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菊东篱下

随性的人,喜欢随心所欲。不管多少,也无论长短,想到了,记下来,就有了这个被称为博客的东西,且将之命名为採菊东篱下,其实是想悠然见南山。
正文

从孟津到都江堰

(2008-12-19 14:45:38) 下一个

(一)

一个冬日的黄昏,入住济源市府招待所,一群孩子的歌声引起了我的注意。用河南口音唱出的旋律,是那个时代的人们所无不熟悉的,可歌词却闻所未闻:“西方黑,太阳落,中国出了个邓开拓。他叫人民做生意,呼儿嗨哟,他让人们各顾各。”末尾三个音,听起来像“嘎孤嘎”。

这是发生在 20 年前的一个片段。这类歌词,即便是在当时,也会令许多人感到可笑。可放到今天,没有经历过那一段历史的人们,也许会怀疑歌词所表达的荒谬情绪,是否真正出现过。这又正好反映了社会巨变,把人们重重地摔在了市场经济的坚实土地上,短短 20 多年时间里,就抛弃了统包统分计划经济的美好迷梦。

时间会淡化人们的记忆,时间会改变人们的意识,可时间老人并不总是那么公平。一种社会意识的转变,并非都能在二、三十年内实现。时间老人的厚此薄彼,并不鲜见。

(二)

穿越初冬的寒气,来到济源南邻的孟津,我站在县城的街道上。驴车、手扶拖拉机和间或出现的汽车,从我身边驶过,扬起阵阵黄尘。街道的一侧,是高高耸立的黄土高坡,坐落于坡脚的县人大办公楼,竟显得那么渺小。这高坡的巍峨却又含着悲怆气的壮观,让我脑子里陡然冒出当时刚开始流行的歌曲:“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走过。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万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歌中唱道的黄土高坡,是黄土高原上随处可见的自然地貌。可耸立在我面前的,却是人工筑就的黄土高墙,是黄河岸边的同胞,为堵住泛滥的黄河水而逐年逐代加高的堤坝。

黄河,文人笔下的母亲河。在中国淮河以北的广大北方地区,没有哪一个自然景物,比得上它与炎黄子孙的感情,既那么深厚,又那么复杂。它也的确像个温柔的母亲,养育着两岸代代相继的人们;可有时它又更像是一头猛兽,无情地蹂躏河畔依赖它生存的善良百姓。“黄泛区”因而成了灾难和贫穷的符号。黄河同其他河流一样,原本也是在低于河岸(而不是河堤)的河床上奔流的。 “九曲黄河万里沙”,(唐 . 刘刘禹锡句)流量随季节变化的河水所携带的泥沙,一年一年地升高河床,威胁着岸边的人们。人们在河岸筑堰固堤,以防范河水外溢。年复一年,黄河成了高高在上的天河,就有了当时我眼前的悲壮。 20 年后回顾这一幕,思绪竟更为绵长。

(三)

围堵与疏导这一对冤家,是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中,影响最广远的一部分。堰和渠,也许是这一对冤家在处理与大自然的关系方面最生动的体现。黄河大堤是名副其实的堰,是充分展示围堵文化的杰出代表。与孟津隔山隔水南北相望的都江堰,名为堰,实为渠,则是显示疏导文化的杰作。

屹立黄河岸边的大堤,自春秋时期的公元前 685 年开筑以来,发挥围堵洪水的功能近 2700 年,但似乎风调雨顺仍难来到河畔。倒是被抬得高高的河水,时不时发一次疯,让围堵它的堤堰一次又一次地垮塌;让筑堤围堵的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吃够苦头。

对黄河开始围堵 400 多年后的公元前 256 年,“ 乘势利导、因时制宜” ,“ 深淘滩、低作堰” ,“ 遇湾截角、逢正抽心”, 以疏导思想为主导的水利工程,在西南一隅的地震区开建。这个最终被定名为都江堰的杰作,在全球旅游大热之前,并不为世界所瞩目。 2200 多年来,与轰轰烈烈地围堵黄河相比,它就像藏在深山少人识的美少女,把汹涌而来的岷江水分为内江和外江;还让江水形成环流,当江水超过堰顶时洪水中夹带的泥石便流入到外江,把岷江的清流安全输往成都平原。它以自然之力巧妙利用自然资源,在漫长的历史中成功地经受住了洪水和地震的反复考验,并造就了一个“天府之国” 。 在最近的这次 8 级大震中,因它而兴建的纪念性建筑如二王庙等,被破坏、被损毁,但它仍岿然屹立,一如既往地为成都平原的繁荣和富庶,正常发挥它的功能。

(四)

成功造福人类、有百利而无一害的都江堰,默默无闻于群山之侧;溃决又堵上、堵上又溃决,不断加高的黄河大堤,却依然轰轰烈烈——这块大地的历史就是这样书写着、延续着。这富裕与贫穷、强盛与衰弱、大治与大乱交织着、更替着的历史,竟处处压抑都江堰所体现的疏导精神,却时时表现出黄河大堤的围堵意识。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先人们创造了“为尊者讳”的文化。堵住了对“尊者”说三道四的嘴巴,让“尊者”有了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空间。也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先人们把“犯上”与“作乱”联接在了一起。“上”成了凛然不可犯的神圣,批评他们、与他们有不同看法,就成了“犯上”,就是“作乱”,就理所当然地该被孤立、被打击,甚至被“关、管、杀”,被株连九族,永世不得翻身。因而让“上”们瞎指挥、乱决策、贪赃枉法、横行霸道,成为不可避免。

从盐铁官营到计划经济,从独尊儒术到全国人民只能统一到一个思想上 …… 我一代又一代的先人们,都一脉相承地把精力和才智用在围堵和绞杀自己,也围堵和绞杀他人头脑里的“异端邪说”。围来堵去,让权势集团的腐败变得不可遏止,直至改朝换代,又开始新一轮的围堵、绞杀和腐败。

由权势集团掌控的国家机器,成为围堵和绞杀人民思想的工具后,开始塑造匍伏于权势人物脚下的国民性。“向上”成为权势集团中的一员,就可以由贫穷而温饱,由温饱而富足,在精神上取得高踞于他人头上的满足感。“向上”的动力,排挤了对平等的追求。“向上”所需的钻营,挤走了造福于人类的思想创新。自觉围堵和自觉被围堵,成为“向上”的条件,推动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围堵者的行列,在围堵他人“出格”思想的同时,也窒息自己与“舆论一律”不合拍的思想。

( 五 )

市场经济取代计划经济,在经济领域开闸放水,改围堵为疏导,时间老人在这点上表现甚为开明。在经济方面试图退回计划经济时代,成为被唾笑之事。但在舆论上、社会管治上,要变围堵为疏导为主,时间老人却显得过于迟滞、过于优柔寡断。

一场空前浩劫的大地震,震央就在都江堰附近。疏导的杰作安然无恙,老的堵塞——水库大坝,新的堵塞——堰塞湖,成为让众人悬心吊胆的恐怖物。震災发生和抢险过程中,体现疏导精神的公开和透明,也同都江堰一道经受了考验,获得的是举世赞同,为中华土地上的掌权者和庶民百姓,都赢得了良好声誉。

华夏祖先 2300 年来被冷藏的智慧,终于有了复活的转机。尽管随着災情的过去,围堵之声又起,靠围堵生存的人仍有不可小觑的市场,政改和经改一样会有曲折。但我相信,就像不可能再退回计划经济时代一样,已经开始为平民百姓的死难降半旗的祖国,社会和施政的透明和公开,是不会逆转的。

在仅有弓矢和驴牛马车的古代,从孟津到都江堰,走了 400 年。在人能上太空、一机通天下的当今世界,已经迟疑了 2300 年的乡亲,难道还会再走 400 年吗!

June 29,08

[ 打印 ]
阅读 ()评论 (2)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