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运周,百川东流。
就在这河川日复一日的奔流之间,一个天真懵懂的少年一眨眼变成了青年,复由青年而壮年,在不经意间已成了中年人。如今自己的孩子都已从高中毕业,然而三十年前的高中生活依旧萦绕于心,未曾因岁月的流逝而褪色。我们这段高中生涯不仅仅是从花季少年到翩翩青年的普通人生转折,而且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因而也更值得缅怀。
那是一九七八年,文革刚过,高考刚刚恢复,中学教学甫入正规。出于高考形势的需要,县里决定从全县各中学抽调近百个“尖子”生,组成两个“重点班”, 进入全县最好的中学 —宜兴县中(现在的市中)统一授课应考。由于这是历史上的首次,这两个全县“重点班”被普遍寄予厚望,也备受上层,学校和民众的关注。
九月初秋,天高云淡。我们这些散居在太湖西隅,蠡河之埠,鼎山脚下,茗岭东麓,荆溪两岸,鹅湖南北,篱桩渡口,芙蓉寺畔,十里牌楼,芳庄菲桥的莘莘学子纷纷来到了位于城南的这座历史悠久,校园幽美的学府。校门不大,进大门后有一座两层的红瓦钟楼,掩映在婆娑绿树之中,典雅而别致。钟楼的左边是一片大操场以及教师和学生宿舍。穿过钟楼向前,左右各一排青砖教室,庄严而古朴。我们大部分的课都是在这里上的。教室回廊前是修剪整齐的冬青树从和花坛,当中有一条鹅卵石铺的小径,也是我们课间追逐嬉戏的场所。再往前, 是一棵硕大的南方并不多见的枫树,树身合抱,华盖如云。深秋时节,整个树冠由绿转红。登高眺望,宛如天空吹落的一朵绯红的火烧云,随风起伏,绚丽夺目,煞是壮观。这如火如云的红枫也成了在萧萧秋日中点缀校园的最浓最艳最亮的一抹色彩。记得全班同学还以此为题写过一篇周记《校园红枫》。枫树再往东,是校园中一座颇为显眼“高层建筑”— 三层青砖大楼的图书馆。馆中藏书不很多,但也有一些当时刚解禁或半解禁的小说, 如《红旗谱》,《儿女英雄传》等等。对我们这些当时的高中生来说,这些书已经是比较丰盛的“加餐”了。加上图书馆的缪姓老师非常苛刻,借书只给三天的期限, 所以很多小说都是晚自习后躲在床上打着手电看完的。图书馆往前是教师办公室区,周围有很多高大的玉兰树,显得很静谧。再望前是一条涓涓小溪,潺潺的流水给原本安静的校园带来了几分生气和灵气,颇有一点南朝诗人王籍笔下“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的味道。整个校园就像是一个美丽而成熟的少妇,显得宁静,端庄,水灵,不失为一个读书求学的佳处。
我们这两个班的学生除少数家在县城的同学外,大都寄宿在校,过着一种半军事化的校园生活。每天清晨睡意朦胧时,总会有一阵响亮地哨声将我们从睡梦中惊醒。这是体育课 陈老师催促我们起床晨练,是每一天的开始。通常他会带着我们从城南沿着城外东氿边的宁杭公路跑步,再从城中穿城而过,折回校园。早操后稍事洗漱休息,便由学校的吴副校长号令我们整队去大礼堂就餐,然后再开始一天的正式学习。早晨四节课中间,还有一个十五分钟的课间操。这时,校园中的喇叭会响起,所有班级的学生都列队在大礼堂前的操场上,跟着广播里的音乐踢腿伸腰做“广播体操”。那时学校的东南边是宜兴酒厂,做课间操时常有扑鼻的酒香随着东风徐来,弥漫在空中,沁人肺腑。至今想起来,尤然鼻息留香。中午依旧在大礼堂就餐,当时的伙食费是每月十块钱,每周只能吃到两顿半肥半瘦的红烧肉。那时我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大都处在发育长个子阶段,需求量大,所以通常都是入不敷出,饥肠辘辘。每天上课四五点钟结束,晚饭后散一会步,聊一回天,到七点钟回教室晚自习。九点钟晚自习结束,回到寝室时通常已是腹中空空,又无可奈何,只得忍耐着上床睡觉。当然睡觉前少不了看一会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由于十点钟准时断电熄灯,看得精彩时,常常会秉烛(手电筒)而读。熄灯后也经常有老师来查巡,所以有时不得不蒙上被子偷偷地看。此情此景,大概也赶得上历史上凿壁偷光, 囊萤照 读 的汉晋先贤匡衡和 车 胤 了吧?
一周中最惬意的时光莫过于周末。当时学校规定我们只能两周回家一次,所以有“大,小礼拜”之说。大礼拜回家,小礼拜留校。不过在小礼拜,学校会发免费电影票,让我们去城里的影院看电影,调剂一下枯燥而繁重的学习生活。那个时代男女学生在一个班上课活动,却互相不说话。有一次看电影,碰巧坐在一位蒋姓女同学旁边,让我莫名兴奋一通,心噗嗵噗嗵地跳了半天。其实那时我们这些少男少女们正处于青春萌动之时,内心充满着对异性的憧憬与幻想,只是没有机会相互接触交流。本人也曾倾心过一位窈窕淑女,却始终不敢也不能向她吐露心迹,委实生出了诸多“少年维特之烦恼”,有如《诗经 . 关雎》中所说的那样:“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相信当年我们两个班中有“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大有人在。现在想起来,那个年代的少年郎实在是不幸,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尚能对自己心仪的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钟鼓乐之”,我们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三十年后的今天,如果我们这些“中年维特”们再相逢,大家是否都会“相逢一笑泯烦恼”?此乃插曲。大礼拜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周六上半天课,下午就可以回家了。那时我们一群家在南部(鼎山川埠芙蓉寺等)的同学大都“青春作伴好还乡”,沿着宁杭公路步行回家。一吃完中饭,一伙人便“即从南门穿铜峰,便下洛涧向鼎山”,一路说说笑笑,二三十里的山路,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在家休整一天,吃两顿好饭菜解解馋,周日傍晚返校。
全班同学不光来自“五湖四海”,个性也鲜明迥异。班上年龄最大,个子最高的是班长钱君,长得牛高马大,我们都管他叫“老牛”。老牛生性活跃,组织号召力很强,常常能把同学们吸引在周围;他是体育比赛场上的主力,也是情场上的勇士 — 是同学中唯一谈过恋爱的人。继任班长许君年少聪颖,家学渊源,温文儒雅,谈吐不俗,在文学理论上造诣深厚,是大家公认的大秀才。同学戴君不仅是数学奇才,而且文思敏捷,填得 一手好词,写得一笔好字,还吹得一曲好笛子,文武全才,被大家尊为“戴博士”。戴君与我后来在同一城市上大学,又共赴大西北工作多年,后又同在欧美游历数载,甚为投缘。不知戴同学是否还记得我二人在一次班级劳动中戏填的一首词《沁园春 . 填操场》? 同学谢君,中等个子,身手敏捷,体格强壮,篮球比赛和体育场常常有他矫健的身影;且为人诙谐幽默,深得同学和老师的喜爱。同室徐君,面白唇红,性格敦厚善良,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由于在家中排行最小,深得父母宠爱。每次他父母来探望,都呼他为“心肝”,于是“心肝”这个“美称”在同学中不胫而走。徐君生性淡泊,与世无争,一直过着平静而安逸的生活,让人称羡。女同学们自然也不让须眉,才华横溢。她们中首推鲍君,中上个子,资质聪颖,成绩优异;而且天生丽质,五官匀称,鼻梁挺拔,唇红齿白,戴一副淡红边框的眼镜,留一条马尾短辫,神态雅典而端庄,是众多男生心目中高山仰止的月亮女神。陈君许君,文思出众,均是女中才子。蒋君开朗活泼,多才多艺,给平淡的学习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和乐趣。仔细想起来,每个同学的性格各异,才能各有千秋。佛家云: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们这些散居全县各地的学生能聚首在一个教室里度过一段特殊的校园生活,也是难得的缘分。
给我们上课的老师自然也是学校里仔细选出来的精兵强将。这些老师既要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又要有充沛体力精力,才能驾驭我们这些“骄兵悍将”并应付繁重的教学任务。班主任钱老师教授语文,个子不高,当时还未婚娶,所以有很多时间跟我们一起谈心议事。我们有事情也喜欢找他推心置腹,把他当作我们的良师益友。钱师知识渊博,教给了我们很多书本外的知识,特别是诗歌,如《诗经》,《乐府》(例如《孔雀东南飞》)以及诗词的格律等。至今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钱老师用“抑扬顿挫”的宜兴方言(注:钱师至今舌头转不过弯来讲国语)给我们讲解“平平仄仄仄平平”的情形。应该说,我们对诗词的兴趣和对诗词格律常识的了解,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钱先生的启蒙和影响。给我们教授代数课的是一个忠厚长者程老师。程老先生经验丰富,常常三言两语就能让我们记住一些枯燥的数字。记得他用一首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来让我们记住 3 , 6 和 10 的平方根( 1.733 , 2.449 和 3.163 )“四四九,七三三,三点一六三”,朗朗上口,一下就记住了。老程老师喜食苏打饼干,常常给我们讲苏打饼干中的“黄金分割”原理。受他影响,我当时一直对应用数学比较痴迷,看了不少闲书,像当时比较热门的华罗庚“优选法”的实际应用,例如“最佳邮递线路问题”等。也曾想过报考大学数学系,后来也未能如愿。程先生的子侄也是我们的老师,教授英文,我们都叫他“小程老师”。当年的英文课刚刚纳入高考科目,但只算三十分(即 30% )。 小程老师有个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不要死记英文单词,要记住整个句子,要求背诵课文。这在当时对我们有很大难度,但事实证明这是学习外文“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真理。我至今还记得当年背诵过的两篇课文,一篇是介绍美国民族英雄内森 . 黑尔的(《 Nathan Hale 》),另一篇是鳄鱼和猴子的故事(《 A Monkey And A Crocodile 》)。后一个故事印象尤其深刻,在两个孩子小的时候我都给他们讲过。讲授化学课的张老师也很年轻,讲课逻辑清晰,做事井井有条,身兼邻班(二班)的班主任。张老师最大的特点是以理服人,很少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我们。记得高考前夕,各科任课老师纷纷给我们强化作业,做最后的冲刺,我们也有些顾此失彼。针对这一倾向,张老师语重心长但不失幽默地给我们说了一句话:“我认为物理数学最很重要,化学最不重要;但物理数学是一百分,化学也是一百分。考大学的是你们, 不是我,我已经大学毕业了,你们自己掂量一下” 。这句朴实的话语,给我们众人敲了警钟,让我们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忘了平衡各门功课的复习时间,实在是一句“醒世恒言”。记得还有一个教授《世界历史》的年青老师 (恕学生不恭,忘了老师的姓了),刚从大学毕业不久。他讲授世界历史知识如数家珍,娓娓动听,如荷马史诗,奥德赛,古埃及法老等。那会历史课不纳入理科高考,但却增长了我们的见识,拓宽了我们的视野,这是一次高考所不能给与的。多年后徘徊在卢浮宫,大英博物馆的古希腊古埃及文物间,或漫步古罗马帝国(意大利)的街头时,总会想起多年前教世界历史的这个小老师。这些老师不仅传授给了我们文学,科学,历史和英文知识,还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们后生的人生道路。
“何彼秾矣?华如桃李”。诚如《诗经 . 国风 . 召南》中这两句诗所形容的那样,高中生涯正是我们这一群意气风发,心雄万夫,放眼天下的青少年学生一生中最美好的“桃李发春华”的春季, 虽短暂,却灿烂,也为日后结果发展打下了良好的根基。
来源:
渔樵耕读 于
08-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