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迷五色,心空四象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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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芳菲尽

(2009-02-14 17:45:30) 下一个

千里搭长篷,天下没个不散的筵席。而最决绝的散伙方式,却莫过于天人永隔。

我们总是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一起捱热挨冻,一起举案齐眉,一起去看午夜场,疲倦并快乐着,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彼此静静地靠着、听对方的心跳,可是有些时候,不管你小心不小心,等明白过来时,也许就再没有想像中那些可以从容不迫、一一从头来过的机会了。

身为权相明珠的长子、满族正黄旗出身的贵胄公子、年少得志且深得康熙帝隆遇的御前一等侍卫、满洲第一大词人、文采斐然不逊于饱学之士、又身处开国之初的“康熙盛世”,纳兰性德(1655-1685,字容若,别号楞伽山人)的人生应该再美满不过了吧。然而,命运之手,却总在人们料想不到的地方,等着掐将过来呢。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这首《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在纳兰性德的三、四十首悼亡词中,尤称绝唱。此词作于康熙十九年(1680)农历五月底其妻卢氏三周年祭辰,可谓情伤肠断、语痴入骨、血泪交溢。结尾处感叹,连“结个他生知已”的心愿,也极可能难以达成,只有独自一人坐在一片纸灰中,暗伤前事后缘,清泪流尽……真个是,“一种凄惋处,令人不能卒读”!

人终有一死,或寿终正寝、驾鹤西行,或年少夭折、福薄寿短,其至还有一念之差、自挂东南枝的。逝者已逝,而黯然魂销的,则永远是那些活着的挚爱亲友。卢氏是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美丽端庄,贤淑温婉,兼有文化,十八岁于归,难得的是卢氏与纳兰性德精神上颇为契合,纳兰当她是自己的红粉知己,少年夫妻鹣鲽情深、琴瑟和谐、柔情万端,只可惜恩爱日子只过了三载,卢氏就因难产而撒手人寰,留下伤心欲绝的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本身是个谜样的人物,高贵却薄寿,俊逸超脱却孤独清冷,短暂的一生颇多令人费解的怪异之处。比如说,他生长华阀,位居清要,身处喧红闹紫,却厌弃官场,心游繁华之外,抑郁不欢,一生悲慨,难以得脱。走在仕途,却一生为情所牵所累。多愁善感的他,甚至刻了一方“自恨多情”的印,矛盾莫名。

再比如说,清初满汉之防甚严,纳兰性德却与一帮汉人文士交游契厚,缔结深交。好友无锡人顾贞观填了《金缕曲》两首,为流放宁古塔的吴兆骞求援,纳兰性德为之感动泣下,复信说:“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嘱也”。顾贞观进而直言:“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而纳兰性德果然尽力相助,斡旋于权贵政要,使吴兆骞得以生还。吴回京后且被性德聘为馆师,病逝后,纳兰性德又为他操办丧事,出资送灵柩回吴江。“生馆死殡”遂成一时佳话。纳兰性德死后,顾贞观痛失挚友,立誓到死也不再填词。

关于他的传闻,江湖上有很多个版本。有说纳兰性德先代部落为爱新觉罗氏所灭,故对清王朝心怀隐憾;有说他心爱的表妹被选入宫成了康熙的爱妃,令他敢恨不敢言;有说纳兰性德是贾宝玉原型,《红楼梦》写的即是明珠家事;也有说他与汉族名士结交是奉有“密旨”的,实为笼络监视……情节扑朔迷离,却均属推测,尚无实证。

他的才情,他的风度,他的品质均令人折服。而这样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却偏偏常怀世事无常的兴亡之叹和难以言明的怅惘之情,看人生的眼光又总是那么悲观。

其实,纳兰词一贯地哀感顽艳,伤离感逝,不独悼亡篇什。翻开他的《饮水词》,“清泪”、“斜阳”、“悲笳”、“寒月”、“伤心”、“零落”、“惆怅”、“断肠”……触目皆是。像“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把边塞词写得如此苍凉清怨,倦烦扈从生涯的情绪即已不言而明。应该说,悼亡给了纳兰性德一个契机,若从前尚有“侧帽”风流的话,那这一击之下就顿成了“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凄咽,悼亡词成为他发泄心中悲凉厌世情绪的一种方式。不信,看上面那首《金缕曲》,中有“料也觉、人间无味”句,这个“也”字,不正表明了纳兰性德自己,是深觉人间无味的那一位吗?而他又猜测亡妻这个知己会认同自己的感受,从而益发想要同她再续来生缘了。

纳兰性德只活了三十一岁。康熙二十四年暮春,他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然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溘然而逝。华美的人生履痕,憔悴忧伤的悲剧灵魂,那漫长的夜,那绝望的心事,是否只有爱情才能穿越?四月里那场下也下不完的清明雨,那一道不流血却痛彻心肺的伤口,是否只有死亡才能治愈?

我们其实并没有答案。有的,只是无语如镜的沉默,映照出满天繁星似的红尘沧桑。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后记〕平生第一篇论文,论的是悼亡诗词,因为深觉研读那些深情隽永的悼亡篇什,最能表达自已看人生的悲观情绪。当时还在读本科,写完了拿给系里治清词的严迪昌老师看,严先生见我从《诗经·绿衣》开始,一路说到庄子妻亡鼓瑟而歌,潘岳的《悼亡诗》,阮籍的《遣悲怀》,张泌的《浣溪沙》,苏轼的《江城子》,贺铸的《半死桐》,王士祯的《悼亡诗》,纳兰容若的几十首悼亡词……很是下了一番功夫,遂鼓励说:“比我好多研究生还写得好嘛,不过你文章这个副标题 -- 光影寂灭处的永恒,就不用了吧?”严先生治学素来端方严谨,我猜他是觉得那个副标题太文艺腔了,所以后来正式发表时依言去掉副标题……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坐在灯下读着久违的纳兰词,翻看严先生的《清词史》,不觉恍惚。严先生2003年炎夏因肺癌去世,谨以此小文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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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阿小饼 回复 悄悄话 到这里来顶一下!
呵呵,喜欢你的这些文章,原来是科班出身,赞一下!
纳兰死了,对他也许是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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