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我的缅甸岁月 09
(九)蒙育瓦
我来到蒙育瓦没有去看任何寺庙景点,我想看的,是这儿备受争议的中缅合资莱比塘铜矿,以及周边的村民。吴天田律师给我介绍了“拯救莱比塘委员会”主席Chit Khin,他的儿子开车来酒店接我直接去了塞泰村。
先介绍一下铜矿的背景吧:莱比塘铜矿实际上是一座尚未开发就被暂停的新矿,由中国北方工业公司所属的万宝矿产有限公司(万宝)与具有军方背景的缅甸经济控股有限公司签订合作开发协议。合作协议签订之后,当地村民与铜矿之间有关环境、就业、经济、法律的争议就不断升级。特别是2011年6月以后,随着缅甸政府民主开放进程的不断扩大,抗议铜矿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不仅成为缅甸政府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棘手问题,也成为国际社会越来越关注的、被称为“缅甸改革进程试金石”的话题。
从2012年9月开始,村民们的抗议示威活动持续了两个月。他们在万宝公司的门口搭建了营地;在村里重新种植了上千棵棕榈树,表示要恢复和保护被矿山毁掉的环境;村民们在村里的墓地上组织了一场短剧演出,剧名为“我们祖先灵魂的召唤”,十几位村民身穿破衣烂衫,把脸涂成黑色,表演的场景是先人们从坟墓中复活,为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所遭遇的不公呐喊,并呼吁当局中止铜矿项目。
抗议活动在2012年11月底达到高潮,当局不得不出动警察强制驱散示威民众。警察向村民的营地帐篷发射了含磷的烟雾弹,造成100多名村民和僧侣被灼伤,成为吴登盛当选缅甸总统以后最严重的一起官民冲突。强制行动不仅没有浇灭村民们抗议的声音,反而引起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在各界舆论的压力下,12月初,缅甸政府同意组成一个30人的专门调查委员会,由反对党领袖昂山素季牵头,对事件的真相进行调查,并对莱比塘铜矿项目是否继续给出明确意见。
与此同时,村民们的抗议活动并没有停止,12月,他们设立了新的示威营地,每个月的月底,村民们都会举行规模较大的抗议活动,目标是关闭铜矿,并为警察强制驱散行动的受害者伸张正义。2013年2月24日,村民们发起了4英里的徒步抗议活动,一直走到万宝公司办公室的门口,进行抗议。随着外界对莱比塘项目越来越关注,3月初,叶叶温等三位村民向其所属的地方法院递交了上诉书,认为总统至今未能找出11月镇压民众行动的负责人,是一种失职,从而将总统吴登盛告上法庭。这在缅甸的历史上恐怕也是第一次。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期待昂山素季的委员会做出一份公正的调查报告,然而,专门调查小组却一再推迟了报告的公布日期,我来到塞泰村的这段时间,正好是到了他们第三次推迟公布调查报告的期限。
这里是村民的新示威营地。《纽约时报》报道过的两位领导抗议活动的“铁娘子”都在。
营地在村口一条主要马路的两侧。
就在我去塞泰村的前一天,51岁的村民吴帕基在蒙育瓦城里的医院中去世,留下了8个孩子。死者的遗体当然要回家安葬,不过,按照村里的规矩,死在村外的人是不能进村的,所以,尸体只能停放在村口。
吴帕基的小女儿和几名妇女蹲坐在树下守护。
旁边的空地上放置着一张装饰有花伞和白布的冥床。陪同我前来的“拯救莱比塘委员会”秘书长昂敏告诉我,一会儿,村民们会举行一个葬礼。我问昂敏,吴帕基早逝的病因是什么,他说:“心脏病。”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应该说是‘心碎病’(Broken Heart Disease)。土地被收走了,没有田可种,找不到其他工作,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他大概是实在承受不住了。”
葬礼在村里寺庙的大堂举行,但很快,葬礼就演变成一场针对中国万宝公司的控诉会。
7、8位村民轮流演讲,讲述她们土地被没收,身体被搜查,甚至保安性骚扰等经历。
村民马马温说,万宝公司征地后,她看到自己家过去的地上插满彩旗,上面写着中文字,好像这块土地归中国人所有了。她很生气,就拔掉了所有的旗子。自己是个农民,只懂得种地,没有了土地,自己不知道今后将怎样生活。这位马马温姑娘就是把登盛总统告上法庭的三位村民之一。
村民在通往村子的路口设置了路障和岗哨,提防政府派人强制拆迁。
下午,我随着一部分村民来到萨林基镇警察局,此行的目的是要求镇政府为她们重新注册土地,将两年多前征去的地归还给村民。陪同她们前来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律师。像缅甸所有的警察局一样,镇警察局大门外竖立着一块标语牌,上面用英文和缅文写着:May I help you?不过,显然是事先得到了通报,村民们到达时,警察正在把大门关上,并在门前布置了带有铁蒺藜的路障。
一行人在警察局的大门口和里面的警察交涉了好一阵,最终,警察推开了路障,打开大门放人们进去。
接待村民的是警察局负责人丹津,出乎我的意料,他与村民之间交流时,始终保持镇定自若的神情,甚至可以说是和颜悦色的。面对大家七嘴八舌的发言和律师有条不紊的解释,他表现得颇有耐心,认真聆听了每一位的发言后,做出不卑不亢的回应。
办公室门外站着几位荷枪实弹的警察,不过,他们并没有介入到整个谈判过程中,只是偶尔从窗户外探进头来,探听一下屋里的谈话内容。几位男村民用相机和摄像机记录着谈话的整个过程。另有几位不像村民装束的男子,也在用数码相机把屋内的每一个人(包括我)都记录在案。昂敏告诉我,他们是警察局的便衣。他笑笑指着办公室墙上的几条标语,把它们翻译给我,其中一条写着:“耐心热情地为人民服务。”
村民们的收获似乎不大,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谈判,他们得到的回答是“警察局无能为力”。一行人走出警察局办公室的时候,在院子里先后接受村民的录像采访,叶温等人面对摄像机所说的内容,基本上和她们在寺庙里发言的内容相同,就是希望要回被征走的土地,并对政府部门的相互推诿表达出不满。
离开警察局,村民们来到了下一站:镇农业水利局。这里的院门和办公室大敞四开,演的却是一出空城计。
办公大厅里空空荡荡,屋子当中的几张办公桌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文案和办公用具。木板墙上贴着一些告示和文件,是镇里几片土地的规划方案,村民们饶有兴致地在告示前指指点点,找出哪块地从前是自己家里的。昂敏指着墙上的一条标语告诉我,那上面写的是 -- “迅速地、有效地、准确地为百姓办事。”他无奈地苦笑道:“现在是上班时间,不是周末,农业局的领导闻风后,都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何有‘迅速、有效’之谈?”
大家在办公室里间找到了一位留守的公务员,不过,他“级别太低”,不是负责人,根本不知道怎样处理村民们的要求。公务员拿出纸笔,让大家留下各自的名字,大概的意思是会告知上级村民来访的目的。
寻求重新注册土地的上访之旅无功而返,村民们似乎并不为之感到生气,大家一边开着嘲讽政府的玩笑,一边走出办公室,坐上皮卡,向村里开去。
傍晚,我在钦敦江边Chit Khin的家里见到了“拯救莱比塘委员会”的几位骨干,他们是清一色的前政治犯,自嘲都毕业于“永盛监狱”,彼此以comrades相称。他们说莱比塘事件发生后,全球很多媒体都来采访过他们,唯独中国大陆的官方媒体写了很多文章,却从来没有采访过示威民众一方。实际上,我是第一个来村里看看的中文媒体人。他们说,他们不是仇视中国人,只是痛恨缅甸军政府的不透明以及征地不公平。Chit Khin拿出一份该组织独立完成的40页长的调查报告,和一张印有“拯救莱比塘委员会”抬头的文件,说这是他们的组织写给中共中央委员会的公开信,已经发给中国大使馆几个月了,但杳无回音。
黄昏时分,夕阳在钦敦河对岸冉冉落下,把江水镀上了一层金色,将对岸的莱比塘山映衬出一种神圣的气质。Chit Khin说:“多看几眼吧。很美,是不是?”
夕阳中,来往于两岸的渡船在金色的河水中飘着,下班的人们和赶集的人们各自踏上回家的旅途。
Chit Khin接着说:“莱比塘山是这一带两江平原上唯一的一座山,是我们的圣山。钦敦江是我们赖以生存和生活的源流,人们的饮用水还是靠这条江供应。如果这里的水被污染,整个蒙育瓦城、钦敦江两岸、以至于下游更广泛的地区,都会受到威胁,所以我们是绝不会放弃抗争的。”
实际上,村民的一些说法和大陆官方媒体《环球时报》采访万宝公司负责人时的说法有些不一致,比如:
* 万宝公司称:莱比塘项目所涉及的土地为7000多英亩,建设用地上共住着4个村庄442户村民,还涉及约13个村庄的耕地。(村民的说法:涉及8000英亩土地,26个村子的耕地。)
* 万宝公司称,“公司拥有三大国际标准认证,所有的工艺都经过S矿和K矿的十多年验证,被证明成熟可靠,绝不会对环境造成负面影响。”铜矿在艾芬豪时期便雇用的新加坡SGS国际认证服务有限公司,每6个月会到项目现场进行环评。来自缅甸政府、议会、仰光大学、人权委员会的观察员也经常去突检。(“拯救莱比塘委员会”给了我一家名叫“绿色网络Green Network”组织的联系方式,说该组织那里有独立化验报告,与万宝公司说法不同。我在仰光时没有联系到该组织。)
* 万宝公司称,公司根据当地政府要求,除按最高标准,即每英亩1500缅币土地税的20倍支付土地赔偿金外,还额外提供一项55.2万缅币的青苗补偿费。对已证实系村民私自开垦、未在官方登记和缴纳土地税的1700多英亩也获同等赔偿。对4个需要搬迁的村庄,项目公司在附近为其按城镇标准建起新村,有医务室、足球场、图书馆、消防室、学校和寺庙等。公司还向村民发放房屋赔偿金。率先搬迁的村民有最高100万缅币的搬迁奖金和生活物资。(村民们没有提及相当于3年农作物收成的补偿金一说。)
以我自己的感觉,万宝公司的赔偿工作应该做得还算充分。他们还雇用了一些涉及征地村庄的村民作工人,待遇在当地也是一流的。不过,可能补偿的标准在各个村庄之间不尽相同,才造成一些村民的不满。
再有,莱比塘铜矿尚未开采,村民们关于污染环境的指责主要是针对旁边另外两个矿山的,那两个矿山也属于万宝公司,是从一家加拿大公司手里买下的,加拿大公司已经开采了很多年,因为几年前西方制裁才撤资,从没有引起当地村民的抗议。万宝所使用的新加坡环境监测公司,过去也是加拿大公司的合作者,鉴定标准应该是一致的,即便不是像万宝所说的“更好”的话。
缅甸进入民主开放以来,不同组织和政党都想拉拢民意,形成声势,捞取政治资本。中国是缅甸最大的投资国,自然首当其冲成为矛头所指。我在塞泰村遇到一位仰光来的、专门组织村民抗议的社会活动家,我们当时的对话是这样的:
我问他,最终目标是什么?
他说:“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全面停止铜矿事务。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我问:没有什么妥协的方案吗?如果万宝公司重新调整赔偿金额,给出彻底治理污水、保障环境的方案,村民们会接受吗?
他说:“现在不是谈妥协方案的时候。有些事是你无法妥协的,这里是我们唯一的土地,我们自己的河山,你不知道这块土地对村民们有多么重要,它不仅有经济价值,还有情感价值、宗教价值。我们的斗争可能是一个长期的斗争,但我们会斗争到底。”
在我看来,民主的过程实际上是一定包括了妥协的,否则不是革命,就是镇压,两个极端。这在中国和缅甸的近代史上已经反复出现过很多次了,比如缅甸的8888和中国的1989。所以,我在心里对利用村民捞取政治资本的政客是反感的。
不过,中国大陆的官僚体系是很难把自己的PR工作做出色的。实际上,中国在缅甸援建了许多基建项目,都不为缅甸全民所知。一些造福当地人的工程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而那些惠中大于惠缅的项目则遭到了抵制,并引起全世界关注。
另外一个原因,中国政府是缅甸军政府少有的支持者,在缅甸开放后,民众难免对中国政府有怨气。这个没办法,自作自受。看看柬埔寨,就是一样的因果报应。
我在矿区周围看到当地村民用老旧的透析法从矿山用剩的矿渣中提取铜,据说每天能提炼几美金的铜。
孩子们二月底开始放暑假,都来帮忙。
透析池子。
工地上的孩子们。
万宝公司的宿舍区,干净整洁,有停车场、球场,据说宿舍房间有太阳能热水器,呵呵,刚刚过了新年不久,门口挂着中国式红灯笼。
大门口的马路与周围村子里的黄土路明显不同。
我离开缅甸的前几天,昂山素季的调查委员会终于就此事出炉了调查结果:
“2012年3月11日下午4:30时,铜矿项目调查委员会向总统提交最终调查报告。报告认为,综合考虑经济、社会、环保、国际关系等因素,莱比塘铜矿项目应该继续实施,但需要采取建议的改进措施。”
结论对村民不利,这在村里又造成了新一波的抗议。但我后来与他们的email联系得知,后来的示威活动参加人数显著减少,一些人拿了新的补助,就不再出头露面了。
报告发布的第二天,3月13日,昂山素季本人来到莱比塘矿区,与村民和抗议人士进行沟通,却受到抗议和围攻。她呼吁村民和反对者停止抗议,接受铜矿将开始运营的事实。她表示,如果现在叫停这个项目,“不会给当地百姓以及整个国家带来任何好处”。
数百名示威者包围了昂山素季的车队,并高喊“我们不要什么委员会”,“制止铜矿项目是我们的责任”等口号。总统吴登盛把这个棘手问题踢给昂山素季,实在是一招高棋。一些人因委员会的报告而不再支持素季,这些曾经支持她的农民们觉得受到了背叛,有村民表示:“昂山素季的报告站在了民众诉求的对立面,而以前我们是信任她的。”
媒体和舆论对于这份报告和对昂山素季本人的看法也一反常态。《纽约时报》在报告出炉前一天,就发表了题为《异见人士变身政客,昂山素季光环褪色》的文章。在变革时代,有极端政治倾向的人容易振臂一呼得到众多追随者,而素季这样在国内国际各大势力之间谋取平衡的渐进式做法自然不被人理解。在极端和平衡渐进之间,我以后后者更难能可贵。将来中国改变的时候,激进者恐怕比缅甸还多,不知能否以此为鉴。
著名的莱比塘铜矿,周边的土地已经被征用。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缅甸现在的问题是,那些小势力,正在萌芽中,中国公司想买门票也没地儿买去啊。
对了,“大佐女公子“是啥意思?给俺科普一下啊。谢了。”
“如果村民用土法就可以提取铜,这就是说铜矿距地表很近,当地的土壤中的含铜量一定很高。这样的土质适于耕种吗?产出的谷物蔬菜能吃吗?”
你这个问题我问过的,矿山是矿山,耕地的地方并没有铜,万宝公司征村民那些耕地貌似是用来建厂等等的,倒不是为了挖铜。
“当地的人均寿命是多少?与缅甸其它地区相比有多大的差别?”-- 这个没法回答,因为缅甸连人口普查也已几十年未做了,更别说统计人均寿命了,没有近年的数据的。
是啊,这实在是一个两难的事情
说得好,有见地。
正戒着呢:)
连死了人也要说成是死于“心碎”。真能扯。有做政客的基础。
不过,我是反对在那里开发铜矿的。开发铜矿对大自然的破坏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