达到祂。因为我们所有的「知」都离不开sensibility、understanding、 reason。佛教所说的「智」既不属于understanding,也不属于reason,更不属于sensibility,不在八识范围之内。它是「转识成智」,智与识相对反。这种智在佛教叫做般若智,在道家叫做玄智,在儒家叫做良知、本心。这个智不是我们平常所说的intellectusl。我们没有这方面的词语,根据西方传统,根据康德的讲法,我们也可以给它一个名词,这种「智」康德就叫做intellectual intuition,我译做「智的直觉」。东方人所说「般若智」、「玄智」、「良知」这类,在康德那里,根据西方传统,那就叫做intellectual intuition。这种能力谁有呢?只有上帝有,神有。上帝的intuition才是intellectual intuition。我们人类(human being)没有这种能力,人类是上帝所创造的,是被造物。Intellectual intuition属于上帝,上帝是无限心。
Intellectual intuition从神心发,神心就是无限心,divinemind就是infinite mind。无限心就是没有限制的。我们人的心是有限制的,就是有一定的范围,每一个概念都有一定的范围,一定的意义。中国人喜欢讲「圆而神」,道心就是圆而神。这个神不一定是西方那个personalGod。中国人有中国人说「神」的意义嘛。无限心其实就是圆而神。西方人说神就是personal God,这两个「神」的意义不一样。但是,那个personal God也是圆而神,属于无限心。「圆而神」是《易传》上的话,与「圆而神」相对是「方以知」。东西文化都承认有无限心、神心,圆而神的心。不过在中国,无限心,神心,圆而神的心是道体,他并不把它人格化(personify)。这就是东西文化的差别。无限的心本来就在这里呀,一旦personify就推出去了。把它拉进来就是中国,推出去就是西方,中西方就这么一点差别。推出去没有道理嘛。你要推出去就推出去,那是不可理喻的,不能以理讲,他就是喜欢那样嘛。要不然他不能崇拜,不能祈祷嘛。personify才能祈祷。没有人向良知祈祷,般若智、良知不能祈祷嘛。可见人别扭得很,不可理喻,到他一旦觉悟的时候一下子就甩掉了。
在中国,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佛教,都承认有无限心的妙用。那么,中国人就承认智的直觉就在我这里,你通过修行就可以转出来,可以转识成智。这个在西方是不可能的,在西方人看,识怎么能转呢?人就是识嘛。转识成智,人不是成神了吗?人不能成神呀。人不能成神,但人可以有无限心。无限心不能推出去,不能 personify成God。把无限心personify成God,这本来就是你的执着,没道理的嘛。西方传统不承认我们人有智的直觉,所以,对于那个不可知的东西就是不可知,没有办法,那个地方我们只有相信,那是信仰。那就是漆黑一团,就是康德所说的不可知,是属于识的知识所达不到的,这是可以说的。但是,识达不到,智达到嘛。这是中国人的想法。康德说我们人没有这种智,那么,你没办法了,上帝当然知道祂自己,但你不知道嘛。你是人嘛。所以,我教你们了解「故知止其所不知」这句话,这些道理也就涵在里面。庄子能够说出这句话来就不容易。他告诉你有一个分寸,我们一般的「知」有一个限制,不能无所不知。但那个「不知」并不是漆黑一团,它可以用诡辞指点到,还是清清楚楚。那个清清楚楚就是道家所谓「道」,要修道,不是乱来的,不是信仰的问题,不是祈祷的问题。你可以通过修道,使你道心呈现,你就可以达到。依佛教讲,你转识成智,般若呈现,也可以达到。照儒家王阳明的讲法,你致良知,根据孟子,你的本心呈现,你也可以达到。
现在的中国人只知道自己没有科学,而不知道中国在智慧方面是很高的,坏就坏在下面没有东西定住。西方的文化是激情的,东方人的文化是理性的。几千年来理性得太过分,结果出了彻底的非理性,以非理性做理性,以阶级斗争、性恶做底子。你自己是彻底反道德的,你怎么能讲道德呢?不道德的人讲道德,这不通的。他用「封建」、「资本主义」这两个词语把你所有的理性范围内的东西都丑化了,结果好像理性都在他那里。这不是一个悲剧的世界吗?现实上任何东西都有毛病,任何一个顺理成章的社会都不能没有毛病。自由社会的主要处是理性的,不理性的是它的流弊。没有说一个根本反道德反理性的思想能创造文化,自由世界、贵族社会的正面是积极的,是主流,本质是理性的。缠足、太监、抽大烟、娶姨太太,那不是中国老传统的社会的主流。自由世界、中国老传统的社会里面,正面是理性的。它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有限度,但是,理性就在封建社会、自由社会的道德意识里面。所以,人类最伟大的文化、最伟大的传统都从贵族社会、自由社会创造出来。封建不一定是坏的,最高度的道德都是在封建社会里面表现出来的。资本主义是有罪恶,但资本主义的根源是甚么?是自由经济。资本主义是自由经济发展到某种程度的一个流弊,那个流弊最显明是在马克思那个时候,在现在已经没有了。
现在英、美是地道的资本主义,但英、美的劳工阶级没有马克思当年所描述的那么悲惨嘛。所以,资本主义社会后面的根据是自由,自由是代表理性。这个本末、轻重、主次要明白。你根本不承认道德的普遍性,你只承认阶级,不承认有普遍的人性,你不承认宗教,你说宗教是鸦片烟。你怎么能代表理性呢?你根本是一个非理性的东西嘛。你只承认阶级,阶级里面哪里有真正的道德呢?都是偏见嘛。你是甚么阶级就说甚么话嘛。真理的标准怎么能定在阶级这个地方呢?阶级是现实社会的一个毛病,我们讲理想,讲justice,讲仁义道德,讲宗教,正是要冲破现实上的这个毛病嘛。康德也知道「知止其所不知」,知识达不到的地方,我们就不往那里应用了,在那里停止了。所以,康德的批判哲学头脑很清楚。知识达不到上帝,那么,靠甚么呢?靠信仰。他的批判哲学的思想就是要为信仰留余地。西方文化只靠信仰,而我们没有智达到它,这是有毛病的。西方文化中,他那个生命的本质就有问题,他们的问题就在宗教里,他们的宗教有其精彩,也有其毛病。信仰就是信仰,没有理可讲,我们的智慧达不到,因为我们没有智的直觉,只有上帝有智的直觉。
你们再看《庄子·大宗师篇》开头的几句话,还有郭象的注,那个注很漂亮,很有智慧。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知之所知」就是可以用分解的方式清楚地说出来,也就是我们的识知所属的范围。「知之所不知」就是分解的方式达不到的地方。〈齐物论〉说「故知止其所不知」是说在所不知处停止,分际不太清楚。〈大宗师〉这里说「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这段话如何了解呢?
看郭象的注:人之生也,形虽七尺而五常必具,故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也。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众。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备焉。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为不敢异,异则伪成矣。伪成而真不丧者未之有也。或好知而不倦,以困其百体。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为者有分,故任而不强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荡也。故所知不以无涯自困,则一体之中知与不知闇相与会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养所不知者也。
郭象的注很好。「知之所知者寡」我们以分解的方式清楚地知的范围很少的,科学知识只不过一点点,很表面化的,康德说我们所知的只是现象呀。「而身之所有者众。」我知道得很少,就是就我自己的生命讲,我身上所有的多得很,而我所知的少得很。你知道你身上有多少个细胞吗?你知道你的细胞怎样活动吗?那么,这一大堆东西靠甚么呢?如何能「终其天年」呢?就要靠「养」,不要骚扰它。「为之所为者少」,道家讲「无为」,「无为而为」。有为而为很少的。以为的方式去为,那所做的很少。这就叫做「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备焉。」就是在上者也没有办法使你都知道,大皇帝没有办法,就是上帝也没有办法求其备呀。
甚么叫做「莫能器之」?《论语》上说:「君子不器。」就是不能把它当作工具使用。器之的东西是很少的,你能够把天下的东西都当一个工具来用吗?「人之所知不必同」。因为经验的知识哪有都一样呢?人之所知不一定要一样嘛。
但是,「所为不敢异,异则伪成矣。」「不敢异」就是顺其自然嘛。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嘛。一定要与众不同,标奇立异,出花样,制造种种灾难。这就是《中庸》所说:「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这是人祸。
为甚么说「异则伪成矣」呢?因为你造作嘛,造作就是虚伪。「伪成而真不丧者未之有也。」这话说得多好呢!「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所好的只是一点,而其它一切东西从根上烂。他好的只是均贫主义,阶级斗争,而不想想「均贫主义」这种话有多少真理性。这就是「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就是因为你好均贫,以穷为标准,富是个罪恶,穷人成分最好,是贵族。你拿「均贫主义」作唯一的标准,而不知道其结果。康德早看出来了,「均贫主义」后面的根是嫉妒。我不好,也不让你好。这是人的劣根性。「均贫主义」就利用这种劣根性。因为你的所好,把其它的东西都影响了,把生命的根都摇动了。
「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这话说得好得很。所以,你不能轻视郭象这种人物。郭象这个注我在《才性与玄理》讲过了,这个注是了不起的一个注。所以我把这段文章指出来,你们要仔细读一读。你要贯穿这段话来了解〈齐物论〉所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故〈大宗师〉云:「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就是只活到一百岁,你的生命也得到永恒的意义,这是智慧,并非说使你长生不老。这就是得到永恒的生命,宗教的最高境界就是得其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