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看不见。只有一次,花全开了,开得到处都是。后来就很孤单”(顾城《麦田》)。
我看见春天的时候,春天和迎春花一起,灿烂热烈地开在寂寞里。
于是我和寂寞一起,在春天里远走天涯。
天涯其实并不远。化四个多小时从纽约飞到拉斯维加斯,再租部车往东开上大半天,莽莽苍苍的大峡谷就尽在春天寂寞的眼底了。
那日游客甚众,可是周遭却仿佛静默无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把这里变成了一幅油画。有一次去波士顿美术馆看莫奈的《雪中早晨的干草垛》,曾在那些观画者的脸上,看到过类相的震惊和静默。
站在大峡谷国家公园观景台上,我们一个个伸长脖子,探出身去,又是望远镜,又是照相机地打量着眼前气势万千的美景。而大峡谷却像一位宽厚的山地隐者,默默地苦修,默默地忍受着人类经年累月的无礼窥视。几只老鹰在靠近人潮的峡谷上空来回翻飞,盘旋着、嘶鸣着,似乎想要遮挡住人们肆无忌惮窥探的目光。
不知怎么,在雄鹰翱翔的身姿里,我竟读出了几分无奈和落寞。
悠悠的笛声便在这个时候响起。那是一支我叫不上名儿的曲子,没有半音的五声音阶,独特的旋律中有着不尽的苍凉。转过身,我看到了围成一圈的人群,中间是一位吹笛的高个儿印地安老人。老人长发披肩,密布皱纹的红铜色脸上刻满沧桑,发上的羽毛微微颤动着,胸前的七彩珠子挂饰在阳光下熠熠闪烁。
笛声停处,出来几位印地安小伙子。老人搁下笛子改击一面皮鼓。密密的鼓点让人联想起某种古老部落的祭祀典礼。踏着这鼓点,脸上画着一道道油彩的小伙子们卖力地跳起了表现狩猎的舞蹈。一时间,鹰、犬、狼,白云、蓝天、峡谷的风……,久违的一切好像又都踩着舞步、自由自在地律动起来了。
游客们笑语盈盈地欣赏着眼前的歌舞表演。而峡谷的风也照样默默地吹着,吹着正午耀眼的阳光,吹着不远处谷底的科罗拉多河,吹着印地安舞者脸上淡漠的笑容,吹着岁月的不尽烟尘……,随心所欲,一如当年。
“这里还有狼吗?”表演的间隙,我问近处一个印地安小伙子。
“狼?”他有些愕然,神情分明地顿缩了一下,脸上的油彩也跟着抖了抖。迟一会儿,他答,“没有了,没有狼”。
可是狼怎么会没有呢?在介绍美洲原住民历史的博物馆里,在印刷精美的印地安音乐CD盒上,在作为旅游纪念品的白色T恤衫上,在杰克•伦敦的小说里,在那部叫做《与狼共舞》的奥斯卡得奖影片中……,狼的踪迹不是到处可觅吗?就像那些陪着印地安人一起生活过的野牛、无尾鹿、羚羊、野生驴、野鸡……一样。
对了,就像寻找印地安人一样,你可以在原住民保留区的免税豪华赌场里,在诸如《最后的莫希干人》(The Last of the Mohicans)的小说里,循着叙述美国西部开发史的乐曲《泪径》(Trail Of Tears)的旋律,张起缀着羽毛和珠子的“捕梦网”(Dream Catcher),在古老得有些模糊的印地安图腾柱上,在一串串绿松石穿就的银饰纪念品里,在老酋长那带着神秘魔力的咒语声中……,去寻寻觅觅,去上下追逐,去求索一个不朽传说的全部真实意义,关于那个昨天的部落,关于一群消失的野狼。
然后,你也许会发出一声最深的叹息,像月夜的狼嗥,像此时的我,像峡谷的无语凝咽。
回程的车上,我听一张加拿大环保音乐家马修•连恩(Matthew Lien)的碟 -- 《狼》。1992年,加拿大育空(YUKON)地方政府施行了一项名为“驯鹿增量”的计划。为了达到目的,却必须大量捕杀狼群。“育空河流域,狼群目睹着同伴断气在人类枪下的身影,他们的眼神中,没有恐惧,只露出一股沉静。……在原野还能奔跑、血液尚未流尽之时,回首凝望。无法舔舐同伴的鲜血,就带着它们的灵魂浪迹天涯……”,这就是狼了,永远有着人没有的傲气和野性,却最终也逃不过被人毁灭的宿命。
读着CD盒上《狼》的题记,心里静静涌上一股哀伤情绪,耳边适时地响起了《布列瑟侬》(Bressanone)的歌声。轻歌曼唱,低低缓缓的,却又是沉痛的呼唤,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想起有一年去云南的母系氏族遗留区泸沽湖玩,一位摩梭姑娘轻快地对我说:狼怕人,在山上看见人它就跑了。从前还有很多狼的,现在没几条了,顶多趁人不在的时候到村子里来偷只把小羊……
我站在山明水秀间,一时语塞。不知该为怕了人的狼哭,还是该为轻快的人笑。小时候“狼来了”故事里那条喻世的狼呢?吓住了小孩子夜半啼哭的狼呢?拖走了祥林嫂的阿毛的狼呢?如今,它们都去了哪里?
后来从西藏的拉萨往日喀则走,路上遇见一条九个月大的藏獒。那头藏獒的脸上有抓伤的印痕。它的主人介绍说,跟山上狼打架打的。原来有些山上还是有狼的啊,我听得很是欣慰。“要不要照相,5元钱,随便照。别怕,它不咬人的,你要它站它就站,你想抱着它照也可以,看……”,那主人一个劲地游说着,我不由地再度黯然:藏獒是凶猛个大的马熊的后代,狼见了也要让它三分,我们曾在藏獒一黑一白的眼珠里,看到过多少野性的轮回呀,可是而今,它竟然成了娱乐游客、赚取零钱的一件道具,就跟大峡谷专为游人表演的印地安歌舞,一般无二。
且让一切随风。
“我站在布列瑟侬的星空下,而星星,也在天的另一边照着布列呢。请你温柔地放手,因我必须远走。虽然,火车将带走我的人,但我的心,却片刻不曾相离……”。
马修•连恩的歌声再度响起。是的,我且温柔地放手吧,就任峡谷的风,慢慢吹散过往将来,吹散狼迹獒踪,吹散所有印地安人的传奇。
是春天了。花全开了。可是后来,就有些孤单。
虽然想什么都白想,但想还是重要的。
谢谢巫术!:)
这个是以前写的,现在回头看,当初的想法太肤浅了.....
狼,有些孤单的狼。
是啊,太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