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来设计一部武侠片的开头,我会让一袭白衫的他,手持玉笛,站在月下的城楼或桃花就要落尽的溪边,悠悠地吹奏一曲《梅花落》。
他的名字,不妨就叫“西门吹雪”,或者,叫“晏小山”也合适。然后,笛声过处,要有满天的梅花飘舞,飘着舞着,那些花儿全都幻化成了一张张素笺,上面或写着《临江仙》、《清平乐》、《阮郎归》,或书着《醉梅花》、《玉楼春》、《碧牡丹》……。检拾起来一看,并不是什么绝世武功密籍重现江湖,却是晏小山的一阕阕长短句呢。
我手里拿着的这页素笺,录的正好是他的一首《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其实有些人注定是要遭逢些华屋山丘际遇的,对他自己或者是痛,而对读者,却真的是幸。读《红楼梦》时,就每每见贾宝玉而思晏小山。小山是北宋词家晏几道的号。晏几道,字叔原,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仁宗朝宰相晏殊的第七子,当过许田镇监、开封府推官等小吏,与苏轼、黄庭坚先后同时。小山为人孤高清狂,纵弛不羁,后来家道中落,却终不肯一傍贵人之门。其实当时朝中权贵,不少是其父旧门生,但凡他肯把身段稍稍放软些,不愁不得些实利。当然他不会那么做,做了也就不是晏小山了。有一次苏轼想见他,竟回绝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原因是当时苏轼在京,正受帝、后赏识,迁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你瞧小山傲视权贵竟能至此等程度。
小山喜欢喝酒,他的两个好友沈廉叔、陈君龙家里,有莲、鸿、苹、云四个歌女,深谙音律,能歌善舞。三人常常聚在一起品酒听曲,小山嫌当时流行的长短句唱起来不够动听,所以往往即席赋词,写完就让歌女们拿着草稿开唱。后来沈廉叔过世,陈君龙因病卧床,莲、鸿、苹、云们也流落四散……。小山词多伤怀这些“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的往事,浓情挚意,往往“能动摇人心”。像这首《鹧鸪天》,即言与一歌女(不知是其中哪位)久别重逢、几疑是梦的惊喜。当年舍命一醉为红颜,别后魂梦相与,重见反而不知是梦是幻,所以举着银烛照了又照……。其中“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两句,雅笔写富贵,沉哀沁其中,向来为人称赏。小山是写梦高手,比如“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蝶恋花》),我读了也是替他惆怅不已。至于“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就连打定主意坚持“作文害道”的理学家程颐听了,都笑着说:这样的句子,只有“鬼”才写得出来呀!(《邵氏闻见后录》)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都说梅花开在寒冬腊月或料峭春寒里,而江城五月,差不多已是初夏,何来的梅花?乾元元年(758),李白流放夜郎时途经武昌游黄鹤楼,终于让寒梅在五月的笛声中飞了起来。李白的迁谪之感,跟小山的沧桑之叹一样,看着是漫天飞舞的梅花,景象纯美,而内里,却早已是摇落繁华后的恻恻寒意。所谓的微痛纤悲,难与外人一一道尽也。
外表不动声色,内心却无限悲凉。那个叫西门吹雪,或晏小山的,吹的不正是这样的一曲《梅花落》吗?在我那部武侠片的结尾,城楼月影轻移,溪边的桃花终于落尽了,而梅花,也落尽了,落在了绵绵笛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