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汇区的淮海中路武康路这一带,解放前属于法租界,分别叫霞飞路(Route Joffre)和福开森路(Route Ferguson)。住在这一带的中国人,除了官僚买办和社会名流以外,还有资本家,高级知识分子和文艺界人士,象宋庆龄,郑君里和赵丹。解放后,官僚买办跑掉了,他们的房子被没收,住进了华东局和上海市委的干部,象柯庆施,曹荻秋和张春桥。但是其它住户没变,这里就成了红与黑混杂的区域。文化大革命中,许多住在这里的资本家和知识分子被抄家,他们的房子被霸占,搬进了好一批文革造反派头头和投机小爬虫。文革后,暴发户和大款们出手大方,买下了不少这个地段的房子,这里又成了新贵们出没的地方。尽管住户早就面目全非,这里舒适的环境基本照旧,上海人依然习惯地称这里为“上只角”。
岁月流逝,往事如烟,历史的书页在健忘中翻卷。住在这儿的老干部们,造反派头头们,文革小爬虫们,新贵们,大款们,文革中侥幸没有被抢走房子的资本家们和高级知识分子们,以及他们的子女们,又融合在一起享受歌舞升平的日子。人们习惯于接受既成的现实,图个当时的享乐安宁。很少有人愿意掀开尘封的历史旧页,阅读一个个沉重的故事。
然而,在武康大楼边的小餐馆里的昏黄灯下,几个已经被这个地区遗弃的老知青却依然记得它的过去。
“记得吗?四十多年前这儿街道上跑的就是26路无轨电车。”
“是呀,那时梧桐树上知了叫个不停,知了…知了…,现在很少听到了。”
“那时里弄劳动后最暇意的就是在这里买根棒冰吃,光明牌棒冰,4分钱一支。”
“是的,那年夏天真热。”
记起来了,去新疆那一年,上海的夏天格外闷热,连知了都躲在树荫下懒洋洋地鸣叫。那时阶级斗争的烈火已到处燃起,空气中象装满了炸药,随时可能爆炸。街头上走动着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和心事重重愁眉苦脸的年轻人,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式。
(余庆路一角)
武康路的对面,有一条幽静的马路叫余庆路,两边的法国梧桐遮盖住整条马路,比较荫凉。梧桐的阴影下,有一幢小洋房,小洋房的门上有一块小铜牌,上面写着《哈定画室》,这个私人画室,当时还有点名气。据说哈定有两个最得意的门生,一个擅长人物,一个擅长风景。为了锻炼体能去新疆,我天天早上在余庆路长跑。每次跑过画室门口,总忍不住要留神看看。哈定画室的门总是紧关着,没见有人进出。它对我是那么神秘,它教些什么?学生是些什么人?这真是个谜。
进疆前夕,报名支边的青年集中培训。我们里委和另一个里委的报名青年合并为一个班,我任班长,另一个里委的一名知青为副班长。我们里委的知青大多是刚毕业的,年纪轻一些,他们里委的青年大多在街道里呆了好几年,年龄比较大。一开始大家比较拘谨,好在有阿C阿嘉这些活跃份子,不多久大家就熟悉起来。我本想猜出谁是副班长,猜了几次竟然都错了。不得已只好开口问,
“你们谁是副班长啊?”
一位青年笑着歪歪嘴,“就在你面前还不认识啊!”他指了指一个一直没说话的青年。
“你好,我叫戈壁柳。”我向他伸出手去。
“你好,我叫阿秉。”他也把手伸过来。
这是一只瘦削的手,软软的,没有多大力量。阿秉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看上去年纪比我大六七岁左右,戴着一付眼镜,活脱一个文弱书生的模样。他言语不多,一双眼睛深陷在眼镜镜片后面,完全没有我们那种带着憧憬的激动和兴奋,反而显得有一些忧郁。
“我们今后就要并肩战斗了,咱们要互相支持,带好这个班。”我的话总带着一股书呆子气。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算是回答。
“想想快要去新疆这个革命大熔炉,心里很激动。”越说越呆了。
“是吗?。。。”回应出奇的冷淡。
“越是在出发前,思想越容易波动,我们要加强合作,把大家的革命热情保持住。”简直像党委书记在作报告。
“哦。。。也许是这样。”回应不冷也不热。
他沉默寡言,一双忧郁的眼睛望着你,深不可测,好象一个仆人在听候主人的吩咐,又好象一个看破红尘的出家人,望到的一切都是五大皆空。而我当时却充满激情,虽然已经被整得很惨,但还是迷信那个教义,迷信报纸,广播和书本的宣传。那天的对话简直象演双簧,一个热情洋溢,一个冷冷冰冰,一个主动介绍,一个勉强应答,一个满嘴革命词藻,一个闭口不谈政治。不知道他是不是认为我是一个幼稚可笑的傻瓜,我只觉得他的心已经凉了,对一切都漠然,就象埃及古墓出土的木乃伊。
他就是阿秉,副班长,我未来的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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