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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传略》(33. 34. 35.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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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传略》(33)

季芊只觉悲从中来,仆于榻上痛哭失声,良久方止。见欧冶毫无动静,不禁又暗悔方才气急冲动,把话说满,倘那冤家果真再也别来,我自己如何割舍得下?实则他亦并非嫌弃于我,只是恐与胜邪不能和睦。思及此节,昔日幕幕又上心头,哪里还静得住?又面薄不好返去寻欧冶,便直来寻其兄子期。

子期闻得季芊以公主之尊竟甘愿与欧冶为偏,也自诧异。又闻得欧冶竟然不欲接纳,乃愤恨欧冶始乱终弃,起身欲来寻欧冶理论。季芊慌止住他,低头实言道:“我与他,实无其事。言有夫妻之实,是我因不欲嫁随君,情急谎编。”子期闻言复归座,尽力理顺心内头绪,劝道:“既然如此,何必强他?好歹也是公主,却与人为偏,只怕不妥。”

季芊垂泪道:“妹只愿随他,其他便顾不得了。怎生想个方儿,叫他别舍了我去。我明了他,若果接纳于我,对我断不会差的。”子期却以季芊年少,情关初开即遇了欧冶,只以天下男子惟他最值托付,全副心思尽寄彼身,如今且先稳住她,假以时日,候其热情渐冷,必然识得正偏嫡庶之别而另择他偶,因慰季芊道:“他与你相处日浅,未识你诸般好处,又念胜邪大恩,此时逼他舍旧纳新,势不肯就。且任他去,只令他探母之后又来会你,再处些时日,或有转机。”季芊心乱如麻,浑没了往日之急智,虽百般难舍,但听得尚有再会之机,便流泪应允。

次日,楚王、子期设宴为欧冶饯行,季芊到底私于所备物品中精挑若干,为一缎囊,托子期转交欧冶。终是耐不住,便隐入宴堂隔壁,不见其面,但闻其声也是好的。

宴罢,子期将季芊所备缎囊转交,又说道:“你与我妹,也算患难之交。今兄弟归乡探母,实天理人伦,不便挽留。只是我妹难舍,只盼再会,你那短剑暂留她处,作个念心。你若不舍,不妨于探母之后,入楚来取。”欧冶默默应允。

于是欧冶别去,只留季芊于隔壁哭成泪人儿。

再说干将、莫邪在吴,每日心无旁骛,只精研铸冶之技。尤那干将,直废餐忘寝,突飞猛进。不料那莫邪却忽然犯呕喜酸,兼月信不至,竟有身孕。二人料瞒不过,告之莫邪之父信康。信康素爱此女,又见干将实诚,亦未多加责怪,况二人彼此有意,遂择日为二人速速成亲,莫邪自此为干将之妻。干将仍日日执着铸冶,渐稍有名。

吴太子波遣人将所得二怪兽之胆携至楚都与吴王阖闾,阖闾方检视称奇之间,恰逢伍子胥自随国领兵而回,因言及属下见楚王(实为公子子期)挥湛庐宝剑斩杀唐姓偏将一节,极称湛庐之利。阖闾思及那湛庐之剑本为己有,今却执楚王手中斩杀吴将,不禁嫉恨。忽而视手中二胆,心中一动,想那二兽皆因食兵刃而有二坚胆,则此二胆实为金石之英亦未可知,何不着人置之熔炉、试以铸剑?即便不成,亦不过损些炭石而已。于是打发来人,仍携二胆回吴,起炉铸剑。又得知楚王在随,应子胥之请,分兵伐随。

将军孙武直言不可,去岁入郢成功,皆因兵发突然,楚军大部并不近楚都。如今楚军残部渐渐聚集,日夜图郢,况吴军大部在楚,吴国内空,倘若齐、越趁势而动,吴则必须分兵救援,故当此之时,实难分兵入随。子胥不听,只去点兵,欲赴随以擒楚昭王。那孙武前阻子胥淫昭王母亲,今又阻其分兵,皆不听从,自此已萌去意。

那二兽之胆至于吴都,太子波得了父命,因干将、莫邪名声,因急急命二人起炉铸剑。此为后话,且按下不表。

却说殴冶取道东南,径往越去,因季芊之事,倍觉愧闷,只催马赶路,起早贪黑,不日已近会稽。一日早起便行,至午时方驻马,坐道边石上,取干粮充饥。

正进食间,忽闻人喧马嘶,大队人马自北往南而来,至近前,方知是越兵。想起湛庐山中与胜邪率越兵砌炉铸剑事,殴冶不禁微笑。时身处道西,去路为越兵所阻,欲待大军尽过方续往东行,是以只是坐看,并无意起身。不想那领队大汉跳下马来,招呼军士暂歇,砌灶取水,以备午餐。

那大汉看了殴冶几眼,又看了殴冶所乘马匹几眼,也不与殴冶言语,一径去寻军士们说话,殴冶不以为意,侧身只管饮食。忽闻军士中呼叫喝彩,殴冶侧首视之,原来是那大汉与一众军士扳腕角力,想是那大汉彪悍,又胜一场,哈哈大笑道:“谁还不服只管来,你?你?我已悬出赏格,竟无人取得?只好收回囊中。”一军士说道:“将军腕力过人,我等不及也,此所以你为将军,我等却只为走卒。”

那大汉似未尽兴,只与人索战,忽一眼见殴冶两眼直瞅此厢,便笑道:“足下愿也一试么?”殴冶何愿生事?笑道:“我一介草民,又不曾习练过,何敢自寻苦吃?”那大汉道:“如此说来,足下并不曾从军,却如何骑得如此上好军马?”殴冶答道:“确不曾从军,此马乃挚友所赠。”

那大汉听说,又道:“越地不产良马,此马神骏,必非越产之物,足下之友恐非越人。”殴冶默认,那大汉忽立起身来与殴冶行礼道:“我略知些相马之术,此马实非凡品,又值壮年,我有心以之作种马,以利我部。不如你与我赌赛一场,你若赢了,赏格自归你,你若输了,你那马便与了我。赏格不厚,难抵马之所值,然我只使左手,你双手齐上,让你找回便宜。可愿一试?”

殴冶一愣,浑未料到有此一节,却怕失了马匹耽误行程,只是不肯。那大汉眼珠一转,遂出言相激:“也是七尺男儿,如何这般怯弱?如此良马,其主却只似妇人,枉自埋没,可惜可惜。”

殴冶年虽三十,气性却只十九,闻言不禁有气,心道此人好生无礼,果真自以天下无敌么?遂起身近前,军士们见其应战,嘻笑闪道。殴冶直视大汉,说道:“我也只出左手,如若不敌,那马归你便了。”那大汉见言激建功,大喜,说道:“便是如此。你若赢了,自然取了赏格。”

殴冶遂与那大汉对位,二人各伸左手,甫一交握,那大汉即脸色一变,只觉殴冶左手冷似冰霜、劲如铜箍,情知不妙,咬牙暗催几次腕劲,竟丝纹不动。殴冶也不反击,二人均凝视对方,直如点数眉毛一般。

良久,那大汉已满脸滴汗,终开口说道:“我输了。”殴冶一笑,双方撒手。那大汉又行下礼去,道:“足下必非常人。我乃大将军石买属下先锋官灵姑孚,为激足下出手,言辞多有得罪。请教足下尊姓大名?”殴冶见此人突然恭敬有加,倒觉手足无措,慌忙还礼道:“乡野草民,哪有名姓?”

那灵姑孚见殴冶不愿以名姓示人,也无可奈何,叹道:“本想为军中添些良马,竟不能够。赏格在此,便请足下收纳。”言下又瞅那马匹,颇为不舍。

殴冶见其诚挚,笑道:“将军也是为国,令人钦佩。那马与了将军,亦无不可。只是我急于归乡探母,还望体谅,你我便互换马匹,如此你得种马,我也不误行程,如何?”灵姑孚闻言大喜:“但请放心,只管乘我那坐骑去,虽稍老迈,足以代步。”再请殴冶纳赏,殴冶辞道:“军中清苦,我并不图你赏格,只有事不明,欲询于将军。”灵姑孚爽声答道:“若无关机密,我知无不言。”殴冶因问其越军如何自北南来,所击者何,灵姑孚据实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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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干将、莫邪以二蠪蚔胆铸剑事,见《拾遗记.卷十.诸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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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传略》(34)

原来楚昭王在随国,早遣人入越,说越王允常乘吴国内空之机伐之,使吴分兵回救,以减楚困。允常当初易君号而称王,吴王便以越不从吴伐楚之故而南击越,于檇里大败允常。故允常深知吴国势盛,无楚则必无越,乃应楚王之请于周敬王十五年(前505年)春兴兵入吴,恰逢伍子胥点兵欲往随而拿楚王,阖闾、子胥闻讯大惊,不得己遣所点兵将星夜回救吴都,楚王在随因此而免。越军闻吴兵回救,并不与其交锋,班师回越,此时正于途中,致灵姑孚道遇殴冶。

殴冶忽忆起在郧城之时,申鲍胥曾请殴冶护公主至随都之后即东行入越,说越王允常兴兵助楚,后殴冶入随之夜为箭所伤,休养多日。今越军已然如此,倒省了殴冶越都句无之行了。

殴冶明了此节,倒觉欣慰,临去,又请灵姑孚:“军中或将得一剑术教习,名称‘越女’,还望将军多多照应。”灵姑孚不甚明白,只满口应承,于是二人互易了马匹,殴冶续往东,行向鄞邑。

不日已至乡间,远远便望见那昔日茅屋,期期然独自守候。轻勒马缰,缓缓行去,一时念及湛庐山中与娘亲一别,不意竟已十余年之久,不知娘亲是否依然健旺;一时又想此次遵胜邪姊姊之嘱入楚访医,却一无所获,臂疾依旧,不知她会否不喜。愈近茅舍,不觉身颤心跳,握缰的手里亦沁出汗来。

终于驻足门前,殴冶只觉静悄悄一无声息,心下纳闷,跳下马来,立足不稳,趔趄脚步几欲跌倒,慌忙站定,呼道:“娘,姊姊,我回来了。”门里抢出一人,却是姊姊胜邪,但见其云髻散乱,一双眼睛肿得如同熟桃一般,显才哭过。盯着殴冶瞧了片刻,哽咽道:“你...你可回来了,你娘她...她...”

殴冶大惊,一面问:“我娘怎么?”一面急窜入内,及至见了榻上娘亲,不由怔于当地,目定口张。

原来十余年来,朱氏思子心切,终日郁郁,身子便被消磨,花发早生,老态毕现。数月前感了风寒,便时轻时重,不得痊愈。后虽得胜邪照料,终是体衰质弱,不能复原。近更是哮咳彻夜,痰中带血,竟是病入膏肓之兆。胜邪照料之余,苦盼殴冶速归。偏殴冶杳无音讯,即便欲着人去寻,亦未知其在何方,无从寻起。每见朱氏咳得眼突气竭,胜邪却苦于无以为助,唯有涕泣。便是方才,朱氏又咳,更至失禁,胜邪含泪为其洗换毕,恰逢殴冶归来。

殴冶见娘亲卧于病榻,无声无息,满首霜白,双目深陷,不由悲从中来,双膝一软,跪在榻前,哭道:“娘,我回来了。”如乳儿般嚎啕大哭,胜邪亦不禁泪雨涟涟...

许久,殴冶忽觉娘亲手臂微微一动,又见其双眼缓缓睁开,不由心内大喜,将脸面凑近娘亲眼目,道:“娘,是我,儿回来了。”朱氏眼中一丝亮光一闪而逝,张口欲言,却未能发声,一双眼只去看殴冶左臂。殴冶明白,慌捋起衣袖,说道:“娘,我大好了,左臂也已无碍。”一面说,一面拣起母亲枯瘦手掌按在自己左臂之上抚弄。胜邪轻声道:“你娘不能出声,已有数日,终是咳嗽过多,坏了嗓子。”殴冶点头无语,朱氏双眼闭合,两行浊泪自目及耳...

是夜,殴冶便于娘亲榻前,寸步不离,只催胜邪好生歇息。胜邪无法,只得依了。夜间朱氏又有咳嗽,却不甚剧。次日早间,倒食下少许米粥,午后竟面颊红润,双目有神。殴冶只道娘亲见儿归来,心中欢喜,以致病便轻了许多。胜邪却知不妙,又不便说破,只感伤悲。

朱氏忽喉间呼噜一阵响,随即“啊”了一声,音虽轻,殴冶却听得真切,不由惊喜,连声道:“娘,娘,能讲话了?”朱氏只盯着殴冶,半晌,方低声道:“你...跪下。”殴冶一怔,道:“怎么?”朱氏又道:“跪下。”殴冶满心疑惑,只得依言跪倒。朱氏喘了几口,道:“娘时刻不多,最是放心不下者,却不是你,而是...她。”缓缓抬眼望向胜邪,胜邪早泪流满面。

朱氏收回目光,谓殴冶道:“我母子二人欠她...委实太多。儿不在,全凭她照料,娘方撑到今日你来。推己及人,待她老去,却有谁人照料?她女儿...她女儿...”言未毕又一阵咳嗽。

胜邪慌忙上前轻抚其背,哭道:“求伯母勿多言,身子要紧。”朱氏强止住咳嗽,又道:“儿啊,娘令你跪下,只为你应承一事:照料于她,勿使孤苦无依。你...应...”又一阵咳嗽,不能竟言。胜邪哪里还禁得住,失声痛哭:“伯母...”

殴冶深叩其首,应道:“娘只管放心,娘便是不说,我也知今生决不能负了姊姊。”朱氏面露喜色,旋即喘成一片,突往后仰到。殴冶大惊失色,急跳起来去扶。朱氏已不能言语,抖索双臂,一手执了殴冶右手,一手执了胜邪左手,将二只手掌迭作一处,缓缓闭了双眼。

殴冶只当娘亲睡去,哪知娘亲再无动静,那手亦渐渐冷去,一探鼻息,方知娘已去了,只觉雷轰电掣,气噎喉堵。胜邪侍奉朱氏多日,明了深浅,心下有备,见朱氏逝去,虽亦感悲痛,却不似殴冶那般失魂落魄。

殴冶万不料自己匆匆归来,竟只得以为娘亲送终,哪肯信真?呆立良久,方回首诧问胜邪道:“我娘...真去了?”胜邪缓缓点头,哽咽无语。殴冶身子一颤,只觉万物恍惚,身在梦中。

胜邪见殴冶如此,忽忆及秦溪山中情景,只恐殴冶再失心智,因上前慰道:“你娘终得见你,恬然瞑目。伯母生前大愿,莫过于你安然无恙,弟再如此,倒令娘亲不得安生。”殴冶兀自难信,一叠声直问:“竟...竟...是真的?”胜邪再禁不住,一把抱住殴冶,二人嚎啕而哭,大放悲声...

良久良久,胜邪到底年长,且亦曾历经丧事,终强忍悲声,放开殴冶,一面拭泪,一面与殴冶说道:“因你不在,我已做主备下了木棺,你且验看,合用以否,你拿主意,后事要紧。”

殴冶两眼只盯娘亲遗体,木然点头道:“一应凭姊姊安排,我...我只是混乱,全没了方寸。”胜邪道:“既如此,我便去近邻处搬人来助,弟且多陪娘亲一刻。”言下又抹眼泪。

望后数日,殴冶只浑浑噩噩,全不张事,入殓、出殡、入土,全凭胜邪支应,殴冶形如傀儡,叩头、兜土拜别,亦全凭胜邪搀扶指引。终于新坟砌成,众人散去。

那殴冶每日早间,不待胜邪起身,便独自出门,于娘亲坟前发愣,必得胜邪去叫方回。过得十余日,情绪终于好转,于是将入楚所历,择要述与胜邪,但凡牵扯胜邪之处,或略过不提,或作辞搪塞。那胜邪自不昏糊,察言观色,亦知殴冶所言有不尽不实之处,却也无意深究。毕竟身为女子,于楚公主季芊爱慕殴冶之心,虽殴冶并不曾明言,胜邪亦心内雪亮,未免触动心事,却不好直说。

至殴冶相辞回越一节,胜邪终禁不住,故作淡然说道:“弟为了那公主,也当得出生入死四字了,听来公主待弟也好得很呢,只是你将离去,她竟无一语相送么?似不近人情罢。”殴冶本不善言谎,急切之间更不得解辞。胜邪一笑,说道:“你那柄短剑呢?怕是与了公主作了定情之物罢?”

殴冶见胜邪误解,心内大急,一咬牙,遂将自己如何阻季芊随己归乡,季芊如何负气而去诸多细节,据实相告。

只听得胜邪心惊肉跳,百感交集,怔怔出神。殴冶走将上来,伸出手去,迟疑片刻,终握住胜邪双手,说道:“我即便远行千里,心里...心里一刻也未敢弃了姊姊。你也知我素来心拙口笨的,说不出大理来,只知姊姊为我,如今已一无所有,我便伴你终生,互为倚靠。倒是姊姊莫要嫌弃我口笨无趣才好。”

胜邪双手为殴冶所执,只觉面热心跳。她与殴冶,之前并非无肌肤之接,然此刻较之从前,倏然不同。怔了半晌,缓缓抽回手去,垂首低声道:“你娘才去,你便如此,只怕不敬。”殴冶却道:“你忘了我娘临去,说甚么来?断不因此事而怪我的。”胜邪道:“你到底容我想上一想,才得主意。我且问你,你与那公主几度同生共死,意下终究如何待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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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传略》(35)

殴冶转过身去,不看胜邪,缓声说道:“她身为公主,还怕不得良配?待她遇了好的,自将我从心间勾销,一如不曾遇我一般。”胜邪却说:“你哪里懂女子心思?如若她以天下男子,唯你最好,你岂不误人一生?”殴冶笑道:“何有此虑?楚为上国,文种大哥、楚王、子期,哪个不是胜我百倍?可见楚地之上,人杰倍出,说她以我为最,绝不如此。”胜邪说声:“你呀...”不再多言,径去备餐。殴冶便跟去意欲助手,胜邪却道:“你且牵马出去,喂些嫩草回来。”殴冶依言去了,胜邪却停手坐下,只是寻思。

原来在湛庐山中,胜邪见殴冶实诚,待己亦是极重,确曾心动于他。不想剑成之后,变故突起,不得已携殴冶北上,偶入秦溪寒井,待得殴冶心智复原,竟是十二年之后。自己红颜已逝,致殴冶亦不能相认,他却依然是初入山时形貌,二人在一处,已难言般配,胜邪便将一分痴心尽数收起。

万不料适才殴冶一番言语,竟是将我时时挂心,更不惜为我将一个美貌公主置于度外,但凭此一项,立刻便为他死了,亦不枉了。然自己实再难为其良配,若果然厮守,恐连子嗣亦不能有。那楚国公主一片痴情于他,确然无疑,她配殴冶,胜我十倍,况殴冶左臂之疾,若不及时治愈,倘再发作,如何是好?若着落于楚王兄妹,实为上上之策,怎生设个方儿,撮合了他二人才好,自己便只做个仆妇,也自心甘。

只是殴冶已然舍她而归,寻常言语恐不能说其复入楚寻她。倘他娘尚在,倒是不难。偏生他娘临逝,嘱他照料于我,他万万不肯违了娘亲遗嘱而舍了我去,却如何是好?果真如公主所想,我正她偏?以其公主心性,又如何能够甘心屈尊?

胜邪左思右想,一心只在殴冶身上,无奈绝无季芊那般急智,哪想得可行之策?说不得只好耍赖赌气逼了他去。忽想起时刻飞过,饮食尚不见影,慌忙起身烧煮。一时殴冶进来,见餐食未就,想姊姊自有道理,也不问起。

食间胜邪问起殴冶左臂终究觉得如何,殴冶只言不妨事,只是近来逐渐惧寒,想是体内热毒日益排尽之故。胜邪便说道:“你臂上疾患,终须设法,若不根治,再作兴起来,怕是命也没了。”殴冶笑道:“有姊姊在,我便不怕。上次发作得那样,你带了我去,不也捱过了?我说你便是我命里贵人,你不肯信。”

胜邪却道:“侥幸之事,可一而不可再。若再逢劫数,我可实在不能了。不如趁它沉寂之际,根治了它。”殴冶无奈道:“我何尝不明此理?只是苦于无法。”胜邪趁机劝道:“那公孙先生嘱你每十二年往楚求医,此次去了,得遇公主,或许她有法门,你当再去会她。即便她无此能耐,乃兄却是楚王,亦曾允诺归楚之后便助你征医,总胜过你我于此间坐等。”

殴冶便不答话,只顾吃食。胜邪佯不悦道:“弟往楚一遭,如今也长主意了,姊姊说话,爱不爱听,权当作耳旁风。”殴冶慌忙应道:“我哪里敢?只是不知如何作答。那楚王兄妹果有良方,早不用在我身上?又再寻去,也是枉然。”

胜邪见自己佯装薄怒,即已生效,心下倒有几分歉疚,然为了他此生大事,也只得逼他一逼了,因又道:“他兄妹客在随都,本来无法,若归了自家地头,又自不同。你不去寻她,臂疾发作,好作藉口照料不得我,却违了你母亲遗训,便是不孝。”言下眼圈竟真真红了。

殴冶盯胜邪呆看,忽然一笑:“你唬不得我,姊姊自来不是那酸性爱脏派人的,不过是拿公主考我呢。我既离了她,足已表明心迹,姊姊勿忧。”胜邪目定口歪,万不曾料到适得其反,倒令殴冶觉出自己生怕他去寻公主一般。

胜邪呆了半晌,实在无法,便正色语殴冶道:“不是此话。我只问你,姊姊言语,你是否一如当初般听从?”殴冶见她郑重,倒心紧起来,答道:“自然如此,何须多问?”胜邪便一字一顿:“你听好,姊姊令你即刻入楚,去寻公主,带她回来。”殴冶又盯了胜邪呆看,不似戏语,便只疑听错。胜邪又说一遍,末了说道:“姊姊所虑,一时也难以令你尽数明了,总之于你、我、她均是有利无害,你才言道听从与我的,倒去不去?”

殴冶自来重胜邪,言听计从,只此事令人疑惑,然她既言一时难令明了,恐也问不出端底,想得一想,说道:“若是她已然厌舍了我,又怎样?”胜邪道:“若如此,自是无用强之理,你便取了短剑回来。只是于我看来,断无可能。”殴冶又道:“娘亲才去,我在孝中,不便远行,好歹守些时日,再作道理。”胜邪无言,只得由他。

又过数日,胜邪忽言思念女儿,欲入吴寻她,殴冶便欲同去,胜邪寻思:“令他入吴,他便称要守孝,如何又欲随我入吴?足见他藉口推托,亦见得他待我厚于他人。再不逼他一逼,终是误了她与公主。”遂言道:“你日前在楚,多与吴兵为难,此时入吴,诸多不便。姊姊还是那话,去寻公主,带了她来。我明日便去了,你若只身一人,也莫来寻我,我总不见你的。”话虽硬狠,实又百般放心不下,为殴冶储衣备食,又叮此嘱彼,方骑了马匹,往吴而去。

却说干将、莫邪在吴,忽得太子波召见,原来太子得了父命,欲熔二怪兽之坚胆以铸剑,波何敢怠慢?闻得干将、莫邪夫妇精于铸冶,即刻召见,与之坚胆,令即日启工。那干将素日只为无所建树而愧,今得此良机,欣喜莫名,满口应承,旋即率吴卒伐木烧炭,采石砌炉。莫邪有孕,身子日沉,亦勉力相助。

忽一日,胜邪到来,见女儿已然婚嫁有孕,不由大惊。干将、莫邪知瞒不过,只得以实情相告,跪求胜邪接纳。胜邪自思亏欠女儿良多,今已然至此地步,不好多责备女儿。因众人皆不知当日干将、莫邪何以乱了理性,胜邪心下便疑干将冲动不禁所致。又念殴冶与己相处从不曾有越礼之举,心下有了参照,便颇不满干将为人。及见干将只顾要建功扬名,倒把个有孕妻子冷落,心下更不以为然。然迫于情势如此,亦是无法可设,唯有多多费心,照料女儿。偶也遇莫邪父亲信康,便觉无语,漠然以对而已。

那干将日日只奔忙于炉场,胜邪虽未明言,干将自能体验她待己之心性,只是自己委实有愧于心,须怨不得胜邪。莫邪知娘亲亲历过殴冶铸剑的,每每遭遇疑难,便只管来问娘亲,得了答复再转于干将,故每每言称殴冶当年如何如何。不曾想倒激发出干将争强好胜之心,忖度着这般以往,便是铸成宝剑,亦不过是殴冶重现,难言超越。是以日思夜想,只望举新。

终至镂石为模环节,干将尝试数次,皆不成功。胜邪不忍女儿告求,乃亲手镂就一模,以教干将,干将赞叹不已,自量欲至此等技艺,必得假以时日,然太子督之甚急,不容拖延,干将突发奇想,于二扇模石之间另夹一石板,那模腔便被一分为二,如此所得二剑,皆一面扁平,一面凸起,合作一处,便二面皆凸,犹如一剑。干将自以为奇,胜邪不置可否。

时至六月,终于诸事齐备,干将率众祭了祝融,引火暖炉。莫邪身怀有孕,不便祭神,与娘亲只在舍内静候。后置二胆入炉,灼烧多日却一无动静。莫邪不解,求教于娘亲。胜邪便言当初殴冶亦逢剑材多日不熔之局,如今且多候些时日,或有变动。干将便于炉场督众军士添炭鼓风,日复一日。

再说吴王、子胥在楚,却不受用。楚人素来坚韧,虽失了郢都,民心却是未散,便时时扰袭吴师。摸哨盗马、毁车烧粮,不择日夜。吴兵奔命,竟至一宿安稳亦成奢望。渐渐兵将疲惫,厌战绪浓。将军孙武谏言归吴修养,吴王、子胥皆不听从,孙子唯叹息而已。

楚军各部,闻昭王在随,纷纷来勤,日益强壮。那申鲍胥入秦请援,却逢秦桓公沉湎,不恤国事。鲍胥乃日夜哭于秦庭,无论秦公匿于何处,亦无论如何隔墙塞壁,鲍胥总以哭声充盈其耳,桓公奇之。七日七夜,终熬不过,乃以兵车五百乘救楚击吴,于周敬王十五年(前505年)六月与楚师汇合。楚王、子期即率楚、秦、随三国之兵南下往图郢都。

吴王阖闾之弟夫概,去岁柏举一战而溃楚将囊瓦,未免有骄轻之心,闻楚军南来,便立状领兵破敌。却不知时过境迁、双方态势逆转,两下一会,吴兵大败,四下奔逃,夫概亲斩数人亦不能禁,不得已引残部退却。因立军令状在先,不敢回郢都吴王处,只得急急奔吴都而来。

及夫概见了夫人,告之原委,夫人大惊,与夫概计议良久,终不得保全之计。夫概欲收了细软,携妻带子亡入山中。其妻却满心不欲领庶民之清苦,乃谓夫概曰:“你亦为先王之子,同为尊贵血统,如何你兄阖闾为楚王而你却沦为亡民?你兄亦非天生为王,不过是心狠弑了王僚而已。阖闾能刺了王僚而代之,他人自亦能刺了阖闾为王,总胜过亡命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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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申鲍胥哭秦庭而请援事,见《左传.定公五年》及《史记.楚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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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传略》(36)

夫概听其妻话里有话,心里一动,思忖良久,说道:“以我所辖兵将,囚了太子波而称王于吴都不难。然阖闾所部远众于我,且有子胥、孙武为助,一旦由楚归来,我必凶多吉少。唯有彻底效法于他,遣勇士入楚杀之于未归,或有可行。当年他刺王僚,非但有专诸之勇,更有鱼肠之利,方得以贯重甲而致王僚死命。我将兵多年,所结勇士自有不下专诸者。然而如鱼肠之利器却上何处寻去?持寻常刀剑,恐难近阖闾之身。”

其妻忽思得一事,道:“你入楚之前,着一属下捕拿那嚼食兵刃之兽,后竟成功,得怪兽二,太子波剖之得二坚胆。阖闾即令以之铸剑,那铸者即为你那属下女婿,名唤干将。不料二胆入炉二月有余却不熔,由此看来必为奇物,一旦熔融,或成宝剑。我闻得二月以来,干将遍试炼法,或许近日将有所成。何不派遣军士,接下炉场,取其剑为我所用?”

夫概沉吟道:“接管炉场,声势过大,恐令太子起疑。今尚未筹谋就绪,倘惊动太子,着人入楚报讯,阖闾星夜而归,则我危矣。如何得暂不令太子觉察,又得干将所成宝剑,倒费思量。”其妻心生一计道:“干将之妻怀有身孕,何不将其拘来,禁于府中,令干将以剑来赎?”夫概为求活命,少不得铤而走险,自去调派。

那莫邪怀孕,即将足月临产,身子沉重,便罕至炉场,只在胜邪照应下静养。忽夫概夫人到来,言夫概感信康功高,干将夫妇劳苦,今特择一宅赐与莫邪,令良医看护待产。胜邪正疑惑间,早有侍女搀起莫邪登车,胜邪只得稍作拾掇,随之而去。

夫概夫人御下苛严,家奴多有不忿者。莫邪入夫概府中未几日,那拨与照看莫邪之婢女,颇不齿主子夫妇之下作伎俩,见莫邪尚不明夫概何以突发善心,实不忍胜邪、莫邪及腹中孩儿为人所害,遂将自己隐约得自夫概夫妇之谋相告。胜邪母女方知实已为夫概所挟持,大惊失色,却苦于宅外有军士轮流把守,如何能够脱困逃去?

那婢女胸无城府,当日,夫概之妻即觉察此婢有所听闻,严刑之下,遂自认偷听,又供认已将此事告之莫邪。夫概自认尚未筹备就绪,此时若走漏消息,万事皆空。夫概遂有灭口之心,却虑莫邪若死于本府,那干将以我为仇,必不与宝剑。乃阴与其妻谋,定下毒计。

当日黄昏,莫邪之父信康来探。守卫奉命看守莫邪,只不许离宅,并不禁其会客,信康遂入。恰逢莫邪分娩,信康遂于外间等候,频频搓脚捻手,又喜又急。终于瓜熟蒂落,产下一男婴。莫邪濒临虚脱,于榻上闭目歇息。信康步入,方知她母女二人竟不曾知会御医,惊问其故。

胜邪掩上门户,方将夫概名为赐宅实为挟持莫邪一节及夫概意欲谋篡之事告知信康,信康大惊。胜邪又道:“不传御医,且令女儿不出大声,为的即是不令人知婴儿降世,又多把柄。可怜我儿莫邪...”言下泪雨滂沱。

莫邪醒来,抱过孩儿爱抚,说道:“孩儿命苦,偏于此等情势下降世。”言下亦滴下泪来,又请信康为孩儿起名,信康见那婴儿浑身赤红,遂名之曰“赤”。

忽闻得叩门之声,胜邪便出至外间。来访者进得门来,急急掩住门,自称夫概家将,得知夫概欲不利于他母女,因他与信康为友,不忍坐视,特来相救,今已备下马匹,请胜邪母女上马赴炉场会合干将,速速逃去。胜邪大喜,便请外间相侯,待她母女略作拾理。

胜邪至后堂俱告信康、莫邪,莫邪亦喜,便欲强挣起身。信康于门隙中窥视,回身说道:“他自称与我为友,我却只是识得他而已,从无交道,恐有诈。想来他尚不知我恰在此处,故有此言。”

胜邪一惊,道:“却如何是好?”信康思忖片刻,说道:“或许他果以我为友,也未可知。目下他即候在外间,你我无暇细想。他只提你与莫邪,显不知赤儿之诞。你我速速换了衣衫,我与女儿随他去,但凡所取路径非往炉场,我便缠拖住他,女儿只管催马去会干将。炉场军士尽属太子,但得进去,量他再无法加害。我来时马匹系在房侧马厩,我二人去后,你便着我衣衫,带赤儿速速离去。守卫军士于此只为看守你与女儿,今以为你与女儿已随那家将而去,必然松懈,甚或已撤走。即便未去,也必以为我于你等离去之后随即离开,不疑有他,量懒得上来详查。外间天色已暗,你着我衣衫,或可蒙混。”

当下情势逼人,已容不得犹豫,莫邪强起身,置一团衣物于衫内,腹部便依然隆起。灭了灯烛,信康着胜邪衣衫,搀了莫邪出来,幸喜外间昏暗,那家将以胜邪母女出来,心道女人果然娇气,出门便头巾裹面,也不多言,出得门来,信康扶莫邪上马,三人催马而去。

那家将自是为杀人灭口而来,只是为了隐秘,并未与守卫军士多言,只是遣散众人,却并不知信康恰在宅内。未几,胜邪以布裹婴儿,负在背上,出,立住片刻,意以试探,见果然无人上来,径至房侧马厩中解下马匹,骑之而去。那婴儿亦未曾出声,竟得脱,亦往炉场而来。

信康时时留意那家将,并无异常,只是一言不发赶路,所取路径亦无误。约盏茶工夫,至一小丘之顶,干将之炉场便在丘下。那家将驻马,说道:“我便送至此处,二位径下山去,再无阻拦,天黑路陡,二位当心。火把二柄,与二位照明。我已出时久,恐令人疑,此便回转。”言罢将火把点燃分与二人。至此,信康觉此家将确为一片善心,然此时若示之以真面目,反显自己多疑,引发尴尬,故并不言语,只与莫邪上前行礼。那家将已匆匆离去,信康父女遂纵马下山。

渐渐见得山下一窟,通红火亮。原来干将剑炉,倚山而建,炉囱靠山,炉内火烈,黑暗之中自山上眺下,炉囱便只现为一火窟。信康料无事,摘下蒙首布巾。突听弓弦之声,来自丘顶,暗道不好。又听得身侧莫邪“啊”地一声惨叫,伏向马背。那马一惊,只往山下急驰,直往剑炉之亮光处狂奔。信康慌掷下火把,只觉右背一痛,右胸一箭头破体而出,往前一扑,伏在马背,狂奔下山。

莫邪之马奔近炉囱,已知是火,急转向横驰,把马背上莫邪高高抛起,直往炉囱中坠落。那干将位于下端炉门,并不知炉上事,耳内充斥鼓风、炭焚之声,连炉上马蹄之声亦不曾闻得。因二胆入炉三月不熔,心绪不佳,正自出神,忽觉似有物坠入炉中,定睛看时,但见炉内一团紫焰升起,与日常大相径庭。正诧异间,却见那二胆在紫焰中愈来愈小,竟渐渐熔去。

干将跳起身来,急令军士就位,剑模、导槽各各齐备,又令鼓风军士轮换,奋力推拉。那二胆终于熔尽,只为一槽滚浆,那紫焰亦渐渐褪去。干将无暇究其所以,只顾将熔浆注入剑模之内,安置平稳。

此时,鼓风之声已停,炭焚之声渐低,人喧之声渐去,干将方听得炉上一弱声轻呼己名。干将抄根火把,攀至炉后,见一女子中箭于背,仆伏地上。那箭杆之上,缚有一卷白娟,因近创口,已为鲜血染红大半。

干将正欲上前检视,胜邪乘马亦于此时到来,见状大惊,滚鞍下马,便去扶那中箭“女子”,及至翻转,却是信康,口鼻出血,奄奄一息。干将目瞪口呆,打量二人,不明二人何以互换装束,不伦不类。

胜邪无暇解说,只急急问信康:“女儿呢?莫邪呢?”信康微睁双目,颤抬右臂,指向炉囱,眼中便流下泪来,泪与血混,滴落衣襟。胜邪倒吸口气,木雕泥塑。信康忽抓住胜邪手臂,断续言道:“我...今...至悔...舍...舍你入吴。”手一松,再无声息,双目却依然圆睁。

胜邪失声痛哭,伸手为信康抹合双眼。突起身一把将干将推倒在地,哭喊道:“全是你,全是你,建甚么功?立甚么业?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不想用力过剧,惊醒背上婴儿,啼哭不止。胜邪顾不得干将,解下婴儿抚慰。思及此子甫一降生便没了母亲,泪流更甚。

干将依然云山雾罩,默默起身解下信康背上箭杆上白娟,展开一览,惊问胜邪:“是太子罪我铸剑拖延,故而射杀莫邪,以示惩戒?”胜邪已稍静稳,摇头说道:“未干太子事,皆是夫概作恶,嫁祸太子,以图你宝剑。”遂将后果前因,尽述与干将。

干将方知适才助熔二胆之紫焰实为其妻坠炉所化,只觉浑身冰凉,两腿一软,跌坐地上。胜邪见他如此,亦收起恚怒之心,将手中婴儿递过,说道:“孩儿名赤,你是他父亲,若觉此名不妥,只管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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