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最后几个月,我一直在焦头烂额地寻找说服单位同意我攻读博士学位的途径。糟糕的是,在这边中国人圈子里找不到一个能帮我出出主意的。尽管他们中不少人神通广大,能通过各种途径获得单位批准在美国念学位,延长,甚至留在美国不回去什么事也没有。但是,没有人愿意传授一点高招给我,反而取笑奚落我窝囊。在美国生存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叫你没有本事说服单位领导呢?
粉碎四人帮后最早公派出国的人员,有不少是单位里积压的技术骨干,业务尖子,他们的表现总体是很不错的。到了87年前后情况有所改变。这时美国已开始对中国有所了解,国内科研单位里业务好,外语好的人员大多能拿到美方的资助出来。于是公派出国人员中有相当一部分属照顾性质。那些在单位里工龄长,年纪大,外语差,业务水平一般的,不可能拿到美方资助,眼看着其它人一个个出去心里不可能没想法,辛辛苦苦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可恶的老美才不管你功劳苦劳,没有利用价值他不会掏腰包。于是用公派来照顾他们的情绪。公派体现了党的关怀,社会主义的温暖,让他们出来转一圈镀镀金,回去评个副教授副研,然后光荣退休。
咱一出来就跟划阶级成份似的,一划到公派阶级就成了没本事拿老美的钱的化身。穷一点没啥了不起,咱戈壁滩更穷的日子十几年都过来了,还怕这?难受的是被人瞧不起,冷嘲热讽,这可是戈壁滩十几年都没体会过的滋味。说真的,洋插队的考验比土插队还要难受。当年在戈壁滩地窝子里,一帮知青哥儿们一块儿哄笑,一块儿骂街,一块儿讲带色的故事,穷得还蛮痛快。现在可不一样了,每天早上别人一打开冰箱,首先检查我有没有偷吃过他从餐馆带回来的饭菜。把咱贫下中农当贼看待,什么阶级觉悟哟!
我申请读博士和延长都被单位拒绝,在来到美国的中国人中是十分罕见的,这又成了我接触到的中国人圈子中茶余饭后的笑料。 象什么“连本单位领导都摆弄不了,没本事还来什么美国,真是”之类的,我理所当然地成为最最没有“噱头”(上海话:本事)的笑料主角了。
当时我的太太也来到美国,看到我孤独无援奔走被人耻笑嘲弄的景象,精神终于受不了崩溃了。一天晚上,她哭着对我说:“我们回国去吧,这种环境我实在受不了啦。” 太太来美国后就边上学边在中国餐馆打工挣钱,每天干到过半夜才回家,为的是支持我努力争取攻读MIT博士。餐馆打工的辛劳并没有把她压垮,人情的冷漠却压垮了她。
我告诉太太,不要难过,要坚强些。到了这个地步,我反而偏要念这个博士了。
国内单位里要好的同事给我出个点子,早几年我们单位另一个和我同样情况公派出来的访问学者申请读博士单位批准了,你为什么不发e-mail问问他应该怎么申请?我赶紧发e-mail给他,向他请教如何申请。过了几天,他回了个e-mail。在e-mail中他讲了一大通报上的大道理,什么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如何重要啦,公派出来不要被资本主义花花世界迷住了眼睛啦,公派到期就应该按时回去不应该申请延长或者转学生啦,。。。等等。
这一堂政治课上得我灰头土脸,看来我的思想觉悟实在是太低了。可我有一点弄不懂,你这么高的思想觉悟为什么要申请转读博士呢?难道四个现代化对你就不重要了?再过两年他学成到期时,却把这些大道理都忘了,不理睬单位一次次催,想尽办法要留下来。即使我那丰富的想象力,也无法想像如果用他当年的矛来攻他后来的盾会有什么结果。
洋插队真是长见识了。
一年到期,我只有先延长了再说。其实在美国J-1访问学者延长并不需要国内单位同意,只要美方单位同意移民局就批。要转学生则必须国内单位同意移民局才批。事先向国内单位打招呼是组织纪律性的表现,我的组织纪律性大概比较高,碰了一鼻子灰那是活该。凭良心讲,从小到大这还是我第一次做不理会单位的“违规”事。
不久,一位带我的美国老板要调到加州大学圣地牙哥分校,他知道我想念博士的心愿,就找我谈。他告诉我,他想把我带到圣地牙哥分校,他已经跟那边学校谈过了,那边同意接收我念博士学位,问我是不是愿意去加州。我表示愿意,换个环境也好。我接触到的中国人圈子的冷漠已经把我的心伤透了,换了环境太太的心情也许会好一点。
我不敢把要去加州的事告诉Jordan,他对我真的很好,他和学生们亲密无暇的关系真使我留恋,我觉得自己有一种犯罪感。可是,不久这件事还是让Jordan和另一位美国老板知道了。他们问我:“你为什么要离开MIT呢?这儿有什么不能使你满足的吗?”我只好搪塞,说那边愿意接收我念博士。他们觉得很奇怪,“我们不是早就愿意接收你念博士了吗?”
一天下午,MIT的老板叫我去他的办公室。一进办公室,那位要去加大的老板也在那儿。老板告诉我,他们俩人已沟通过了,现在想当面听听你的意见。两边都很欢迎你,两边都接收你攻读博士学位,只希望你明确一下个人的选择。
这可真使我为难了,两位老板对我都很不错,我不管选择哪一边,肯定会伤另一个老板的心。老板看我面有难色,告诉我不必为难,只要选择最对自己有利的一方就行。选不上的一方当然会有些遗憾,但同时会为我感到高兴,因为我选择了自己最满意的地方。
我只好说实话了。我告诉他们,这一年多我在MIT学了不少东西,这儿的导师,同事和学生都挺好的,我也很喜欢这儿的学术环境。我只是担心留在这儿读学位会把MIT和我的国内单位关系搞僵,才决定换个地方。MIT的老板笑着对我说,你不用担心我们和你国内单位的关系,他们不会和MIT搞坏关系的,因为MIT没有什么求他们的,他们倒有很多地方要求MIT。他接着说,现在把MIT和你国内单位关系问题先排除,你重新考虑一下,你愿意去哪一边?
我还有点犹豫,
“访问学者转学生的手续不是很容易。。。”
“我一个星期之内帮你办好一切手续。”去加大的老板说。
“我一天之内帮你办好一切手续。”留在MIT的老板马上接着回答。
老板对我的信任真使我十分感动,我最后说了:“我决定留在MIT。。。”
去加大的老板显然有点失望,他站了起来,很有风度地拍拍我的肩膀,
“祝你好运(Good luck)!”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现在,我死心踏地准备在MIT攻读博士学位了,不管国内单位同意还是不同意。
开学前暑假中的一天,Jordan拿着一封信,满腹狐疑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看,原来是一份中国科学院88年xxx号文件,标题是“关于不准戈壁柳在美国念学位的通知”。这个文件一式三份,一份寄中国驻美国大使馆,一份寄我国内单位,一份寄MIT。好家伙,我想念学位的事竟然惊动到国家最高层啦!
Jordan问我:“你是不是中国的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哪里啦,我在中国是个最最不重要的无名小卒。”
Jordan觉得很奇怪:“到美国访问和念学位的中国人我见的多了,没有一个人有你这么多麻烦(trouble)呀?”
“这是。。。”我想说“杀鸡警猴”,但不知道英文该怎么翻译,话卡在嗓子眼里了 。
其实, 这种中国特色的文件美国人是无法理解的。那个年头国内出来的逾期的,不归的很多,谁也拿他们没办法,上面也想宰只鸡吓唬吓唬人。国内单位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倒也平安无事。出国人员干脆不理国内单位,想干啥就干啥,也没人找他麻烦。偏偏我的组织纪律性特别强,一本正经写信回去申请。偏偏那时我国内单位的领导刚挨了批评,原因是我们单位有一位公派出国的把国内的老婆甩了另找一个不回来了。这时的领导胆子特别小,掉张树叶都怕砸着了脑袋。因此其它人申请延长也好,转学生也好,他都能同意。唯独对我这个新进单位毫无根底的研究生,他才断然拒绝。当我再次写信申请时,领导干脆打报告向科学院请示,把球踢给上级。这两个“偏偏”撞到一起,就撞出了这么一份文件。其实领导这么做,还是有同意的意愿,只不过胆子小了些,把责任推给上级而已。
多年以后,一位友人的忠告才使我恍然大悟,
“你真傻呀,你不写那封申请信,就什么事也没有。你不写,领导可以装糊涂。你写了,领导就得表态。你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谁会替你担风险呢?”
中科院专门发文件不准我在美国念学位,可以说在美国的出国人员中闻所未闻的。与其说是特大新闻,不如说是特大笑话。这给枯燥沉闷的来美打拼的中国人圈子的生活增添了莫大的乐趣。那一阵子,我的耳朵里刮进了不少闲言碎语。
“啊呀呀,你怎么还不回去呢?你不回去,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就实现不了啦。”
“你这么高的思想觉悟,怎么不回去搞四化呢?”我回了他一句。
“啊呦,我们这种人国家看不中,只好到美国混饭吃。哪象你是国家的栋梁,中科院正少个副院长,
所以专门发个文件催你呢!”
“哈哈哈!”四周一片哄笑声,就象咸亨酒店的酒客们取乐匍匐在地上的孔乙己。
人性哪,什么样的都有。
Jordan告诉我,中科院的文件对他没有约束力,他仍然愿意收我为博士研究生。
好事多磨呀,念学位的机会对别人也许很平常,对我实在来得不容易。经过这一波三折,我无论如何要把它念下去,但愿今后的路会平坦一点。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图片来源:
http://web.mit.edu/corporation/img/killian.jpghttp://www.thebicycle.org/images/Mountain-bike-racing.jpg
在MIT混过中国留学生们, 情况比较特殊, have their different experience. 戈壁柳记录自己真实的经历和心路历程, 看起来戈壁柳从生活中收获了许多其实那正是生活的意义.Your experience might be much better than his. 请别为此伤了和气,拿别人口误不断地攻击.
谢谢北奥的热情鼓励。我的求学经历比一般学生曲折点,还有很多国内来美的比我更艰难更曲折。我觉得这段经历中也折射出各种各样的人性,写出来与大家分享。其实我自己也有值得反思和检讨的地方,下面将会写到。
戈壁柳一定能以他坚韧不拔的毅力和超人的忍耐力修成正果。
有一点你的同事说对了:你是个人才,要不然今天美国的航天飞行器也不会运转的这么顺利。
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