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是entity,它是一个境界,这个境界就代表一种meaning。这个meaning不是限定概念的意义。我们现在从逻辑的立场说意义是限定概念的意义,限定概念是逻辑里面所说的概念,每一个概念都有一定的意义,那是通过下定义而来的。凡是通过下定义而成的概念都是限定的概念。我们平常所说的「意义」都是从逻辑的立场讲。
我们说道家所言「自然」、「天籁」是一个意义,这不是从逻辑的立场说的意义,因为它不是属于东西的一个意义。限定的概念都是一个东西,粉笔是一个东西,可以下定义,人也可以下定义,任何东西都可以下定义。道家所言「自然」之为意义可以通过「无称之言,穷极之辞。」这两句话来了解。
庄子说「天籁」是模拟「人籁」、「地籁」这两个具体的term说出来的一个具体的词语。「人籁」、「地籁」是具体的。「天籁」也加一个「籁」字,籁是一种声音,所以,「天籁」也是一个具体的词语,但这个具体的词语是模拟「人籁」、「地籁」而说出来的。「人籁」、「地籁」这个具体是实质的具体,可以指陈的;而「天籁」这个具体说不出来。差别就在这里。既然「人籁」、「地籁」、「天籁」都是籁,那都是具体的词语嘛。但前二者可以实指,而「天籁」说不出来。就是说,「天籁」所表示的「自然」不是entity,不能当entity来看。
甚么是entity呢?事事物物,有限定的东西都是entity。天地间哪有一个entity可以像庄子所说的「自然」、「天籁」呢?没有这个东西嘛。譬如,佛教讲空、苦、无我,都是一种意义,不是entity。苦是一种意义,是一种感受,哪有一种东西叫做苦的呢?甚么叫做无常呢?今天存在,明天不存在,这就叫做无常,无常也是一种意义。「空」更是一种意义。「空」、「无我」更抽象嘛。佛教讲的这个「空」就是类乎道家所讲的自然,「空」不是一个东西。没有自性,把自性抽掉,就叫做「空」,「空」不是本体。本体是个东西呀。
当我们说庄子所言「自然」、「天籁」是一个意义,你必须马上知道这个词语的使用,说它是意义那是对着它不是一个本体而发的。而这个意义是通过高度的修养而达至的精神境界。所以,它不是一个限定概念,不是指限定意义的概念讲的。那么,这样意义的「自然」、「天籁」庄子怎样来表达的呢?下面说一大套,你们看下文: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jī 、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这是描述语句。「万窍怒呺」就是众窍发出来的呼呼的声音,大风刮起来就有声音。这是地籁。「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这是种种形态的窍穴。「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yǎo 者 (风吹入孔穴中发出的声音)、咬者。」这是种种声音。「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这是形容风摇荡的状态。读文学的人读《庄子》当文章读,这文章很美。我们读《庄子》不当文章读,而作哲学看。
子游听他的老师说了这一大套,他明白了,所谓地籁就是众窍所发的那些声音,人籁就是比竹。但是,甚么是天籁呢?故曰:「敢问天籁。」讲「人籁」、「地籁」可以描写一大堆,但讲到「天籁」呢?没有办没描写了。你看子綦怎么表示「天籁」。「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这句子显出「天籁」的意义。
子綦用一个疑问句显示出「天籁」的意义,这是了解这句话的方向,这个大方向不能错。在这个大方向的指导下,再对这个句子加一个恰当的训解、解释。因为「天籁」不是一个东西,不能直说。他用一个疑问句来暗示,用这种暗示的语言来表达「天籁」的意义。这种语言不是科学语言。逻辑实证论说有两种语言,一种是科学的语言,一种是情感的语言。但庄子的这种语言既不是科学的语言,也不是情感的语言。逻辑实证论对这种语言没有了解。
这种暗示语言是指点语言,这种语言是要承认的。所以,逻辑实证论不承认这种语言,那是不行的。我们现在借用这些概念了解老古典,这对于古典的原意并没有歪曲,只是借用这些概念把古典的原意更明确地表达出来。所以,我们用现代词语一定要弄明白,要清楚、确定。不能影响古典的原意,不能瞎比附。
我们要了解「天籁」不能离开「地籁」,要就着「地籁」而达到「天籁」。它不能离开具体的东西而指点。我们了解佛教所说的「空」也不能离开具体的东西,「空」是甚么东西的意义呢?「空」是一个意义,它是就缘起法,就缘生而说的。一切东西都是因缘生起,就着因缘生起而说它没有自性,没有自性就是「空」。我们不能离开缘生法而了解「空」,「空」不能离开缘生法而了解。「空」是缘生法的意义。上帝也不是离开这个世界的高高在上的上帝。
那么,庄子所说的「自然」、「天籁」也不能离开「地籁」来了解,但是,它又不是「地籁」本身。「地籁」是可指陈的东西,「天籁」是不可指陈的,但这个不可指陈的「天籁」不能离开「地籁」而了解。这就是所谓玄。所以,了解这个东西需要玄智。这是道家的智慧。
那么,了解「天籁」怎么样离不开「地籁」呢?「夫吹万物不同。」这是「地籁」,就是众窍的各色各样的声音。谁使这万种不同的声音如此呢?从这个疑问暗示「天籁」。假定一个信教的人说上帝使它如此,那就坏了,道家的这个「自然」就不能说了。站在庄子的立场,这个「吹万不同」没有一个东西使它如此呀。他不在这上面追问一个first cause来创造它。追问一个人格神来创造它,这是最笨的方式。道家不在这个地方讲「道」。
最后一句疑问句:「怒者其谁邪?」「怒」是怒发的意思。「吹万不同」是谁怒发的呢?你说是风吗?那么,谁使风出现呢?如此追问,问不出结果来嘛。这就像六祖慧能看到两个如尚的争论一样,一个说风动,-个说幡动。究竟是风动而后幡动,还是幡动而后有风呢?这就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六祖慧能说:也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和尚心动。这就是见出六祖慧能的智慧。
「天籁」也可以从「和尚心动」这个地方来了解,心不动,「天籁」就出来了。心一动,也有风,也有幡,通通落在因果关系的串行中,没有说在哪个地方停止成一个firstcause。所以,「怒者其谁邪?」这个疑问之后,下面不说了。这就是暗示。所以说,「夫吹万物不同,而使其自己也。」「使其自己」就是使其自己如此这般。「咸其自取」就是说,它自取如此,不是由一个东西创造它如此。「使其自己也」有作「使其自已」,我读作「使其自己」。
「怒者其谁邪?」这个疑问句暗示:没有一个东西使它如此,任何一个东西都是自己如此。这个自己如此就是「天籁」。这个「天籁」不是就从「地籁」的自己如此显示出来了吗?「地籁」是众窍,是具体的东西,而「自己如此」是一个意义。你能这样了解,把一切东西都平看了。一切东西都放平了,这就是「道」。假如你就着「地籁」众窍而喜欢这一个,讨厌那一个,这就是不见道。天地万物摆在这里,你为甚么喜欢这一个,不喜欢那一个呢?这就是你的心有所蔽。现实生活都是如此呀。
所以,就着「地籁」而平看,没有一点偏见,没有任何偏向。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工夫,要大工夫才能达到这个境界。〈齐物论〉就要从这里看。所以能平齐是非、善恶、美丑,就要靠有这种智慧。所以,就着「地籁」而有所偏取,固执,那是不合道。就着「地籁」而平齐,放平一切,没有任何偏执,这就是「天籁」。所以,这个「天籁」不能离开「地籁」,但不是叫你固执「地籁」。这是两种态度,有道、无道就从这个地方看。
那么,固执、不固执不是一个东西。这不就是一个意义吗?所以,「天籁」就是一个意义。这种道理要靠你自己想一想才能表达。你不要看轻这个平看一切,这个平看一切是最高的智慧。庄子就从这个地方讲「自然」、「天籁」,这就是平看一切。这个平看一切有各种态度,有各层次的说法。陆象山当年有一句话:「平地起土堆。」这句话境界高得很。这是儒家立场的话。庄子的话是站在道家的立场说的,后面的背境是一样的。这是最高的智慧。
我最近翻译维根斯坦的《名理论》,头一个命题就是「世界是事实的总集」。头一句话就没有人翻译得对。你要对这句话有所了解才行。这个「事实」表示的是逻辑世界的事实,这是讲逻辑世界、科学世界。科学知识所了解的世界是事实的世界。这与陆象山、庄子所讲的不同。这些你们都要懂,要自己看书。
「世界是事实的总集」。这是十九、二十世纪逻辑学家、科学家看世界是如此看的。这是对着传统的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而说出来的话。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看世界是通过本体、属性这两个观念来说的,先看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都有一个本体,有一个本体就有其属性。粉笔有一个本体,在这个本体上有一些属性。靠这个架子来思考自然世界的对象。这个不是近代以来科学、逻辑的观点看世界。近代是从关系的观点看。
十八、九世纪西方的哲学家最喜欢讲「事实」这个词,他们讲这个观念是要反对亚里士多德本体,属性的架子。事实是具体的,我们用不着那些抽象的概念,不必运用逻辑的抽象思考把本质、属性、质、量等抽象概念加到具体的事实上。科学用不了这些概念。
怀悌海的《进程与真实》(process and reality)有两句卷头语:fact is ulimate. process is ultimate. process就是进程,是动态的,天地间一切的历程都是动态的。通过本体、属性看世界,那是静态的抽象的。以静态的抽象的观看世界,那不是最后的,不是终极的。
「事实是终极的。」「进程是终极的。」讲这一套为的是讲逻辑世界、科学世界。那么,你看陆象山说「平地起土堆」这也是一套,这一套代表儒家的世界观。陆象山说:「世界只如此,忽然间生出一个禅来,也是平地起土堆。」这是骂禅。禅要出精彩,出噱头,那就不是平地。任何一个大系统、大教到最后都是平地,都是「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中庸」就是平地。那么,照儒家讲,「世界只如此」。这个理境是一个甚么理境呢?就是实事实理,就是平地。
庄子、维根斯坦、陆象山都讲「世界只如此」。庄子讲的是道家的自然,维根斯坦讲逻辑,而陆象山是儒家的立场,他讲的是儒家的宇宙观、人生观。照儒家看,「世界只如此」。平地上当然有土堆,但我没差别看,就是平地嘛。所以,这个「只如此」就是平地。陆象山说这句话就是实事实理的意思。
儒家看世界并不是通过本体、属性、质量、范畴,它看世界是实事实理。儒家所说「实事实理」是甚么意思呢?「实事实理」不是朱夫子所说的太极,太极是抽象化的,经过形而上学的思考而抽象出来的。太极也是从实理中抽象而独立出来的。你也不能说「实事实理」就是天道,天道也是从实理抽象出来的。你也不能说那就是理性,理性光只是一个理,理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儒家讲的「实事实理」指天理讲。
甚么是天理呢?天伦、天序、天则都是实理。所以,不能特殊化定指良知、天道、太极、四端之心讲。那些是理论系统中的概念,不是平地了。天理是加上一个「天」字的道德意义的天伦、天序、天则等等。那么,实事是甚么呢?实事根据实理来,实理所贯串的那些活动就是实事。实事是天理所贯串的价值意义的实事。譬如说,我在这里教书是按照实理来教,我这个教书就是实事活动。不是来误人子弟,不是来骗人,不是来唱戏。假定你的事业是唱戏,你好好唱,不是瞎闹,那么你的唱戏也是实事。非得有一个天理在后面贯彻,它才能成为实事。假定把天理拉掉,甚么叫做实事呢?现在的人就没有实事实理这个观念。假定把天理拉掉,实事就不是实事了。现在的人就是把天理拉掉,他们不讲价值,而儒家所说实事是价值意义的实事。科学的事实不是价值意义的。价值义意的实事靠天理在后面贯彻,科学意义里面的「理」不是天理意义的,那是知识性的。
儒家讲「实事实理」是对着佛教讲的。佛教怎么看这个世界呢?佛教说「空」,「空」是没有自性。没有自性的那个事,佛教叫做「如幻如化」,这就不是实事了,是illusion,世界成了虚幻。佛教看世界是一个虚幻的世界,没有甚么道理的。宋明理学家就是站在这个「实事实理」的立场反对佛教。通过「实事实理」的立场看世界,一切都平。这是最高的境界。这是儒家的一套,庄子讲「平齐」是道家的,那又是一套。
主讲 :牟宗三
出处:鹅湖杂志 第323期
【说明】1987年2月至4月,牟宗三
第二讲
头一段至「怒者其谁邪?」止。这一段讲天籁。天籁就着地籁之自然而了解。地籁之所以如此这般,并不是有一个上帝来创造,它是自然如此。你能了解这个自然如此,这就是天籁。所以,天籁是一个meaning,不是具体可指的。再看下文,那是落在现实人生看,看人生面。
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
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这一大段文章是了解现代存在主义的一个存在的入路。了解任何大教一定要有这一大段所说的意识,要有这一大段所作的观察。不管是进一步了解儒家、佛教,或是基督教,开始总要有这一套。所以,这是了解道德、宗教的一个存在的入路(existential approach)。这一段文章也很好,读起来一唱三叹。现实的人生就是如此。一般讲庄子的人不会讲这一段。你不了解这一段,你就不能了解下一段,下一段是从这一段反上来讲正面的道理。你不了解这一段,不但不能了解道家、儒家、佛教,基督教你也不了解。
存在就是对具体人生的感受,不是抽象的思考。存在就是existence,它对着theoretical讲。凡是theoretical的东西就是非存在的,theoretical approach是理论性的。因为理论就是从具体的现实的地方达到概念,概念就是普遍的。普遍的概念就是非存在。眼前的这个人是具体的现实的存在。人的一般(用康德的词语说就是human being in general,或man in general)是非存在的,这是theoretical中的词语。理论的词语把握普遍性。这只能了解抽象的一般性的道理,不能了解实质的感受。最具体的感受要从存在往里入。道德、宗教的正面道理是真理,真理都有普遍性,但是,普遍性的道理要从具体的存在往里入。
现实人生就是如此。那么,人是否就一定以如此这般的人生而满足呢?假定你不以此为满足,这就是好消息,就可以使你向上提。这段文章要靠你们自己仔细诵读,我不能给你们讲文章呀。你自己读这段文章,能不能看出意思来呢?假定你读了以后仍然甚么也不知道,我给你讲也没有用嘛。
庄子为甚么说,「大知闲闲,小知闲闲。」「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呢?这是列举现实人生的百态。现实的人生都是如此,都是「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魂交」就是魂与魄相交。「形开」就是魂与魄不相交,魂魄不合一就睡不着了。你知道,失眠是人生中最痛苦的。平常人哪个失眠呢?累了就睡觉嘛。
「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小恐有小恐的样子,大恐有大恐的样子。庄子说这些干甚么呢?你对这些话了解吗?懂得吗?假定都不知道,那么,你不要读了。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这是一句总结语,加一个注解。上文那些句子的意义就从这句总结语见出来。我们现实人间所谓是非、定条约、争是争非,都是「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这很有意义,智慧很深的。
接下去说这里面有有四个阶段:其留、其守、其杀、其厌。这都是描写的词语,以描写的方法表达。这不是用逻辑推理的方式讲,不是logical analytic方式。像康德的书是用逻辑推理的方式写的,逻辑推理就要经过逻辑分析。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这文章飘忽得很,不很logical,不是用逻辑推理的方式讲。但这文章很有意义,很concrete。发是一个阶段,留是一个阶段,杀是一个阶段,厌是一个阶段。「厌」就是缄,就是close。这四个阶段描述四种状态,总起来说就是一个becoming process。佛教讲人生的进程是生、老、病、死。《易经》讲始、壮、究,也是一个becoming process。《易经》本身没有这三个字,那是郑康成讲出来的,郑康成的《易纬》就用「始、壮、究」这三个字表示阴阳的变化。
「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没有阳气了,这就是究。「老洫」就完了。下文说:「喜怒哀乐,虑叹变慹(zhí 恐惧),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这是总结语。接下去说:「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很有苍凉之感。道家第一步对现实人生的存在感受就是要有苍凉之感,就是要有一种悲情,要有悲剧意识。人生没有甚么可乐的呀,这就是存在的感受。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我们一般人所知道的,天下间一切都是相对待的,没有彼就没有我,没有我就没有我所取。有一个我就有一个非我嘛,非我就是彼。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可行己信。」当该是「可行已信。」「有情而无形。」的「情」字作甚么讲呢?情、实情也。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表面看、百骸、九窍、六藏并列,摆在这。
是不是全部都喜欢呢?还是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一个呢?是不是全部都喜欢呢?还是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一个呢?要是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那就是「其有私焉。」
下文说:「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这指现实的人生讲。就人讲,「成形」就是人形。人形的生命不过一百岁,到时候就完了。所以,我们人总希望超出去,从现实面转到精神面。我的形完了,我的精神不完。「形」是自然生物学的生命,是生死问题,任何人不可免的,受其形就是如此。但人总希望从形体进至精神以求无限。
「苶然疲役。」「苶niè 然」就是疲困的样子。
「其形化。」「化」就是变化。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萦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这很凄凉的,感慨万端呀。
上面是描述语,下文总起来说:「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成心」是庄子的专有名词,这是一个很确定的概念。甚么叫做「成心」呢?「成心」与「道心」相反,「成心」是习惯心,从习惯累积而成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习惯的心,你依据你的生活习惯、经验习惯、家庭教育、种种教育,训练成你的心态,以你自己的想法作标准。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是非的标准。故云「谁独且无师乎?」
在庄子,「成心」不是好的意思。「成心」是对着「道心」而讲的。「道心」是transcendental,经过修行而转出来的。现实上都是「成心」。用英文的词语,「成心」就是habitual mind。「成心」是由习而成的。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最胡涂的人也有「成心」。最胡涂的人也有生活习惯,他也有一个标准,不必一定「心自取者」才有标准。甚么叫做「奚必知代」呢?代,更替也。「奚必知代」就是说:何必知道有所更替。「心自取者」就是:自己知道取一个标准。这是聪明人。这种人知道选择,我选取这个,不选取那个,我有自由。
「奚必知代。」这个句子很特别,古典里面很少这种句法。这一句连贯「而心自取者有之。」来了解,意思就是:何必哪种知道有所更替,而心中取这个,不取那个的聪明人才有一个标准呢?没有其它讲法,我们就照这个意思讲,这样讲义理也通。
你们看郭象的注:「夫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故愚者亦师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谓短而舍其所谓长者也。」这个注发一套议论,意思与我们的讲法也差不多。郭象这个注很有名的。
所以,你们读《庄子》一定要读郭庆藩的《庄子集释》。注是郭象的注,疏是成玄英的疏,还有郭庆藩的释文。这是最好的一部老本。现在的人不行的,乱扯。郭象的注很重要,他可能有错,但有一些很漂亮的文章。以前的人注古典就是发挥大义,魏晋人都会做文章,王弼注老子《道德经》就是如此,不是很死板的注解。这与经学家注经不一样。
郭象注云:「夫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这个句子究竟是甚么意思?不太清楚。所以不可取,我们就不从他这个讲法。下一句「故愚者亦师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谓短而舍其所谓长者也。」这一句清楚,就是愚者也有他自己的标准。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这句话很有智慧。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成心,在我们现实人生中,成心就是是非的一个标准。各有各的是非,各有各的标准。有成心才可以争论是非,我肯定这个,反对那个,我当然有我的根据嘛。我根据甚么呢?根据我的成心嘛。我为甚么有这样的成心呢?我的经验,我的教育把我训练成这样嘛。你的经验不是这样,你的成心就不是这样嘛。
假定你没有成心,你的成心还没有形成,你就没有是非,没有标准。所以说:「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今日适越而昔至也。」这是自相矛盾。这很logical,这种词语是theoretical。这就表示说,成心是是非的标准,我们现实人生争论是非都是根据自己那一套标准而发,没有甚么道理的。这个智慧也很了不起。战国时代跟现在差不多呀,你不要看轻战国时代。照斯宾格勒(Spengler)讲,每一个民族都有它的十九世纪。所谓「十九世纪」不是特指的,这是说,每一个民族都有开花的时候,就是文化最好的时候。在中国,这就是战国时代。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这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这是自相矛盾,故云:「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若「以无有为有」,虽是大禹这样的圣人也不能知道,那我有甚么办法呢?这就是讲〈齐物论〉的一个开端,庄子这个文章就从这个意思往前进。
以成心作为是非的标准,这显然是theoretical。这个成心是识心。佛教喜欢用「识心」这个名词。这个「心」之所以成一个形态,之所以定型,就是它有习气,习气所成的心就是成心。「成心」是庄子的专有名词,你们要记得。因为庄子这种文章不是用概念的方式讲,他是当文章讲。所以,大家当文章读,很容易忽略过去,不知道他讲的甚么东西。佛教是以概念表达的,依佛教讲,阿赖耶识这方面就叫做识心。识心是对着智心般若讲的。在道家就是成心与道心相对扬。
你们要自己读书,最好的办法是你自己用白话文把〈齐物论〉一句一句疏解。你能疏解得很明白,你就了解庄子了。这表示说,你要讲义理,不要乱发议论。一定要通文句。
上面说一大段,其中有一句:「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你读了上面一大段文章之后,如何来了解这个「真君」呢?如何来了解这个「真」呢?这是现实的人生找不到的。现实的人生都是互相依待,你靠我,我靠你。「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现实人生就是这样。「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庄子有这些疑问。所以,我告诉你,这一大段文章是了解一切道德、宗教的一个existential approach(存在的进路)。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庄子有这些慨叹。从现实上看,人都是如此,岂但是我芒,旁人有不芒的吗?庄子有这么些疑问,顺着这些疑问,你上哪儿找「真君」呢?从哪里找「真」呢?假定你从「成心」找,你找不到的。
你要反复诵读这一大段文章,先懂文句,然后你再返回来看如何了解这个「真君」,如何了解这个「真」。现在,我问你们这个问题:依照老庄的词语,你如何了解这个「真」。你要首先对现实人生有这种感受,有这种了解,你才能往上转,才能翻上去了解,把握这个「真」。
譬如说,你若是受基督教传统的教育,这个「真」就是上帝。这是很容易答复的。在现实人生「与物相刃相靡」之中就有一个上帝,上帝就是我们的「真君」,你无论见到祂,或是见不到祂,那无益损乎其真。信基督教的人很容易作这样的答复。你可以这样答复,这也是一种答复的方式。假定你以这种头脑来了解庄子,你能懂庄子吗?你可以瞎比附,说出一大套。但是,你不能解庄子。
庄子站在道家的立场,道家也并不是说我们只安于现实人生,它也有它如何来了解「真」的办法。这个问题你们要仔细思考,要用心才行。自己不看、不想,那没有用的。你只是来听听课,那么,我给你们讲也没有用的。
道家讲「真」的方式固然与基督教不一样,与佛教也不一样,与儒家也不一样。不管是道家,或是基督教、佛、儒家,它总承认现实人生以外有一个「真」。那么,现在我们就要问:庄子的〈齐物论〉如何来了解「真」。你们自己想这个问题,要靠自己用功。所以,了解一个东西,你自己的mentality非常重要,你的头脑能否相应呢?头脑相应,你就能了解它,了解得很恰当,一看就懂,不要费大劲。假定不相应,讲好多话也没有用。譬如说,你是基督教的头脑就不能相应,不相应便永远不能了解。
你站在基督教的立场,你根本不能懂儒家的《论语》、《孟子》、《中庸》、《大学》。其实很简单,中国人一看就懂了,但他们不能懂。从小受洋教的训练,他的头脑与中国学问不相应。看起来是中国人,但他已经不是中国人了。这没有办法的。了解庄子也一样。假定你是信基督教,你不能了解庄子所说的「真」。
那么,第一步要问:站在庄子的立场,从〈逍遥游〉、〈齐物论〉这些文章看,道家承认不承认有一个「真君」呢?
因为庄子没有讲出来。但你不能说道家不承认嘛,要是不承认有一个「真君」,它讲「道」的那些话都成了废话。第二步就要了解甚么样的「真君」才是道家的。
就现实而言,以成心作标准。成心不能算是「真君」呀。你在成心之中,就是在芒之中。成心就是芒,因为有成心就有是非,有是非的争辩,各有各的主观立场、主观的了解。我心就是主观的了解。顺着成心所了解的东西当然不能算是「真君」嘛。但是,「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你想要了解现实人生里所说的是非争辩,你就得先了解甚么是成心。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成心做标准,不但聪明人有,愚者也有、坏人也有。那么,庄子讲「齐物」就从这里入。你要看看庄子怎么样把是非化掉。化掉是非就是化掉成心,化掉成心,道家那个「真君」的意义就从这里显出来。「真君」是绝对。上帝也是绝对,也是「真君」,但道家不采取那种人格神的方式讲。
怎么样来看我们现实人生中的争辩呢?是非争辩就要说话,也就是要有语言。你看庄子怎么样来看语言。「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昔,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文章写得很好,很有启发性。这不是用logical statement来表达,完全是用指点性,启发性的语言。
「夫言非吹也。」「吹」指甚么讲呢?就是指前面所说的「众窍」、「地籁」。「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我们的语言固然与「万窍怒号」不同,不是一回事。所以不同,那是因为我们大家都以为「言者有言。」说话的人都有所说。
甚么叫做「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呢?这种语句二千年前就提出来,这种语句使人的心灵会跳动的。平常我们的心灵是死的,「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死在那个地方,没有跳动。你的心不跳动,你不能了解道理。「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这句话启发人的思考。大家都以为自己说的最清楚,合乎逻辑,又是根据逻辑下定义。各人都以为自己说的是真理。既然都是真理,何必争论打架呢?还是天天打架。那么,究竟所言者是有定乎?未定乎?所说的东西在甚么情形下可以没有争辩呢?这很难的,在现实上很难。「未定」就是可以争辩。
那么,你可以想一想:假定所言者是数学,你说这个时候定不定呢?这当然定嘛。没有人说 “2+2=4” 会引起争辩。逻辑的真理也是不可以争辩的。为甚么数学、逻辑不能争辩呢?你们对每一种学问的特性都要有所了解。这两种学问与经验学问不相同,这两种学问都是形式的。除了数学、逻辑以外,我们日常所说的话哪有一定的呢?都是按照一个特定的标准姑妄言之,都是对着相对的标准而言,对着这个标准而言有意义,换另一个标准就没有意义了。
「其所言特未定也。」就是说,你所谓「定」是按照成心的标准而来的一个「定」,但这个标准就不可靠。这种道理是哲学家的思考。所以,你不能轻看庄子这个人。接下去说:「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这是庄子发表意见。你以为你有所说,既然有所说就与鷇kòu音不同了。「鷇音」就是小鸟叫。但庄子又问:「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个「辩」同「辨」,是分辨的意思。他没有把结论说出来,究竟有定,还是未定呢?有辩,还是无辩呢?他没有下结论,他只是暗示,你自己可以想一想嘛。所以,这种文章启发人思考,使人心灵跳动。心灵不跳动就没有思想,没有思考力,就是不开窍。
对着成心就有是非,有是非就有是非的争辩。凡有争辩,其所言就不一定,都不可靠。在这个情形之下没有道。那么,这个「道」在甚么情形下被隐蔽了呢?庄子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庄子就问这两个问题,这问得也很好。
庄子心中所想的这个「道」是怎么想的呢?我们也不懂。慢慢往下看。究竟「道」被甚么东西隐蔽了而有真、有伪呢?有真、伪相对,就有真、伪的争辩。一有真、伪的争吵,这个道就被隐蔽了。那么,那个没有被隐蔽的大道本身就超乎真、伪以上。
「言恶乎隐而有是非。」与上句「道恶乎隐而有真伪。」相平行。这一句是从言方面讲。这就好像《道德经》头一句「道可道,非常道。」与「名可名,非常名。」那个意思。名、言在一起嘛。《道德经》是「名」与「道」相对应,庄子这里是「言」与「道」相对应。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这是从客观面说,这句话容易了解。甚么叫做「言恶乎隐而有是非。」呢?「道」可以说是被隐蔽了,「言」怎么可以说被隐蔽呢?这句话很难懂。其实这句话是「道恶乎隐而有真伪。」的配衬。这就好像「名可名,非常名。」是「道可道,非常道。」的配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