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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传略》(37. 38. 39.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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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传略》(37)

干将俯看手中婴儿,脸上方掠过一毫笑意。良久,将婴儿递还胜邪,纳头便拜。胜邪愕然,却空不出手去搀扶,便问何以如此。干将答道:“那夫概既处心积虑欲得我所铸之剑,炉场必有眼线。趁夫概尚未得实训,求岳母带了赤儿,速速离去。一应养抚,尽托岳母。”言毕又拜。

胜邪问道:“那你...?”干将惨然一笑:“干将只顾邀名,一心欲与欧冶比肩,数月以来,多有冷落我妻,今更因此害了岳父、妻子性命,致孩儿甫一降世便没了娘亲。干将愧恨无地,岂能舍妻独活?只愿老天庇佑,保我持剑斩了夫概人头,为妻复仇,否则有何面目对妻在天之灵?”

胜邪哪里肯依?只欲与干将俱逃去。干将意志已决,说道:“岳母快走,迟则有变。我若同去,此处军士怎肯由我?只要我在,太子便不以他人为意,岳母走脱便多几分胜算。否则大军相追,你我又能走出几许?”乃强扶胜邪上马,轻声嘱道:“待赤儿长成,令其返此炉场,只记着: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切记切记。”一掌击在马臀,飞驰而去。

原来那昆吾山蠪蚔之兽,终非常物,颇有奇处,前者欧冶以其角敷剑表而致剑不腐,已见一斑。其能嚼食兵刃者,非止齿利,亦在其涎唾能溶金石。去岁末夜,莫邪炖肉而小寐,二兽入而饮沸汤,涎唾便入瓮中。干将、莫邪不知,乃食浸涎之肉,致情欲勃发而受孕。更有奇处,二人体内血液亦变,能助熔金石,是故干将炼二胆近三月不熔,至莫邪坠入,其血化作紫焰,二胆立熔,终成宝剑。世人不明所以,只道以人殉炉,炉神感动,以助成功,故后人铸剑,屡有以人血、人体、甚而活人祭炉者。及无所成,又怪牺牲不洁、需童男童女云云,颇多虚妄,不值倡也。

那夫概果有眼线布于炉场,于是未几便知胜邪走脱,弑君之谋外泄,不得已仓惶发动,囚了太子波,自封吴王,加紧巩固城防,操训士卒,以备阖闾归袭。此周敬王十五年(前505年)九月事。

干将见一夜之间,炉场军士尽皆更换,揣摩得一二,也不动声色,依旧开模、取坯、磨砺、镶柄、制鞘,竟视身外事为无物,只请军士皆于户外,不得窥视,否则停手不作。军士知其不愿手艺被人窥剽了去,只好由他。

一日阳剑已成,干将执之出户外以试其锋,众军士围观,见干将轻挥宝剑,四周便寒光闪闪,气为之凝,皆赞好剑。忽然剑光轻轻掠过庭前一立柱,“嚓”地一声轻响,柱却一无异状。干将上前轻推,其柱应声而倒,原来已为宝剑齐齐切断,众皆惊叹。

次日干将自制一新柱,以更换昨日为剑所断者。又作阴剑,不日乃成。二剑相贴,合于一鞘。便唤军士仕长,欲亲献宝剑与吴王夫概。仕长便去通报,未几回转,言吴王次日于偏殿设宴受剑。

次日,干将手捧双剑,随仕长七弯八拐,终至偏殿,早有群臣相候。仕长止步,拜下,言称干将带到,又示意干将下拜。干将见三丈外御台上一人,头顶王冠,正襟危坐,知为夫概,遂随仕长下拜叩头。

那夫概缓声请起,突又沉声问道:“干将,你妻死于孤手,你尽知之,何以依然献剑与孤?”干将方起身,闻言复跪倒,应道:“我等草民,生杀予夺本凭王意,此乃天理,何敢怀恨?况如此宝剑,于草民手中唯有埋没,执大王之手,方昭其威,草民亦因而扬名,受赏得利。”

夫概哈哈一笑,道:“干将,人言你颇贪名声,果然不虚。且先验剑,若果为神品,孤自有封赏。言你铸有二剑,如何只携得其一?”干将答道:“此乃草民首创之阴阳剑,二剑各有一面扁平,一面隆凸,二者之平面相贴,合作一处,便如一剑一般,合用一鞘。”

夫概又道:“剑作何名?”干将应道:“草民图名,故以我夫妇之名命之,阳剑称干将,阴剑作莫邪。”

夫概道:“何者为阳?何者为阴?”干将答道:“可以剑柄辨识,凸为阳,凹为阴,二柄贴靠,严丝相合。”

夫概道:“可为孤试其锋否?”干将道:“可。”起身缓缓抽出一剑,突大喝一声:“今即以你之躯试我剑锋!”掷下剑鞘,直扑夫概。群臣早有备,便各拔剑来阻干将,被干将把剑挥得几挥,当者俱折。干将不减其速,仍扑夫概,夫概却端坐不动,脸现冷笑。

干将突觉足下一空,早着陷阱,身子直坠,可怜一代铸师,竟被阱下所竖利刃穿胸破腹,瞋目而死,右手依然紧握利剑...

夫概即可着人起出干将尸首,却见刺中其体之利刃已尽皆销蚀,众无不骇然。掰开其手,检视剑柄,方知干将所执为阴剑莫邪。又取干将所掷剑鞘,伸手拔出阳剑,只觉手上轻微,细视,方知为一木剑。乃着军士搜寻干将作剑所处之坊,虽掘地揭瓦,亦不见阳剑。又将守场军士逐一拷问,打得死去活来,亦无人知阳剑下落。夫概百思不解,也只得放下。

那吴王阖闾在楚,再败于楚、秦、随联军,正自沮丧,忽得报其弟夫概败回吴都,已囚了太子,自封吴王。阖闾不得己舍了楚都郢城,率部东归。阖闾去后,楚昭王归郢,秦、随之师各自归去。阖闾至吴,孙武悄然而去,不复为吴将军。

却说殴冶守孝在越,一人独居,未免懒散,便常有日上三竿尚拥衾而卧之事。屡屡思虑季芊之事,渐渐深愧于心。想那季芊一片痴情待我,并不曾行错一事,且并未稍露一丝不敬胜邪之心,反为她多备礼品,只望同来。我却万般信她不过,尤其拒她之时,忒也粗暴,便是对寻常女子亦颇过分,难怪她伤心而去,更不送我。今胜邪姊姊倒逼我再去寻她,我确应去当面致歉而求心安。只是...只是她多半已早得良配,相忘于我,我此刻去,倒搅扰其心,彼此无趣...

思来想去,亦自觉郁闷,便复砌了炼炉,寻思铸剑之技,终觉已难以超越旧成,又不免意冷。倒是乡邻得知殴冶重操旧技,上门求器具者甚众。殴冶亦不多应承,只随心兴,且作消遣。

一日,殴冶正自劳作,忽有一客来访,殴冶亦未经意,只问:“客官欲铸何物?”那客应道:“只铸剑三口,一曰湛庐,二曰纯钧,三曰巨阙。”殴冶一惊,便细打量,见客为中年,中等身材,略有胡须,也无甚奇处,一双眼睛倒亮如流星。

殴冶停下活计,施礼问道:“客官何人?似不曾相识。”那客哈哈大笑:“你自不识得我,却与我师父论交,说来竟是我长辈。好在师父不在此处,我便捡个现成便宜,免行晚辈之礼。”言毕,大咧咧一径自寻处坐下。

殴冶便问:“尊师何人?”那中年客道:“我师父名讳上薛下烛,曾为你献剑与越王,并护你母亲归乡。否则我何以知晓堂堂殴冶,竟窝于此处?我说那越王老儿忒不成话,你铸成五剑,何等大功?他竟不思封赏,你依然隐于穷乡僻壤,不为人知。若是我们楚王...”言至此处,忽觉唐突,嘎然止住。

殴冶招呼工匠,今日至此,各自散了,明日再来。末了与中年客行礼道:“原来是薛先生徒弟,还是不知客官如何称呼。”那客一拍脑瓜说道:“只顾指手画脚,倒忘了。我叫做风湖子。”殴冶听说,记起文种当年于樟山之中似提过此人,又问来意。

那风湖子便正色说道:“我来寻你,自为铸剑。吴王阖闾在郢都时,天怒那子胥所为,降火球于茨山焚了子胥祖丘。如今楚王归于郢都,感念上天之德,遂赴茨山拜祭。原来那火球直撞入茨山之中,遗一巨窟,公...我好奇心起,入窟探求,竟有一物,酒瓮大小,嵌于山岩之中,通体焦黑,想是天火之核。楚王听说,便问我可有用处?我观那物坚硬,胜世间万物,因言或可铸刀剑。楚王以为此等神物,切莫暴殄,必得奇人名家,方可动之。于是我荐越人殴冶,楚王亦觉你乃不二人选。本欲使申鲍胥来寻你,却不知鲍胥身在何处,我只好自领了差使,来会当今第一铸剑名家。如今看来,却并非传言中眼泛金光之辈,哈哈。”

言及铸剑,殴冶不由怦然心动,今有天降奇物,机不可失。况胜邪姊姊去时,亦嘱自己好歹入楚一行,否则她便不见我面。如今果然一去半载,音讯全无。只是自己尚在孝中,恐有不便。

那风湖子却说道:“守孝三载,并非不得远行务事,只是做到心有逝者,不娶不嫁,不寻欢作乐,皆为守孝。况你已陪伴老夫人半载有余,老夫人必已体验你的孝心,不怪你入楚之行。”殴冶尚犹豫不决,风湖子急道:“此等良机,岂可轻弃?明日我便助你发送了属下伙计,陪你于老夫人坟前告罪。你早入楚,成了名器,也叫我略饱眼福。”

殴冶终是应诺,便拾理行装,拟随风湖子入楚,不过是些许衣物,塞入胜邪所备布囊,忽又搜出那段恶金,握在手中想得一想,亦一并收入囊中。时为初冬十月。

次日,殴冶便散了炉场众人,与风湖子同去娘亲坟上拜祭。风湖子念及朱氏与其师交情,亦恭敬叩首,殴冶甚慰。风湖子早备下马匹,二人拜祭毕,上马往楚而来。那风湖子又复一副嘻顽模样,便把所见所闻,添水加油,述与殴冶,倒令二人一途不觉寂闷。殴冶终禁不住,问起可知公主季芊近况,那风湖子支吾而过,殴冶亦不便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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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传略》38

不日到得郢都,风湖子便将殴冶安置于驿馆,自往楚王处禀报。晚间便有客来访殴冶,却是公子子期,殴冶慌忙迎入,互道短长。又问楚王近况,子期便告知吴国公子夫概因据了吴都,自封吴王,阖闾闻讯自楚归吴,与夫概一战而定。夫概落败,携妻儿潜亡至楚来降,以求楚王庇护。楚王宽厚,若干年前阖闾杀吴王僚而自立,时吴国公子盖余、烛庸将兵在楚,闻吴都之变,乃于阵上降楚,楚王裂地以封。今夫概亦降,楚王便有心效盖余、烛庸与之封地,然群臣之中数人言夫概曾屡败楚师,更致失了郢都,今不治其罪反与封地,难服人心。楚王与群臣今尚于堂上相持不休。

殴冶闻吴都之乱,想胜邪母女在吴,未免担忧,却不知莫邪、信康、干将已相继丧夫概之手。

于是又论及铸剑事,子期苦笑说道:“你既已至此,何当再行瞒你?风湖子之言,不尽不实。此次寻你出来,发端者实非楚王,乃是我那宝贝妹子季芊。”殴冶一怔,默然片刻,轻声道:“是她?”

子期叹口气道:“当初许你留剑而去,本是我主意。指望你早来取剑会她,抑或不来,时日长久,她便忘怀于你另择他人。孰料尽皆落空?你一去无讯,她偏是个牛心左性的,只是念你,我亦尝试引见他人与她,倒被她视作粪土一般。当初在随都,她知我疲于军务,尚不怎的,内心发闹,只管拿宫女出气。及归郢都,我便在劫难逃,长天老日,只来寻我,怪我将你放走,只得我寻回还她。日前楚王往祭茨山,捎她同往,只为散遣于她。谁知她便胡闹,孤身一人进了洞穴,倒见了天火之核,于是得了主意,言称必可铸剑,且如此天降宝物,必得名家方可动之。何为名家?我还不明了她?恰逢风湖子来访,风湖子亦是个嗜剑的,满心指望一睹你又能如何出奇成剑,此二人一算计,那风湖子便入越去了。大公主好歹尚当我是她兄长,将此事告知与我,时风湖子已去得久了。”

殴冶万不料季芊痴情如斯,心内感动,又复歉疚,半晌方喃喃说道:“是我愧对公主。”子期又道:“便是方才,她知你来了,反又不敢来见,急急来朝堂上寻我,只一叠声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平日里诡计多端,此时倒彷徨无措了。没奈何,我只好代她先来,说明原委。”

殴冶无言以对,低头不语。子期立起,踱至其侧,轻拍其肩道:“我妹虽然任性刁蛮,但于你却是真性情无疑。念她一片痴心,莫怪她诈言相请。一时我引她来,好歹抚慰,你即便果真无意于她,亦请委婉。为兄代她谢过。”言罢便欲施礼。

殴冶慌忙起身道:“原是我不知好歹,愧对公主。今羞愧无地,何敢望公主亲来,只请容我登门,当面请罪。”子期听得殴冶并非无意,大喜道:“你...你乐意的?”殴冶道:“只怕公主不肯饶恕,不能相容。”子期哈哈一笑道:“且随我去。见了我妹,好歹说些美言,权为哄她。又非恶意,算不得言谎不实的。”殴冶微微一笑:“我理会得。”

殴冶便随子期出,登车入宫,直往季芊居所来。岂料季芊并不在寝宫,宫女报称往将军子期府第去了,尚未回转。子期知其性急,必是往将军府去待讯息,会心一笑,携了殴冶径往自家府第而来。

却说公主季芊,果在将军府苦等,及至子期入室来见,倒似熬过一年一般,慌问如何。子期笑道:“殴冶兄弟即在外间,情形如何,且由他说与你听。我只嘱你好生说话,莫要使性子吓走了他。”言毕便转身欲去,季芊急道:“不许他来。”子期一笑,散了众人,令殴冶入见。

季芊日夜只盼见殴冶,今近在咫尺,却惊恐莫名,生怕见他,自己亦不知缘由。听得殴冶渐近,却无处躲藏,只好于一杌子上坐了,却背部向外,兀自惴惴不安。

殴冶轻叩其门,不见动静,轻缓推开,略一迟疑,跨入。只见季芊背向自己,楚楚可怜,便说道:“公主...一向可好?”季芊也不答话,只哼了一声,似满腹怨气。殴冶又行下礼去,说道:“我知公主怨我,此怪不得公主,原是我对公主不起,特来谢罪。我不会讲话,只请公主莫生大气,身子要紧。”

那季芊听得殴冶几句温言,不由百感交集,又觉委屈,不禁哽咽,双肩耸动。半晌方哭道:“是我自轻自贱,自取其辱。当初你弃我而去,一无音讯,如今一听得铸剑,便急急来了,我...我尚不如一件哑巴物什。”殴冶忙忙说道:“实非如此。只因母亲亡故,不便远行,故而来迟。途中亦曾问起公主,只是风湖子不肯言。”

季芊终转过身来,一双泪眼盯了殴冶,问道:“你娘当真仙去?”殴冶黯然道:“殴冶再混妄,也不敢拿娘亲之逝欺人。”季芊想得一想道:“如今你来会我,便不惧胜邪姊姊怪罪了?”殴冶道:“姊姊早已去我入吴,已半年有余。临行嘱我务必入楚寻你,与你同去见她,否则她不见我。”季芊一怔,悠悠叹道:“世人待我,都比你好。”言下又要涕泣。

殴冶道:“我已深悔己过,愿领责罚。”季芊却说:“罚你又有何用?你瞧那些臣僚、宫女,那个不晓我巴巴的欲委身于你,你却浑不经心,个个腹中偷笑于我。”终禁不住落下泪来。殴冶忖度片刻,说道:“终是我害公主委屈,便与你离了此处,不见他们,断了此项烦恼,只怕公主嫌我粗鄙。”

季芊听出殴冶已露求守之意,心里一甜,却假意说道:“岂有此等易事?终得你以重宝相求,令天下人皆知是你求我,我才是有了脸面。”言罢,自己亦笑。

不料殴冶倒信了真,想得一想,说道:“我除铸剑,再无所长。便立誓得不二宝器,以之为聘,令天下知闻。”倒唬了季芊一跳:“若你十年不成宝剑,我便待你十年不成?什么要紧。我果以他人言语为重,岂有甘心随你而居胜邪姊姊之次的?”殴冶回道:“自不需十年之久,我在孝中,便以此三年孝期为限。”

季芊俏脸一沉,嗔道:“倘若三年不成,你无宝剑聘我,便又舍我而去么?”殴冶笑道:“休小觑于我,我初次铸剑,便得了你所持者;湛庐山中得五宝,亦不过半载。”季芊心稍安,想得一想,说道:“也是道理。想你对胜邪姊姊好,胜我百倍,皆因她与你铸剑而起。今我亦随你去铸剑,便与她一样了。”

殴冶笑道:“我与她相识,归根却非为铸剑,却是因我左臂。”季芊道:“是了,又是半载已过,你左臂如何?我已求王兄招纳良医为你诊治。”一面说,一面起身,执了殴冶左臂检视,又仰头看殴冶脸面,忽然冲动,便双臂环住殴冶,将头贴于殴冶前胸,只觉心满意足,前万般委屈,早不在话下。

良久,欧冶轻声道:“晚了,我可该去了,你也该回去好生歇息。”季芊方记起身处子期府第,并非自己寝宫,因笑道:“可是呢。我便随你同去驿馆,再由驿馆回寝宫。”欧冶却说:“外间黑暗,又冷,仔细受寒。不如一径回寝宫,明日天明再来。”

季芊哪里肯依?只道:“当初在云梦,可不必今日冷些?那晚我还只着小衣呢,冻得只钻芦苇丛,亦未见受寒受暖的,我哪里那般娇贵了?”欧冶劝道:“彼时情非得已,今日又何必自找罪受?以后时日多呢,又何必急于一时?”

季芊尚欲再言,恰逢子期进来,见二人情形,已知无碍,便亦劝道:“欧冶兄弟之言有理。为兄说话,大公主可只作耳旁之风,欧冶兄弟之言,你却不可不听。”季芊心内一动,知兄长在点醒自己该如何待欧冶,便不再执拗,自归寝宫。欧冶又谢子期,子期着人驾车载欧冶归驿站。

次晨欧冶早起,却无所是事,至户外,将薛烛当年所授步法踏行数遍,便觉神清气爽。归驿站,即寻思铸剑之事,寻出囊中那段恶金,握于掌中,只是沉思。原来数月以来,欧冶已对当年秦溪山寒泉中所思之事有所恍惚,似与铸剑相关,只是究竟何趋何从,又不明了。

正思忖间,那季芊却闯将进来,笑道:“青天白日,扮呆头鹅呢?是在想我还是想她?”欧冶见她玉琢金镂,笑意盈盈,便笑道:“自是在想大公主,只因腹饿,想大公主赏口饭吃而已。”季芊嗤地一笑:“你意倘或不饿,便想了别人了?倒是备下了,却偏不与你吃。”言罢击掌两下。

欧冶正不知季芊弄何玄虚,却见一人躬身而入,家奴装束,手提食篓,将几样小菜及点心摆于几上,转过身来与欧冶行礼,欧冶慌亦还礼。那家奴与季芊终撑不住,哈哈大笑。欧冶一头雾水,不明所以。那家奴便去了冠顶,笑道:“果然贵人忘事,我乃郧城罔怀,不识得了?”

欧冶方定睛细看,可不是那曾被自己断剑挟持之罔怀?不由大喜,执手寒暄。原来楚王返郢城,诸事稍谐,季芊便与之重提郧公之事,楚王亦知冤屈,便宣罔辛、罔怀、罔巢进都,为其父正名、追封,昭告天下,又有赏赐与兄弟三人,兄弟三人感激涕零。那罔怀只念公主好处,执意亲来拜谢,知欧冶恰在楚,遂与季芊一道同来,季芊作怪,令他扮了家奴,以呈饮食。

罔怀言毕又与欧冶行礼,只说:“若非公主与足下,罔怀已是罪人,虽死不恕,何有今日?”欧冶谦道:“此公主之功,不敢冒领。果真瞧得起,便称我一声兄弟,我不惯‘足下’来‘足下’去的文绉。”罔怀更喜,方欲再言,季芊阻道:“你两个在一处,再也絮叨不完。还不用些饮食,再去寻我王兄?求他招纳良医。果欲铸剑,也须他派些人力、金钱助你。”于是二人同进早餐,亦邀罔怀,罔怀坚辞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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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传略》39

食间,殴冶与季芊计议:“若果铸剑,必费时日,须得着人代我入吴,寻访胜邪姊姊,告知我已会公主,姊姊若能来会自是上佳,如若不来,此间事毕,我必携公主前往见她。”那罔怀听得,即欲代殴冶入吴。殴冶谢道:“不好亲劳大哥,着几名属下前往即可。”罔怀道:“当初在郧,我曾言若洗了先父冤屈,楚王、公主但有所遣,罔怀必万死不辞。今殴冶兄弟之事即公主之事,能效薄力,我之幸也。”

殴冶见其诚挚,便不再辞,说道:“只知姊姊在吴都,却无确址,并不易寻得。”罔怀笑道:“待我多带人手,细细访去,总有得日。”殴冶喜道:“如此多谢。”那罔怀自去。

食毕,季芊便引殴冶往拜楚王,却不在殿堂,而在后室,楚王亦只着家常便服。见了殴冶,叙礼毕,楚王便说道:“当日在随都,我曾允诺归楚之后即广征良医,为壮士诊治左臂之疾,不意已匆匆半载,未知近觉如何?”殴冶答道:“虽未见好,却也未曾发恶,倒劳记挂。”

楚王道:“我已精挑楚之御医数名在此,未知深浅,姑妄一试。”遂传入,凡六人,依次搭脉、问询。末了却无一有良策,楚王、季芊各各叹息,殴冶倒不以为意,说道:“此非寻常病症,利害只决于天,恐非人力所能更改。”

群医于是称愧退出,那至末一人,似心有不甘,又回头扫殴冶一眼,殴冶点头报之一笑。季芊见得,急忙说道:“且住,先生似有话讲,无论高低,好歹指点。果然凑效,犒赏必丰。”那御医因驻足,余皆退去。

那御医却不视季芊,只盯了殴冶说道:“若为犒赏,断不敢留。待听了小老儿言语,大王不斩我项上人头,已是万幸。”楚王、季芊各互视一眼,殴冶说道:“先生贵姓?但有指点,必是好意,楚王宽厚,哪有怪罪之理?”

那御医面无表情,说道:“鄙姓王,同道人多称我王疯子,只因我之用药,狂若虎狼。寻常疾患,已无人顾我,怕我反治死了他。濒死绝症,求方于我,亦是死马活医之意,十停里亦叫我治死了八停。小哥还有胆容小老儿施手么?”殴冶一怔,季芊忙道:“能将二成死症治活,已堪称圣手,先生请坐。”

王御医嘴角抖得一抖,终是未显笑颜,说道:“人道公主机敏异常,果然不虚。我观脉象,小哥左臂竟不似自有,倒如他人强行接入小哥之躯,却是何故?”殴冶一惊:“先生好脉,此臂果然有些来历。”遂将幼时高热不退,得术士公孙圣以奇法施治之事相告。

王御医听罢,又复搭殴冶腕脉,双眉紧锁,一言不发。众人亦不言语,室内沉寂,气亦为之凝。王御医终于开口说道:“若是仅有外置之物,尽管斩去完劫。偏生此置入之物与自身之体已气息相通,千丝万缕,不断不绝。倘斩下左臂,躯体他部亦必受损,倒不易保全。”

众人闻得“斩下左臂”云云,齐齐大惊,季芊更愕然相问:“须得...须得斩下...左臂?”王御医答道:“我先前倒高估了,以为斩下左臂即可。此刻看来,即便斩臂,亦得把准时机,须得左臂与躯体气息交往微弱时刻动手,否则出血过剧,送了性命。”又沉吟半晌,自顾自言道:“何时是时机,唯有天意了,至死不逢此等一刻,也是平常。”见众人皆怔怔不语,乃躬身一揖,退了出去。

殴冶见众人皆凝重,乃笑道:“此臂随我数十年,也未要了我性命去,我倒时常得他些好处,不过是作寒作热一阵,什么要紧?今日来拜,并不为此臂,而为铸剑事。一来我需些人手,二来需些花费,均望相助。此次开炉,所成皆归大王,不知王有何期许?”

楚王思忖片刻,道:“殴冶肯为楚铸剑,楚国福莫大焉。剑者,杀伐之器。自古以来,民之用剑,杀数人而护一己而已。王者之剑,却关天下。历来王者杀伐,莫不始于民反、臣叛、国伐三事。故今为孤铸剑,便欲于驭民、驭臣、驭国入手。”

殴冶默然,若有所思。季芊慌说道:“区区一剑,即便更锋利些,亦不过添斗战之勇而已,何来那般神效?王兄岂不是设意为难与他?”殴冶忽笑道:“若只为俗物,如何可称不二宝器、以显我心诚?今便应下三剑,驭民、驭臣、驭国各一。”

楚王笑道:“如此多谢。前番护公主入随报讯之功,孤尚未赏封,你且索来,孤无不与。”殴冶心内一动,起身拜下,说道:“殴冶确有意索赏于大王,不过非于今日。待我献剑大王之日,求大王将公主许我为妻。万望成全,感激不尽。”

楚王不曾料到殴冶直来直去,于此时当面求婚,不由一怔。季芊却知殴冶将她戏言信了实,欲令世人皆知是他主动相求,好长她脸面,不由又喜又羞,捂面出室去了。楚王早知其妹钟情于殴冶,今闻殴冶求婚,心下欣然,微笑道:“你且起来。孤已言道,你但有所求,孤无不与。”殴冶拜得几拜方起身。又商讨些派人、放资之事,殴冶方辞出,季芊早已离去,楚王便着车送殴冶归驿站。

公主季芊早于驿站等候,见殴冶归来,犹自羞臊,见殴冶只管看着她笑,乃嗔道:“你...你忒也莽撞,便是欲长我脸面,也好歹趁我不在时相求,如此...真真羞人。”殴冶歉道:“我一心想早些令人知晓,浑未虑及此节,下次必不如此。”

季芊低低笑道:“尚有下次?你还中意了哪家姑娘?我代你求去。”殴冶道:“何有此事?你知我本意。眼下且不说此项,楚王所派人马,立时便至,我须拾理一阵,你也回去,收拾些衣物,带我去看看那天火之核怎生模样。”季芊却说:“早备下了,自有人送来,决误不了。王兄还问我是否带两名宫女,打量我去游玩呢。”

那茨山在郢都之北约莫三十里,并不甚高,入得山来,便见焦糊之物四布。时隔近一年,天火所遗痕迹依然随处可见。殴冶骑在马上,只管随众入山。忽听得季芊欢呼:“到了。似比前番随王兄来此近了许多,倒是奇了。”殴冶往前望去,但见一片山壁,尽皆乌黑,壁上一窟,阔可容人直行而入。

殴冶下马,早有军事着一火把递上,季芊亦下马,便欲同入。殴冶止道:“洞穴之内,气息多阻滞,恐于你不利,且于外等候,我入去检视即回。”季芊哪里肯依,早当先行去,殴冶只得由她,随后跟来。

二人入去,但见那窟穴愈行愈狭,初尚能直立,渐渐只得弯腰而行。殴冶忽觉一股暗力来自腰间,直将自己往深处扯去。初时尚弱,愈行愈强,竟似被人提住腰带拖拽一般,不由大奇。季芊听说,竟有惧意,拔出短剑递与殴冶,此剑离殴冶之身半载终又归其手中。殴冶示意季芊落其身后,自己执剑当先而行。

窟穴愈狭,二人只得矮身蹲行。终于接近端底,火光映照之下,已隐约可见那天火之核嵌在山石之中。殴冶为探究竟,便欲匍伏而进。堪堪伏倒,怀中一物突电射而出,“叮”地一声击在那核上,回声久久不绝,殴冶腰间暗力亦随之消逝。殴冶一怔,方记起临行前曾将那段恶金置于腰间带中,原来那股暗力竟来自于斯?何以此天火之核竟吸此物?满窟回声之中,殴冶忽心有觉,似有早先遗忘之事正欲失而复得,不觉如醉如痴...

季芊忽见殴冶停顿,无动无声,不由大惊,大声喝问:“你怎样?”殴冶一惊而醒,道:“不碍,既已至此,且看个究竟。”遂仆行至不可再前,那天火之核已伸手可触,但见其果酒瓮大小,透体乌黑,那段恶金附于其上,摘之则觉大力相吸。

殴冶思忖片刻,乃以短剑乱凿那核四周岩石。未几那核已然松动,再凿片刻,以手抚之,摇得几摇,便自山石中脱落而出。此时火把亦几乎燃尽,窟中满是烟雾,二人只觉双目胀痛,泪流不止,且呼吸不畅,慌忙退出,那核形近椭球,被殴冶推滚而出。

殴冶急忙着人取清水,与季芊同洗了双目。季芊犹觉不适,以湿娟敷于眼上,只是静养。殴冶为她稍作检视,说道:“令你待于外间,你偏跟去。现下觉得如何?”季芊笑道:“有你在呢,怕甚么?你且看那物什,果能铸剑否。如若不能,即作他谋。”

殴冶便详检那核并那段恶金,直至以舌舔尝,又以短剑划之,思忖良久,方说道:“此当为薛烛先生曾提及之陨铁。据薛先生所言,熔陨铁铸剑,前人已有之,所成者或多孔穴而性脆易折,或质软而不利,自古以来,并无名器。”季芊取下敷眼湿娟,看看殴冶,又看看那陨铁,满脸失望之色。

却听殴冶又道:“然我观此铁,坚胜万物,以我短剑之利,亦难留刻痕于其上,且其表致密,并无空穴,何以前人铸剑,未有所成?”季芊知以己之所学,于殴冶所思已万难有助,只怕一言岔了,断了殴冶思路,便一言不发,只一双眼睛跟定了他,随其左右。但见殴冶一时蹲下,一时站起,忽而呆立,忽而踱步,或念念有词,或缄默不语,甫才眉锁,旋又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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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传略》40

足有半个时辰,殴冶复又俯身,以短剑切刻那段恶金,检视毕,目望天边,呆立片刻,终将目光定在季芊面上,说道:“我须往秦溪山中一行。”季芊见殴冶神思终于回转,却又是如此一句三不着两,便轻声问道:“到底如何,可想清了?”

殴冶摇头,说道:“陨铁至坚至密,前人屡有熔之铸剑却无所得,想来只有一解,便是此物徒有其表,其里质地必与其表大异,为疏软之物。其表之材质如何形成,此天外之功,不得而知。奇者那段恶金,其质竟与那陨铁一般无二,且其致密坚硬,亦如陨铁之表。原来恶金即陨铁,陨铁即恶金也。恶金乃人作之物,绝无天外之功,素来不堪正用。何以此段恶金坚密如此?听胜邪姊姊言道,此物最初并非此等模样,我铸成五剑之后,握此物于手,又入秦溪寒泉,方致如此。我近屡有所觉,似乎我于寒泉之中曾思得些许头绪,只是每每细想,脑中又复空洞。想来须得再赴秦溪,身临其境,或可寻回当初所得。”

季芊曾听殴冶述过秦溪山中事,颇为神往,今闻殴冶欲重游故地,不由大喜,说道:“早应如此。只是秦溪在越,我等如此明火执仗入去,终是不妥。我便与你先行,众军士便散零了,或二人一道,或三人一起,着了寻常装束,携些简易营帐,分拨跟来。另着人报我王兄,待罔怀回转来,引胜邪姊姊秦溪旧址来会。”殴冶听说,满心喜慰。

于是殴冶、季芊同乘一车,车内载了陨铁并衣、食等物。季芊只作寻常村姑打扮,又追问殴冶是否好看,殴冶端详片刻,笑道:“村姑若得此等标致,那公主想来也无人愿做了。况也忒白净了些,村姑劳作,日晒雨淋,难得雪白的。”

季芊却说:“不妨,横竖随你铸剑的,少不得炉火炙烤,想也与日晒无异,天长日久,想白净也难了。再有,作此打扮,你便不好还称我公主,且问你哪些名姓是村姑爱用的?”殴冶答道:“村姑么,何有正经名姓?不过是二丫、三妞、小幺儿之类。”

季芊喜道:“那你以后便称我作小幺儿,我于兄弟姊妹里恰好最小,再不许叫公主。”殴冶哈哈大笑:“也无如此混叫的。果真要换个称呼,你名里有个芊字,未若唤作芊儿,听起也是村姑。”

季芊只是叫好,道:“便是如此,以后你只唤我作芊儿,只是此名儿只你叫得,别人不许叫。”顿得一顿,又笑道:“胜邪姊姊也叫得。”说笑之间,直往秦溪而来。

渐行入山,已再无官道,二人只得弃车骑马,渐行渐僻,已罕见人户,季芊兴致不减,但有殴冶在侧,余皆不在话下。

终至那昔日茅舍,稍有破败,室内各物,早积薄尘。季芊兴奋莫名,只让殴冶引她各处巡看,何处是胜邪卧榻、殴冶何处歇息、何处生火、何处煮食,只觉样样新奇,对胜邪钦佩不已。

殴冶笑道:“莫只顾新奇,待我割些茅草,修缮一番,万一落雨,好歹有处安身。”于是割草伐木,修葺茅舍。季芊便挽起衣袖,擦洗桌椅,却哪里得法,虽舞弄得娇喘细细,却洗得各物污迹更显,自身也是满脸尘土、衣袖倒如自水中捞出一般。殴冶进来看见,不觉失笑。

季芊一脸哭相,嘟囔道:“我日常见宫女亦不过如此这般,便窗明几净的,如何偏我不成?想是此间物什欺生,奚落于我。”殴冶心下怜惜,上前为她擦拭面上尘土,叹道:“也难为你,打小儿娇生惯养,何曾作过此等活计?且由我来,你且帮个下手。”

季芊点头,郁郁叹道:“胜邪姊姊一人便打点了此间各物,与她相较,我只如废物一般,怪道你待她那等好。”殴冶不知该作何应答,因报之一笑,只埋头做去。

次日,便有二军士到来,殴冶嘱二人伐木立帐,以待余众,自己与季芊骑马于各处巡视,以期有所触动。季芊见得殴冶十二载栖身之井,便蹲身以手试水,只觉其寒侵肌透骨,不由打个冷战。殴冶急道:“仔细冻伤,其水寒胜坚冰而不凝,亦是奇事。”

一连数日,殴冶只是游于山野,岂料并无所获。军士陆续到来,却无事可作,每日只是角力为戏。殴冶内心发沉,因日日默然,任季芊作怪排遣,殴冶也一日难得讲几句话。

一日,殴冶忽道:“如此终究无益。当年所思所想,皆于那寒泉之中。终得再入寒井,方有体验。”直唬季芊一跳,一叠声道:“不可不可,当年你有阳热护体,便无损害。如今阳热尽去,入井去怕不冻死,万万不可。”殴冶笑道:“只是如此以往,我如何得名器聘你?”季芊急道:“何以此事信真?我已尽知你心,即便你只得块废铜,我也...我也...”殴冶一笑,不再言语。

次日清晨,季芊将醒未醒,忽听外间军士喧哗,正自诧异,突听有军士将门拍得山响,连声高呼:“公主,不好,殴冶坠井!”季芊如雷轰顶,翻身而起,顾不得外衣,足下亦不着鞋袜,已至外间。见二军士托着殴冶,浑身僵硬,直挺挺便如一根松木一般,衣衫尽湿,兀自淌水,双目紧闭,满脸青紫。

季芊大骇,急令生火,又着人速备沸水。又觉一堆篝火不足,便令三堆。军士慌去寻柴火,季芊喝道:“拆茅舍围墙!”军士不容多想,斩断缚藤,拆下墙木,迅即环绕季芊、殴冶生起篝火三堆,列作品字形。未几季芊即汗如雨落,犹嫌不足,只令添柴。一时沸水已就,季芊接过,稍凉得一凉,便往殴冶口中灌落。有军士大喊:“公主出来,容小人扶他。”季芊充耳不闻,但见她汗流如注,衣衫尽湿,又为烈火烘烤,与殴冶同陷腾腾热气之中。

良久,殴冶忽然身子一颤,并不睁眼,只叫:“好冷。”季芊心里一喜,意欲立起,突觉眼前一黑,软倒于地。军士们慌将二人拖离火堆,因二人栖身之茅舍已被拆塌,只得移至军士帐内灌水捂被将养。未几,季芊醒转,睁开眼来,略一定神,翻身而起,见殴冶即卧于另一榻上,慌奔将过去。

斯时殴冶虽仍未醒,然面色已然红润许多,且气息均匀,季芊方放下心来。又见殴冶左臂伸在被外,手中紧攥那段恶金,季芊想得一想,不觉滴下泪来。众军士见状,静静退出。

那殴冶渐渐暖转醒来,依然只觉两眼模糊,只见有人坐于榻沿哭泣,虽看不真切,却知是季芊,再无别人,便欲伸手去握她双手抚慰,一动之下,那左臂竟未听使唤,只伸出右手,执住季芊左手,满脸喜色,只道:“我竟得了,尽记起了,恶金由软疏而转坚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季芊见他醒转,初时一喜,继而又怒,把手一甩,斥道:“你...你究要怎的?那般刺骨寒水,谁许你入去?你必得我为你死了,再才听我一言半语,也不能了。”言罢嘤嘤哭出声来。却见殴冶双目空濛,一脸喜色,兀自出神,季芊又不好再发作,拿手于他眼前摆晃,问道:“你眼睛怎么?”殴冶突回神,应道:“只是模糊,看不清明,我左臂尚僵,不能使唤,你且与我揉捏揉捏,就好了。”

季芊叹口气,只得上前,欲摘下殴冶手中恶金,却哪里掰得开他手指?也只得由他,便沿他左肩往下,顺次揉捏,只觉冰冷,全无体温,不觉心惊。

良久,殴冶左臂方有些知觉,手指一松,那段恶金便坠在地上,二人亦不理会。季芊忽觉殴冶目不转睛,只盯着她脸上看,倒羞臊起来,瞪他一眼,嗔道:“你瞧甚么?日日都在,也不是此等瞧法,似要吃人一般。”殴冶却道:“你脸面红得古怪。”

季芊听说,自己便回手抚脸,竟触手微痛,稍一思索,恍然大悟,不由又恼起来:“哼,还不是拜你所赐?为烘你暖转,本公主都几乎陪你做了炙肉。待把一张脸也毁了,作了丑八怪,天天吓死你!”

殴冶方知缘由,心下不由歉疚,说道:“原是大意了,我知当着你面,必不许我入井,便候你睡熟,自到井边。原想好歹于里面浸了十余年的,如今入去不过浅尝辄止,何能有事?谁想被水一紧,当初所思所想果然转来,便忘了寒冷,细细考较去了。待得畏寒欲出,早浑身僵硬,哪里还动得?再往后便迷糊了。倒害你受灼烤之苦,我罪不轻。”

季芊叹道:“终不过我一句戏言,便令你如此唬死作活的。我如今方始明了,所谓宝器,绝无凭空而来之理,搭上性命却一无所成,也是易事。”殴冶笑道:“只为你处,舍了性命,也不惋惜。”季芊白他一眼道:“好好一个实诚人,怎的也学起甜嘴蜜舌来?你眼可看清了么?此臂还只是僵?”

殴冶方醒悟自己既能看清季芊脸面,目力早已回复。又屈伸数次左臂,笑道:“大公主妙手回春,已全好了。”季芊嗔道:“还叫公主?”殴冶顿悟:“该叫芊儿,只是叫顺了口,一时也难扳。且唤过仕长来,与他些银钱,我今需些物什,着他出山采办。明日动工,采石砌炉。”季芊自去唤那仕长,并取银钱,殴冶起身,细细思忖所需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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