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为啥迁移?为什么他们要抛开熟悉的家园和亲人,愿意被连根拔起,踏上不知方向的旅途,愿意安插到一个陌生,不同种族,语言,情操的国家,一直精神飘泊到老年?为什么甘愿来到一个陌生,充满未知的地方?对这些从世界各地来到美国的人们,答案都是一个样:为了更美好的明天,为了下一代更幸福。
我在四十岁那年离开中国,只身来到美国巴尔的摩圣母学院学习,举目无亲,口袋里只有中国政府允许带出的500元美元。那是1988年八月,也是秋风萧瑟的季节。那时大陆正在结束十年动乱,开始改革, 拨乱反正,残害人寰的四人帮被扫进了监狱。恶梦虽结束,但人们没能忘记那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一个又一个的“伟大”号召,实非颠倒 黑白混遥的事,已是司空见惯,无数人被无端迫害,多少好人被辱为坏人,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们这一代,和共和国一起出生的一代,被无情地夺去多少青春。多少年国门紧闭,海外亲人难于相见。在那茫茫黑暗的长夜, 不少人早已暗下决心,只要有一息尚存,一有机会就要飞出那令人窒息的铁桶,即使前途未仆,荆棘满途,也决不回头一顾。 1980国门刚开, 许多人 , 其中大多是知识分子千方百计往外逃,逃出中国,到日本,澳大利亚, 美国,加拿大,就像在逃出一条正在下沉的船。经过多少磨难,我像一只逃出鸟笼的小鸟一样,来到这片自由的新天地,但又惊徨不安,耳边仿佛还响着临别告别白发老父母,老师朋友时,他们的再三叮伶嘱咐:不要想家,要拿了绿卡才回来。哪年哪月才能再和亲人相见?
想到出来的辛酸曲折,至今乃能记忆犹新。
先是考托福得秘密进行。出国之前我是某重点中学的英语教师。虽考试对我来说不难,但得瞒着众人,不用说单位不同意,丈夫也不准。他是爸爸挑的女婿,他的得意门生,忠厚老实,且固执出名。他认为现有的家已十分美满,恨我想入非非,一意孤行。他是共产党员,他认为出国就是背叛祖国,就是对党不忠,(虽然已有很多共产党员并不这样认为了)他无论如何不会支持我出国留学的。我很小就喜爱文学,安徒生童话从小渗入我的骨髓,我的内心充满绮丽的幻想,我性格乐观且浪漫,无论千难万难只要是对的,我就会一心走下去。记得还是小学生的时候,老师布置的作文“我长大了要当---”, 我豪不犹豫地写着我长大了要当名流浪世界各地的流浪者。“旅行就是生活”,安徒生这样说过,他自己携带简单的行囊访问了欧洲的所有国家,他用他的经历和丰富想像力创造了无数的童话,这些流浪者的故事,还有那好人必胜的童话故事像种子一样从小扎在我心里,一有机会就会破土而出,就像那一次长征,文革初期,我和另一同学无论如何要从厦门步行到北京……。十年动乱使我历经苦难,失去了十年学习的机会,但我给自己的年龄减去十年,我要把失去的青春夺回来。我要做一次鹰腾空翱翔,我不做一辈子母鸡。特别我是英语老师,能去美国大学学习,哪怕就学一年也好啊。人生能有几次博?让我考一考,试一试?考不上我也就会死心了。他道理上说不过我,从此不和我说话。
那天早晨两点,我被擦火柴声惊醒, “不,不要烧它 !”我从床上跳起。我以为他要烧了我的准考证。考试将上午八点在厦大进行。他点亮了香烟说“我不会烧你的东西的。” 这是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开了口。
我是在一对美国夫妇的帮助下才找到出国这条路的。我的美国朋友是对美国夫妻,来中国厦门一中教书时和我认识。托普夫妇是第一对来我们这间重点中学当外教的。他们的来到也是很不易的。据说是在巴尔的摩和厦门交上姐妹城后,厦门市市长来巴尔的摩时,在市长欢迎宴会上,托普先生对他说,我很想去你们厦门市教英语,市长连声说欢迎欢迎,还给了他一张名片。市长酒宴完了后,也就把这事给忘了,没想到这位托普博士把这当了真。过了不久,竟带了老婆和三个小孩前往中国厦门来了。他们把房子出租后,驾车从马里兰州前往加州她太太的姐姐家,打算把车丢在那里,从旧金山飞往中国。他到了加州才打电报给厦门市市长说,我们全家很快就会和你们见面啦!市长着了急,回了加急电报说:请稍等,我们还未做安排呢。这一等,等了三个月。他们就只好在加州找临时工了。终于有一天,来了电报说,现在你们可以来啦。他们才如愿来到厦门。连美国的许多朋友都说托普先生做这事有点荒唐,太不可思意了吧?还带着老婆和三个还在读小学和中学的孩子。但这对先行者就这样出现在厦门一中了。他们就住在市委宿舍大楼三楼,市副市长专管外事的张先生就住在他们下面那一套公寓。
虽然已是开放了,但绝大多老师见了他们还是敬而远之。文革的教训,大家是记忆犹新啊,万一运动再来临,里通外国不是好玩儿的。本来和他们打交道是外语教研组长的事儿,然而命中注定我和这家必有一段因缘。他们的儿子迈克竟插到我们初一 (六) 班来了。他将在我做班主任的班级学习一年。他还只有12岁。我是英语老师,唯一能和他交流的教他的老师。他天天坐在最后一张椅子上“鸭子听雷”。他是个内向的小男孩,班上跟他交谈的学生也很少,不用说没女生敢跟他说话的,连男生也没敢主动跟他交朋友,他非常孤独。我在班上再三动员,叫大家和他主动交往,但成效甚小,可能也是因这辈子,大家都是第一次才见到外国人来着。
过了几周,我看不过去了,就对他说,迈克,当我没课时,大多是在下午自习课,你可来外语教研组跟我学点汉语,一天一节课,好吗? 他露出了笑容,点点头。第二天,不但他来了,连同他14岁的姐姐安娜也来了。从那天起,每天下午,我就在外语教研组给他姐弟俩补一小时汉语。一个月后,他们的父母给他们一人买了一辆自行车,他们竟然可以全市到处走了。他们还有个9岁的妹妹叫艾米丽,她是学汉语最快的,她在小学读书,很快的交了不少朋友,还是年纪小比较容易啊,她还会讲厦门话,像“油夹果” (厦门话的炸油条) 这类的。
我的家离学校不远,就在中山公园对面,厦门文联大厦的五楼。没多久,有一天,他们竟然出现在楼下,个个还牵着一辆自行车,来跟我说hello 来了。幸亏楼下有门房,也有放脚车的地方,不然我的那保守的老公可要气坏了。打后他们经常成了我家的不速之客,那时中国很少人家里有电话的,在家不在家,就只有敲门才知道。他们有来,先在楼下门房等着,那看门的老头儿一下子就认识他们,对他们特好,可能厦大也有外国孩子,但在市区当时是属于罕见的,这几个金发碧眼的番仔来了,他总是大开方便之门,让他们进来。
上周感恩节,安娜(Anna)带着两个女儿从赛了库思(Syracuse)来 巴尔的摩(Baltimore)看我。将近20 年没见面,见了她就像见到了女儿一样。她嫁了个农场主(Farmer), 夫妇两人经营有170 多英亩的农场。她请我去她那儿住几周,我说我们一去要好些人呢,能行吗?行呀,当然行。她提醒我,当初我开我家的门,那不到30 平方米的家,让她和她的弟妹进去。“记得吗?有时还让我们在你家吃饭呢”。比起那小小的一房一厅,她说现在她家接待三十个人也没问题的。那时,她的母亲还没掌握烧蜂窝煤的方法,他们经常有上顿没下顿的。难怪那天,他们一进门,我们正要吃中饭,我客气的说,一起吃吧?他们一点也不客气地说 Yes (好) ,还真让我措手不及呢。
在那个年代,没他们的爸妈指点,我还真不知道我可以去美留学。是他们告诉我只要考试成绩好,没钱也可留学。他们答应帮我和学校联系。我的在菲律宾的表哥( 他和我父亲年纪一样大,俩从小一快儿长大的) 刚刚回国,他说在南洋发了财都是上帝的保佑,想捐献钱在家乡办教堂。那还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个来厦门要求建教堂的华侨。厦门政府研究又研究,总不肯放绿灯。干嘛不改成投资啊?我正在帮他在三自办来回跑,后来,他答应,教堂也当幼儿园使用,才获点了头。他听说我要去美留学,说有机会去留学很好,他要出来回路费,并在经济上支持我。 他的鼓励对我很重要,至少让我在经济上有点底,因那时大家的工资都很低,大学毕业工作很久了,也才不超过一百块一个月。但我到了美国从来没向他求助过,全靠自己打工来完成学业。
这对美国老师回国后,还真的和学校联系了。马里兰州圣母学院是百年天主教女子学院,学院历史上还没有过大陆来的学生。校长听了介绍,马上向厦门教委和我的单位发了邀请函,要我做为访问学者来学院。但这些信好像泥牛入海,不见终影。也没人向我提起过。过了一年,美国朋友托普先生再次来厦。 他问我为什么没给学院回复,我才知道有这回事。我在校当了八年教师和班主任,还当过一次优秀班主任呢。但在那个年代,我是老三届生,下乡了十年,1977年才上了两年大专,出身又不好,能在重点中学教书,是十分幸运的了。我有什么权力去出国当访问学者?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我告诉美国老师,请帮我改成自费留学吧。他惊讶极了,办成访问学者不是更好吗?他太不了解中国国情了。反正我的托福考试成绩也有了。我只好退了职改成自费留学。“退职 ”还是改革了后,才能享受的权利呢。
又等了很久,担惊受怕了好几周,还是嫂嫂托人去走了后门,才拿到了护照。 到了广州去美领事馆办签证时,我才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到签证的。我已经办了退职,那真是破釜沉舟啊。幸亏上帝的保佑我顺利地拿到了签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