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网上转贴了一篇文章:《留学生自述:我到加拿大之后,父亲被双规了……》。没料到,反应还很热烈。在跟贴中,有人表达出对贪官子女的同情,有人则对此种同情心十分愤怒。我本想跟贴以回应,但发现,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楚的。
从常识上说,贪官和贪官的子女,如未共谋犯罪,他们之间仅是家庭成员中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这与其他家庭内部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并无本质的不同。如果贪官的子女还未成年,贪官本人与他们的子女,还依法是供养者和被供养者的关系。但仅仅依据此说,就认定该同情,抑或是不该同情,我感到还远远不够。于是冒着被责为啰嗦的风险,开始了下面的文字。
人人都是演员
有人说,我们这个时代,是个追捧明星的时代。还据说,演艺明星是其中最受追捧的。因此,千百万人都在做着演艺明星梦。其实,不用做梦。所有人天生就是演员,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着多重角色。
人从瓜瓜坠地那一刻起,就有了社会角色:儿子或女儿。如果有哥哥、姐姐的话,还会多一重角色:弟弟或妹妹,等等。这一类与生俱来、由血缘关系所决定的角色,是人们无法选择的无自主性角色。
还有一类角色,是由社会和个人双向选择的自主性角色。当社会出现某种需求时,个人意愿经社会认可后,即告产生。例如,城市规模扩大,需要增聘人手清洁城市,应聘成功者就具有了清洁工的角色。又如,饮用水质下降,市民产生对纯净水的需求。你创办纯净水厂,产品被市场所接受,你就有了纯净水开发商的角色。
换句话说,社会需求催生社会角色,你有志于满足此种需求,且具备适任条件,并完成社会接纳程序,你就会拥有此种角色。即:社会需求>个人意愿+个人适任条件>社会接纳>角色产生。从总统角色,到各行各业的各不同角色,莫不都是这样产生的。
反之,当社会某种需求消失或减少,此种需求所催生的角色,就会消失或减少。一些传统职业角色,如补锅、补碗匠,磨刀匠等,就是这样消失的。
角色的转换
人们所承载的角色,特别是自主性角色,通常是处于变动中的。人们在自己的一生中,往往要经历若干次角色转换。
当用“角色转换”去观察社会时,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限制人们角色转换的社会,通常发展缓慢;而角色转换空间大的社会,往往发展较快。
例如,在计划经济条件下,一切由“组织安排”,人们丧失了角色转换的自主权,社会趋于静止状态。而当社会转型为市场经济后,角色转换成为一种自主行为。“跳槽”——一种角色横向转换的行为,普遍发生。社会一下子变得充满了活力。
角色转换的内在推动力,是角色承载人“向上”的追求。权力、金钱、荣誉、兴趣的满足等等,都可以是“向上”的目标。换一句话说,就是原有的角色不能实现上述目标时,人们就试图转换角色。因此,角色的横向转换,只是“向上”的纵向转换的初步。
等级身份的产生
在考察角色的纵向转换中,我们又发现了另一个有趣的现象:当社会让人们的角色凝固不变时,等级身份就出现了。
例如奴隶,就其社会角色而言,他们是奴隶制社会中的劳动生产者。如果通过学习和努力工作,他们就能改变一无所有的状况,而不是无论怎样也只能世世代代依附于奴隶主,就不会有奴隶这一等级身份的存在。反过来,奴隶主也是这样。
又如封建社会的皇帝,其社会角色是国家的最高管理者。如果这一角色是和平选举产生的,且公民均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而不是父传子的世袭方式,就没有这个至高无上的专制特权等级的存在。以血腥暴力改朝换代、强行改变最高管理者的历史选择,就会消失。
在皇权架构下的各级管理者,科举考试只是为他们进入封建专制机器,提供了机会。但在这个庞大的官僚体系中,他们是没有自主转换角色的权力的。他们的所有权力,包括身家性命在内,最终是由皇帝决定的。“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是最好的注脚。为了获取一点转换的自由,和提高一点手中权力的稳定程度,行贿、造假、投靠某一权势集团,是他们的必然选择。
角色认同与身份认同角
角色的成功,是角色承载者本人的认同与社会对此角色的认同,两方面认同的结果。
在社会分工不细、社会门类单调的封建社会里,作为封建官僚的管理者角色,异化为权贵等级身份。成千上万读书人,千方百计挤进这个官僚系统,他们所认同的,不是管理者角色,而是权贵身份。
只对上负责、不受民众监督的体制,令管理的基本内涵——服务,被异化为对服务对象的凌驾。即使在“开明盛世”,社会大众认同的,也不是他们的管理,而是他们的等级身份。贪腐之风,以对方官职高低、权势大小决定应对的崇权文化,均源于此。
封建皇帝被赶出历史舞台后,以等级身份认同模糊角色认同的文化传统,并未因皇帝的倒台而消散。它们常常以新的包装出现,而不易被人们所察觉。
例如,行将走入历史的城乡户口分割制度,就是这种等级身份文化的制度性表现。作为历史的一个插曲,这一把人分为城市人身份和农村人身份的歧视性制度,不管是制度制定人,还是制度遵从人,在长时期内都未意识到它对人类平等观念的践踏,对人平等权利的剥夺。
扭曲的角色评价
等级身份文化所扭曲的,不仅仅是农民的社会角色。源自社会需求所产生的各种角色,都被它所扭曲为一种身份,放置于社会的某一个等级,且和血缘家庭搅在一起。同一个社会角色,因为角色承载人的家庭背景不一样,人们就会作出完全不一样的评价。
角色认同,是通过角色评价来实现的。对社会需要的满足程度,是角色评价的唯一尺度。但在等级身份的文化氛围中,浓厚的等级身份色彩模糊和扭曲了社会对角色的评价标准。这就好像少女时代的武则天角色,因为是由年过半百的著名影星扮演,就一定要观众接受少女的中年妇女形象。
以等级眼光评价农民,必然会模糊农民创造农产品的社会角色。人们天天都在享受农民的劳动成果,没有人离开了农民所创造的劳动成果,还能继续生存。但人们却在精神上、制度上和报酬上,把农民置于末等公民的地位。
农民进了城,他们和他们的子女,仍然是“农民”等级。他们远离了农民的社会角色,他们做着城里人做的工作。他们比城里人付出更多、干得更好。但,就因为他们是“农民”,他们得到的报酬,却比城里人少了许多。这用报酬体现出来的角色评价,就被等级文化赤裸裸地扭曲了。可悲的是,在相当长的一个时间里,“城里人”和“农民”,都把这种扭曲视为理所当然。
变味的同情心
同样被扭曲,却同样被视为理所当然的,还有前面所提到的官民关系,以及官员和他们的子女、亲属之间的关系。
创造过“灭九族”暴行的中国封建社会,其血缘等级遗祸,长期荼毒着人们的意识。上世纪60至70年代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中,那个“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所谓对联,不知戕害了多少家庭、多少人。直至今天,在对某人作评价时,人们仍习惯把他(她)与其家庭捆绑在一起。
当某人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之时,人们往往不计较其管理者职责履行得怎样,不仅对他本人恭奉有加,对其子女、亲属也礼让七分。而一旦他失势、倒台,他和他的子女、亲属,顷刻成为众人唾弃的对象。人们所说的贪官,只是已被查出来了的腐败分子。所谓贪官的子女,尽管他们有自身的社会角色——学生、岗位工作人员等等,但舆论评价他们的,通常不是他们角色任务完成的好坏,而是他们当官的父母。
同情心,这原本是他人遭受痛苦磨难时,自己身同感受,自发产生的一种情感。这种情感,甚至扩展到了非人类的动物。它是人性中善的意识的自然流露,是没有附加条件的。引发同情心的,是他人的痛苦。同情心本身,与第三者是没有关系的。人们并不是要弄清痛苦发生人的复杂关系,才会决定是否产生同情心。
但等级身份文化,却让我们的同情心附加了许多限制。“家庭出身”,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一种限制。正是在这种氛围中,人们才把对贪官的憎恶,不问青红皂白地转移到了他们无辜的子女身上,让纯洁的同情心变得斑驳陆离。
.2006.0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