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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传略》 (41. 42. 43)

(2009-02-07 13:48:23) 下一个
《名剑传略》41

一时季芊与仕长同来,未等殴冶发话,季芊便说道:“只为取柴烘你,那茅舍竟被拆塌了,我却不知。仕长见机倒快,已着人伐木修缮,否则你我便无处安身了。”殴冶谢了仕长,又交代所需之物,那仕长恭谦几句,辞出,又唤两名军士跟随,各骑马出山去了。殴冶便至外间,亦未骑马,唤三名军士跟随,告其何处采石、何处伐木、何处取泥,一一分派。季芊见殴冶一进入角色,倒似疆场将官一般,暗暗称奇。

次日殴冶便率人砌炉,为烧炭之用,并无奇处。一连数日,季芊却郁郁不乐,原来当日大火炙烤之下,季芊发质枯损,近几日纷纷折落,伸指一梳,即落下一绺,又怕殴冶知晓,只好自己小心将养。

又过数日,炭炉已就,殴冶留人烧炭,自领军士于一寒井之侧起一炉,却与前番剑炉大异,并无导槽,进深却小,只四尺许,风箱大得出奇。殴冶极尽细致,紧要部位,必亲自操作,不假他人。

那仕长采办归来,却是大大小小一组锤头、大小数支夹钳、一方铜砧。一应物什,显见为全新铸造。季芊实在不禁,便问殴冶道:“如何采办之物与你曾提各物全不相干?哪块可为剑模?如此铜墩又有何用?作杌子用又嫌矮。”

殴冶笑道:“此次铸剑,莫若说锻剑。那段恶金,高热之下质软,被我发力揉捏,便如泥团一般,数易其形,又于高热之下突入寒泉骤冷,便成现今质地。那陨铁之表成因,实也相近。如今便欲重现恶金所历以制剑,只是将掌捏换作锤锻,那些锤头、砧子即为此而备。”季芊不甚了然,自知非此道中人,难以索解,也就罢了。殴冶自寻木段与各锤头为柄,于是得铜锤大小十余。

一日晨间,与季芊偶于一树下行过,突坠下一兽,落于殴冶肩上,伸臂抱住殴冶头颅又摇又晃,“唧唧”直叫,直唬得季芊尖叫不止。殴冶见是那曾盗越女行囊的苍猿,倒欢喜不已。记起其臂曾为越女一剑洞穿,遂与检视,见疤痕之处已不生体毛。那苍猿又直瞅季芊,似欲确认是否胜邪,殴冶因令其与季芊拉手。季芊却哪敢上前?直吓得藏缩于殴冶身后,花容失色,殴冶也就罢了。

一时苍猿自去,殴冶便提起罔怀入吴日久,如何毫无讯息?言下颇为胜邪忧心。季芊慰道:“未知详址,须一一细访了去,自需时日。你且安心,此事只在我身上,包管还你个鲜活的姊姊便是,没见你成日里心下想口里念的。”殴冶一呆,心道:“换作是你,不知我便怎样,多半亦会如此。”却不便出口,只一笑而过。

那剑炉终于砌就,又于炉前支起木墩,二人合抱粗细,上置铜砧,众锤环列其侧。时周敬王十六年(前504年)春,殴冶率众祭神、暖炉诸事,不必细提。继而将陨铁投入炉中,令三五军士轮流鼓风添炭。灼烧一日,那铁已红若炉火,却不熔去。殴冶手执钳中之至巨者,将陨铁取出,置铜砧之上,便是一通红火球。

众人正叹殴冶臂力惊人,却见殴冶右手拔出短剑,嗤嗤两挥,只如切瓜一般将那铁球分作三段,大小并不一,居中一段犹大,即便将另二段合作一处,亦自不及。众人只觉新奇,殴冶已将三段陨铁各夹回炉中。又检视短剑,只觉其色泽已变,不似往日。

因鼓风添炭亦不用众多军士,季芊便遣无事军士亦入吴去寻罔怀,着其无论寻访胜邪之事进展如何,好歹速速来报。

那陨铁烧得一日,复又火红生辉,殴冶换稍小夹钳,取出那巨大之中段陨铁,置于砧上,右手握钳稳住,左手抡起锤中至巨者,便往那红铁上一锤击落。众军士并季芊只见火星四射,地动山摇,无不骇然。殴冶亦自疑惑,此一锤之威,何至于震山撼地?他哪里知晓,适才一锤,其实宣告了华夏地上锻造术之诞生,炎黄子孙,自此由铸冶青铜时代步入锻造铁器时代。自此之后,铁制兵刃、器俱如雨后春笋,迅即取代铜器,绵延至今。

殴冶心下疑惑,手中却毫无停顿,右手翻动陨铁,左手只管抡击,依然火星四溅,却再无地动山摇之感,只闻“噔噔噔”闷响。少顷,铁冷色暗,复入炉中。一军士匆匆来报:“适才地动之时,小人恰于外间小解,见一巨石自山顶隆隆而下,所至之处,草木俱仆,未知山顶所生何事。”殴冶心奇,却无暇分身,又以轻锤将所余二段陨铁锻击一遍,各归炉灼烧。

之后数日,殴冶便不行他事,每日只是灼铁锻打,渐至有形,为三具修长之物。那季芊只觉无奇憋闷,忽想起那山顶滚落巨石之事,不由好奇心起,顺痕迹自前往探察一番,却恐殴冶阻止,便瞒住了他。

殴冶又将三条陨铁逐段锤击,剑已成形:一薄者长三尺许,另一薄者稍逊,长二尺半,奇者为中断陨铁所成,亦长三尺,却较另二者更厚一倍有余,连剑沿亦厚三分许。众人疑惑,如此剑坯如何磨出锋刃?询之殴冶,只报一笑,并不作答。

屈指算来,自当日开锤,已足锻三十六日,殴冶见无需再锻,便不再用锤,只令着力灼烧,火强更胜往日,日夜无怠。三日后却令备祭品,列于井侧,自沐浴更衣净面,往祭寒井。季芊纳罕,但见殴冶一脸肃穆,又不便问。

殴冶令撤下祭品,操起巨钳,于炉中夹起那柄薄而长者,几步奔至井边,剑尖向下,猛然笔直插入寒井之中,但听汩汩之声大作,井中水泡翻起,白汽升腾,聚于寒井之上。

一军士忽然惊呼:“龙!”众人果见那水汽不散,呈一白龙之形,尾上首下,惊窥寒井。众人何曾见过此等奇观,纷纷跪拜,季芊亦觉腿软,身不由己,跪倒于地。忽然风起,白汽散去,不复成形——淬火技艺,便在白龙相伴之下诞生于世。

殴冶又夹起那薄而短者淬入寒井,众人直盯水汽,却随起随散,并未成形,倒是井中呜呜之声,如泣如嚎,紧人心弦,众人闻之无不悲切,潸然欲泣。

各失魂落魄间,殴冶又将那厚剑入水,但闻噼啪之声,经久不绝,如万众鼓掌,那井水亦突暴涨,直溢井外,水汽升散,五彩之虹环绕其井,良久方褪。终于万籁俱寂,众人依然如醉如痴...

于是灭炉撤砧,寻石磨剑,不料剑质坚韧之极,连试数石竟难磨动分毫。殴冶郁闷,便不苟言笑,暴躁易怒。又总觉寒冷,着衣数重。季芊问起,殴冶只道前些时日总于剑炉之前日炙夜烤,今突然离了炉火,便不惯天寒,想来不日必愈。季芊心道今春早暖,数日来已可着单衣,如何殴冶于日晒之下衣数重犹嫌不足?

季芊暗暗心惊,又见其终日暴躁,便挖空心思想些新奇物什为其排遣。突想起一事,谓殴冶道:“当日山上滚下巨石,我因好奇,曾上山去看,想是你一锤击下,地动山摇,那山石原本松动,被你一震,便脱落滚下。谁知露出一洞口,其内另有天地,钟乳倒悬,水滴如琴。另有一窟穴,直入地里,白雾外溢,深未见底。偶尔雾淡,那窟深处竟似有物发光,忽现忽隐,我因胆怯,不敢坠下。不如你我再去一探,权作消遣。”

未等言毕,殴冶早双眼如电,惊问:“当真?隐约有光?作何颜色?”季芊想得一想应道:“记不真切,似为绿色。”殴冶一把握住季芊手臂,急道:“果有此事?如何早未提起?”季芊嘴一撇,说道:“你两只眼里只有那几块铁,也不理我,我倒是与谁人提去?啊哟,轻手!你弄痛我了。”殴冶撒手,一叠声令速备绳索,欲与季芊即刻便去。季芊喜道:“早该如此,理他甚么破铜烂铁,且先寻个乐儿。”殴冶兴奋莫名,一径自去筹备。

待入得洞去,殴冶哪顾观赏钟乳滴水?只管将绳索一端系于一尊钟乳石上,另一端垂下窟穴,腰间插根未着火把,双手握索,便欲荡下。季芊忽不安心殴冶独往,便欲同去,殴冶却阻道:“待我先去,果有奇处,再来设法助你下去。不知深浅,你那嫩手如何能握牢绳索?脱手坠下可不是玩的。”季芊只得依了,说声:“你自仔细着。”殴冶顺索去了。

季芊待在窟边,见绳索不住晃摆,知殴冶在动作,便觉心安。忽然绳索停摆,季芊即心紧起来,不住往下张望,却只见白汽流溢,何有其他?忍不住叫到:“哎——”只听殴冶在下应道:“妙极!妙极!”语颇兴奋。季芊心安,即刻又性急起来,不知下里何物妙极,满心只如长草一般,只盼与殴冶同赏。偏偏殴冶迟迟未见返上,季芊又怪殴冶只自顾赏奇,却留她于此空候。突闻窟内“喀”地一声脆响,似有物断折,忍不住往窟内叫到:“你...你快上来。”

只听殴冶应道:“已得了,即刻上来。”便见绳索复又摆晃,又过良久,终见殴冶自白雾中冒出。季芊大喜,便伸手去接引殴冶,殴冶却不握其手,说道:“仔细拽跌了你。”季芊笑道:“有你呢,我跌了,你不会接住?”殴冶自攀上来,却嘴唇乌紫,牙关相击,连声叫冷。季芊急欲搀他出外,殴冶却于背上取下一石,小心安放地上,又跪倒在地,虔心谢道:“苍天助我。”叩下首去。

季芊见殴冶虔诚,亦随之跪倒,却满心疑惑。见那石长二尺许,厚约二寸,一端略狭,约七八寸,另一端稍宽,淡绿颜色,晶莹剔透。待殴冶叩谢毕,便问道:“有何奇处,值你如此谢天谢地?你只冷么?且至外间,太阳底下,究竟暖些。”

殴冶便双手捧起绿石,一面往外行去,一面说道:“昔薛烛先生曾言,世有亮石,坚而细密,为磨砺无上之选。或红或绿,性脆易折,暗处有微光,因称亮石。薛先生亦只听说,却从未见过。我于此作剑,上天即以此石助我,于我开锤之日滚石报讯,令你知晓,引我至此,怎不令我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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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传略》42

季芊亦只称奇,心怀敬畏,因见殴冶惧寒,一发连下窟一游之事亦不提了,急急伴殴冶归返炉场。

殴冶哪里等得?即刻埋稳亮石,便就寒泉之水磨剑。那泉水本来侵肤透骨,殴冶每以手掬水,便觉寒胜一分,却不肯停手。那亮石果然奇物,至晚间已将那柄长薄之剑磨得锋芒毕露。殴冶已冷得如坠冰窟,双臂僵硬,只得停手,生火炙烤,方暖转来。执剑把玩,突以那偷铸短剑试新剑之锋,二剑一击,但听“嚓”地一声轻响,那短剑应声而一断为二。此短剑随殴冶多年,堪称名剑之母,自此而毁,世无其传。众人皆惋惜,殴冶却不以为意,满心只为新得宝剑而喜。

次日,殴冶又磨那稍短薄剑,季芊阻之再三而不得,只得令人将井水烧温以供殴冶,却毫不见效,殴冶愈磨愈冷,待得磨就,已然牙关相击,一脸铁青,僵作一处。季芊惊骇,急令生火,欲效前法,将其炙烤暖转,不料收效极微,殴冶依然浑身直抖,不能起身。

季芊方觉其症恐非手浸寒泉所致,其实仍由其左臂而起。那公孙圣嘱其每十二年求医一次,然自前番他与胜邪入秦溪,至今已是第十四年,非但无有医治,反倒自逞强入寒井冷浸一宿,几乎送命,自此便常觉寒冷。锻剑期间,总在炉边,倒不甚显,今剑成炉灭,殴冶又入寒窟独取亮石,寒疾终于发作,烈火炙烤皆不复验效,且如何是好?

众人正无法可施,突一人一马飞驰而至,一汉子翻身落马,报道:“家主罔怀遣我归来,有事报与公主及殴冶足下。”季芊急欲阻止,却已不及。那殴冶闻得罔怀二字,急令那军士报来,那军士便说道:“我等于吴都寻访多日,方知胜邪之女莫邪及女婿干将为吴王铸剑。公子夫概败归,为夺干将所铸宝剑,箭杀莫邪之父,莫邪坠入剑炉,尸骨无存。死前产下一子,交与胜邪,胜邪携其子不知去向。那干将献剑之日,亦为夫概所杀。家主正续查胜邪下落,着小人先回禀报。小人未知公主已至此间,先回了郢都,继而来迟。”

殴冶听说,只觉雷轰电挚一般,气噎喉堵。突觉一股寒气于左臂中来回乱窜,所至之处,痛如刀割,乃大叫一声,满地摔打,于周身火堆亦视而不见,直滚将进去,衣衫尽着。众人慌忙拖他出来,扑灭衣火。殴冶仍是如鱼落旱地,满地乱摔,数名军士竟按之不住。边滚边以右手拽扯左臂,忽而近肩,忽而至肘,忽而小臂。众人心知其左臂必有异样,只见衣袖早已不存,其上竟渐渐结起一层白霜。

殴冶突又腾起,横摔于地,落在方才磨就铁剑之旁。季芊脑中突然闪过那御医王疯子之语,便鬼使神差般,抓起地上铁剑,直往殴冶左肩斩落。“呼”地一声响,但见殴冶左肩一片火光一腾而灭,左臂随之离体飞出,直落入一火堆之中,那火堆立时熄灭,只嗤嗤冒烟。众人无不惊骇,呆立当场。

殴冶卧在地上,直喘粗气,不再腾摔,自左肩以下,不翼而飞,却并无鲜血迸出,创口处一片焦糊,便如烈焰灼过一般。

“咣当”,季芊手中剑落地,只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瞪大双眼盯看地上殴冶,神智便恍惚起来,只觉身在梦中,绝不敢信自己适才竟挥剑齐肩斩下殴冶一臂,一时天地之间仿佛凝固一般。良久,众军士到底不如季芊关心之切、迷失之深,率先如梦初醒,慌上前扶起殴冶,为其包扎,一碰季芊,软到于地,竟已晕厥。

亦不知历得几时几刻,季芊悠悠转醒,只觉一只温暖大手正抚自己前额,微睁双眼,见是殴冶。季芊怔得一怔,猛然翻身坐起,便去抓殴冶左臂,却只得一空,不由悲从中来,双手捂住面颊,嚎啕大哭,一叠声念道:“怎不是梦?怎不是梦,是我害你,是我害你...”殴冶伸右臂揽季芊入怀,季芊便边哭边捶殴冶前胸。

殴冶又轻抚季芊秀发,说道:“芊儿何曾害我?实救了我性命。当日胜邪姊姊祖传小鼎上写甚么来?‘有客独臂’,足见我失一臂,本是注定。公孙先生嘱我入楚寻阴人相助,并不曾言此阴人必为女医,楚国公主可不是楚之阴人?那王御医讲甚么来?须得斩下左臂,否则危及性命。今你斩下我左臂,我即刻复原,不再惧寒。更奇者竟未出血,可见你恰于正时助我断臂,合了王御医之言。我自此不受其害,只谢你呢,芊儿又何必伤心?”言罢于季芊额上轻轻一吻。

季芊更觉伤心,索性伸臂抱住殴冶颈项,将头搁于殴冶右肩,哭个痛快。

良久,殴冶微笑道:“事已至此,你只是哭,又怎么样呢?且起身来,好歹教军士为三剑镶柄制鞘,各成件物什。再与你回郢都交剑辞行,随我去寻胜邪姊姊。不得她下落,我绝不能心安。”季芊渐渐止了哭声,犹自抽噎,道:“我此番模样,如何出见军士?你便自去吧,早日完工,寻姊姊要紧。”

殴冶又道:“那报讯军士,先入了郢都。你王兄也是不通,竟着他捎来赏赐你我之物,乃是七颗宝珠。我作剑为你,并不为犒赏,有意以宝珠装饰一剑,再还楚王,你看如何?”季芊点头道:“一切由你。”

众军士皆知殴冶为当今制剑泰斗,亲睹其制剑全程,已深感荣幸,今殴冶更欲亲授技艺,虽只是鞘、柄,亦各欣喜。争相卖力,各显其能,各鞘、柄不日即成。殴冶见到底不及自己亲手如意,但如今已缺一臂,难以亲躬,也只得叹息作罢。镶嵌珠宝却是季芊所能,于是劈开七珠,嵌于稍短薄剑剑鞘两侧,各呈北斗七星之形,以志秦溪山七星寒井。那剑顿时珠光宝气,不可方物。

于是计议归程,那仕长便请同行。季芊见殴冶失却一臂,自己又是日常使心不使力的,如途中有意外,确难应付,即应允仕长之请。那仕长便一路鞍前马后,自认仆从。殴冶始以身残为憾,心下不畅,于是缄默少语,季芊只当他为胜邪之事忧虑,一面百般温言宽慰,一面只管加紧赶路,欲早日献了宝剑,好去寻访。将近郢都,季芊遣仕长先行,自与殴冶缓缓跟来。殴冶见忽然缓下,想季芊自有道理,亦未多问。

将欲入城,忽大批军士迎出,夹道列队,击鼓鸣号,声势惊人。又有马队迎上,左右护定殴冶所乘车驾。殴冶只觉疑惑。季芊却笑意盈盈,偏不言语。众军士簇拥之下入得城来,城内百姓见如此阵仗。皆出围观,于是夹道两侧,水泄不通。殴冶知是季芊安排,索性闭了车帘,泰然处之。

突听一声长喝:“楚王驾到——”殴冶慌与季芊下车,却见眼前百官早已列队相迎,楚王亦正落座,官兵百姓,齐齐跪拜。殴冶首历如此场面,手足无措,季芊忙扯他一起拜下。正自惴惴,却听昭王朗声说道:“王妹请起,殴冶子请起,众位请起,百姓请起。”众齐声高呼:“谢陛下——”起身。此乃殴冶首次为人以‘子’相称。

楚王又道:“殴冶子神技,不辞劳苦,于山中制得宝器,此大楚之福。孤感于此,特领文武公卿共迎。且呈宝剑,令楚之臣民一开眼界。”臣属中端步行出一人,却是将军子期。子期径望车来,于季芊互使眼色。殴冶微微一笑,掀起车帘,子期于车中取了三剑,返身行向楚王,跪倒,双臂前举,呈于楚王。

楚王却不接剑,说道:“且慢,殴冶子请上前来,各剑何名,有何妙处,还望见告。”至此,殴冶方明季芊何以遣仕长先行,却是报与楚王,设下排场,好令世人皆知。然三剑尚未命名,却是实情。剑成之后,为了胜邪、断臂之事,殴冶亦未思及命名一节,只得回楚王道:“尚未命名。各剑妙处,请大王拔剑出鞘,一观便知。”楚王却不拔剑,朗声说道:“风湖子,你阅剑无数,见多识广,便请代孤验剑。”

臣属中又出一人,却是当初引殴冶入楚之风湖子。风湖子与楚王行礼毕,径至子期身前,取那柄薄长之剑,连鞘举起。众人见平平无奇,微觉失望。殴冶缓缓抽出长剑,众人顿感寒光凛凛,气为之滞。风湖子眼盯剑锋,满脸肃穆,将剑鞘还与子期,便以手指横试其锋。突伸手于发髻中扯下发丝数根,横于剑锋之前,一口气吹出,但见那发丝被气息拂动,触向剑锋,无声而折,飘然而落。风湖子眼内精光一闪,又于怀中取一方薄娟,望空中一抛,那娟便缓缓飘落,风湖子持剑承之。绢落剑上,悄然二分,冉冉而落...

风湖子又翻来掉去审看宝剑,终自子期手中取了剑鞘,缓缓归入。长吁口气,还剑子期,躬身禀楚王:“自古言兵刃之利,称‘吹毛断丝’,皆只是传言,莫言是我,便是我师,亦自来不曾见如此利刃。殴冶子神乎其技,倒令我先于我师亲睹吹毛断丝之神器,此生不枉。至于其他,我自我师处所学相剑,无外阴阳五行。然殴冶子此番所成,始于至阳,止于至阴,以我所学已无法窥其五行端倪。想另外二剑,亦是如此。草民实已无话可说,望祈赎罪。”

楚王闻言亦自震惊,半晌方回神复谓殴冶:“殴冶子之大成,天下除你本人,恐无人能解,还望不吝。”殴冶微微一笑,说道:“当初大王令我为作三剑,有何期许?殴冶以自身所历解读大王期许,融入剑中,自来不曾思虑阴阳五行,此风湖子不能解者。当世之间,除我之外,必另有一人,能解剑中奥妙,此人便是楚王陛下!便请大王斟酌,为剑赐名。”言罢拜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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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传略》43

楚昭王思忖片刻,颔首说道:“各剑典故,孤已尽知,今不自量,代为名之。”自离座,立子期身侧,首取那无刃重剑,拔出,众人只见黝黑一物,何曾似剑?便觉纳罕。昭王说道:“昔请你铸剑,只求驭民、驭臣、驭国各一。今此重剑,无刃无锋,只显厚重,与驭民之道相合。民者,国之根本,需厚重待之。或与威慑,不可妄加锋刃。”顿得一顿,续道:“鲁国有山名泰,稳重之至,故有‘稳如泰山’一说。今名此剑为‘泰阿’,阿者,山也,取其王之驭民当如泰山般宽厚稳重之意。”

众人称颂声中,昭王还剑入鞘,交与随侍。复取薄长之剑,出之言道:“驭国之道,却必强兵。有国来犯,必与击溃,方护我子民。此剑外不显奇,然其锋一出,则无物可当之,正是驭国要诀。孤闻殴冶子淬此剑于渊,有白龙惊起,俯瞰不去,今以此典名之,曰龙渊之剑!”众皆赞叹。

楚王取那稍短薄剑,连鞘擎起,众只见其光彩夺目,无不神往。及至剑出又阴森逼人,夺魂掠魄。楚王一脸凝重,缓缓说道:“众人只见官家得君王恩宠,光鲜无比,犹如此鞘,却不知其内实为凶险。权柄愈大,其责愈重,担负君王期望愈高。众臣食君王俸禄,光鲜之下,若不能尽心尽力,为国为民,如何下场,便知珠光剑鞘之内实为利刃!”众臣各各心惊,鸦雀无声。楚王语气稍和,续道:“孤闻淬此剑之时,声如鬼嚎。上古相传,天帝之侧有巡使,其名工布,专惩作奸犯科之神鬼。今以‘工布’名此剑,望众臣时刻以之悬心,恪尽职守,共建强楚。”众臣齐齐拜领。

楚王归座,言道:“殴冶子立此大功,助我大楚。孤已于宫内设宴以待,另议封赏。”殴冶拜谢。一时楚王驾去,群臣亦散。子期便上前,也不开口,只伸出手来,拍击殴冶双肩,尽在不言中。

所谓赐宴,实则更似家宴,除昭王、子期、殴冶、季芊之外,另有一人,却是季芊娘舅钟建,令殴冶欣喜不已。钟建执了殴冶右手,笑问楚王:“当日一面之下,臣即敢以宝贝侄女相托,眼力如何?”未等楚王答话,季芊便抢道:“差之极矣。侄女随他,将一生苦痛,也吃尽了。”

楚王忽沉声说道:“正是。我闻秦溪山中,因你一意孤行,公主几为炙烤而死。可有此事?”季芊见王色厉,心下慌了,一叠声说道:“不关他事,不关他事,我只出身汗而已,还不是好好回转来?”楚王、子期、钟建齐声大笑,子期道:“所谓关心则乱,饶是大公主心思机敏,也着了道了。”

季芊方知王兄原是拿自己逗乐,便咬牙切齿去拧子期臂膀,子期龇牙咧嘴,极尽夸张之能。钟建说道:“按理不该为臣多言,只你父母早去,无人管束,我今不顾深浅自居长辈嘱你几句。如今你也已长大成人,以往任性胡为孩童脾性,好歹收敛些,倘如你待殴冶亦如待你兄一般,惹恼了他,我们可不能助你。”季芊听说,面上一红,不再嬉闹。

楚王笑道:“殴冶你屡有大功于楚,更为楚失却一臂,今若不重赏,怕是天下不服。我欲裂地封你,位列公卿,不知意下如何?”殴冶辞道:“殴冶另有大事未了,欲行天下,寻访一人,要些封地何用?王且留之,另赏有功之臣。”楚王便问欲寻何人、可需相助。

季芊急使眼色相阻,说道:“他自有道理,王兄且由他。今只与王兄探听一人,余者且莫问。那曾自称吴王之公子夫概,今在何处?”楚王因不再问殴冶,只答道:“夫概事败来投,念其好歹为吴王之后,封于楚北堂谿,聊取衣食而已。”季芊也不再问。

众人见殴冶郁郁,并不兴高,略聚一聚,便欲散去,子期邀殴冶往将军府歇息。季芊亦同往,只道殴冶为胜邪之事愁闷,遂至殴冶房中,拣些不相干话头为其排遣。殴冶忽叹口气,道:“明日我即动身,先往吴都去问罔怀可有进展,你...你果随我去么?”季芊一怔道:“自然随你,何有此问?”

殴冶苦笑道:“我当初护得你周全,全仗一剑一臂,今二者俱失秦溪山中。我身已残,何以护你?况此去路途遥远,少不得餐风宿露...”言未毕,季芊便恼道:“你又欲托辞舍我而去么?你于秦溪山中一十二年,失却心智,较之今日断臂,何者身残更甚?胜邪姊姊可有弃你?”

殴冶垂首无言,季芊又直悔声大气狠,遂执了殴冶右手,柔声说道:“你只是疑我,我虽不及胜邪姊姊之能,待你之心绝无稍逊。你果然不虑身在孝中,我请王兄主持,你我便...便成了亲,再行上路。”言罢红晕满脸。殴冶伸臂揽其入怀,叹道:“我何曾疑你?只是你身为公主,打小儿娇惯,如何耐得劳苦?又此般美貌,若随我抛头露面,是非恐多,我身已残再无护你之能。”

季芊笑道:“当日在云梦,未知算不算劳苦?我便只着男装,与你称作兄弟如何?”殴冶看看她说道:“我粗苯黑大,你白净娇小,哪里象是兄弟?”季芊却说:“只说是异母兄弟,有何不可?明日我向王兄借那湛庐剑防身。本来即是你的,如今他又得三,借湛庐一用,理所当然。”殴冶也怕路途凶险,并无他言。

次日,季芊果然一身男装,又借得湛庐宝剑,因殴冶失了左臂,悬剑腰间拔之不便,便缚其背上。楚王、子期又赠良马、银钱,季芊二人拜别兄长,骑马认镫去了。

一路披星戴月,旬余日便至吴都,却遍寻罔怀不得。又访月余,方有客称曾见罔怀人等,望南去了,或已入越。殴冶寻思,罔怀入越,必是探得些胜邪讯息,前往寻她,如此说来,胜邪亦应在越。胜邪入越,最应隐在鄞邑、秦溪、湛庐三者之一。于是殴冶离了吴都,与季芊先往鄞邑。

却说楚王得了工布宝剑,乃增设巡察使,携此驭臣之剑巡行各地,以严谨官吏,各地莫不小心接洽,如王亲至。是年夏,工布剑巡至番城,吴兵突然来攻。原来吴太子波,沉于酒色,身子虚空,后为夫概所囚,受了惊吓,竟一病不起,撑到周敬王十六年(前504年)初夏,恋恋不舍地去了。吴王阖闾之次子夫差,说动伍子胥。子胥力荐之下,阖闾暂立夫差为太子。夫差投其父所好,遍寻宝刃与父王,探得工布剑将至番城,禀明父王,领兵突袭。那巡察使仗剑斩杀数十,终被吴兵乱箭射死。那驭臣之剑便落入夫差手中,敬献父王。阖闾大喜,因工布之名为楚昭王所赐,吴王便不喜,遂易名属镂。何以名此,史无载,不便妄测。夫差因此坐稳太子之位。

再说殴冶寻访胜邪,与季芊至鄞邑乡里,果见茅舍之内摆放,不似当日与风湖子一同离去之时,娘亲朱氏坟上,也显曾有人为锄草培土。室内遗有布履一双,长近四寸,当属三、四岁孩童。殴冶不解,未知何人所遗。询之乡邻,知胜邪确曾与一孩童回此住些时日,又匆匆去了。未久又有十来汉子来此,亦匆匆去了,似为追兵。殴冶心内焦急,与季芊于朱氏坟前拜祭之后,又匆匆南行,往秦溪山中而来。

到得秦溪山中,又现若干踪迹。殴冶直悔于此山中剑成之后,去太匆匆,若于此多待些时日,或可与姊姊会于此间。又恐胜邪尚在此山间,与季芊漫山踏遍,费了无数时日,却再无踪迹。殴冶即与季芊出了秦溪,续望南直往湛庐。

及至湛庐,却见当年之物,俱已朽坏,并未见蛛丝马迹。殴冶自此失了胜邪去向,不免焦虑。欲待别处寻她,又恐胜邪突然到来而失之交臂,心下便犹豫不决。

那季芊随殴冶数月奔波,饮食失调、冷暖失度,终撑不住,病倒在床。好在越国今日之盛已远非当日可比,离湛庐不远,已有小镇,殴冶便携了季芊至小镇之上寻人医治。却原来季芊早已觉不适,却只怕误了殴冶行程,又恐殴冶怪她娇惯,强自挺撑,终于不起,实非同小可。二人因于镇上耽下,每隔些时日,殴冶即往湛庐山中检视,并不曾有丝毫迹象。

原来胜邪于女儿莫邪坠炉之日,携了干将、莫邪之子赤,离了炉场,便望南行,欲往越之鄞邑殴冶家中。无奶水哺婴儿,自亦难不倒善招禽呼兽之胜邪。奇者那赤儿,为干将、莫邪食蠪蚔涎唾之后受孕而生,终非常人。食量奇大,且长势奇速,月余下来,已如半岁幼儿,能坐能翻。胜邪不明所以,只精心抚养。到得鄞邑,殴冶已随风湖子入楚,不曾见得。又过数月,赤儿已如三四岁孩童。一日胜邪于鄞邑集镇,忽听得十来汉子商讨寻胜邪云云,大吃一惊,以为夫概追杀夺剑,慌回舍里带了赤儿望南亡去。实则那数十汉子,却属罔怀,一路追寻至此,却并不识得胜邪,偶尔论起,却致胜邪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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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堂谿在当今河南省遂平县西北
【注2】吴于前504年伐楚取番事见《史记.吴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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