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2011-11-18 20:42:06)
下一个
刮鱼的时候,刀子滑了一下,割伤了我的左手手腕。
昨天比尔和他的一个同事搭船出海,去钓鱼。早上八点钟,那艘名叫“蓝鲸”的打扮得非常怪异的渔船准时起锚,比尔站在船舷上朝我挥着手。
“Petri Heil。”我对他大喊,风很大,从海上吹过来,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整个夏天,比尔都在寻找钓鱼的地方。来纽约之前,他就在地图上研究纽约的海岸湖河。
“你去博物馆,”他说,观察着我的脸色:“我去钓鱼。”
我不置可否。我不喜欢钓鱼,但是也不喜欢博物馆。这一点其实他知道。
那条鱼非常滑,因为在冰箱里放了一天,还有点硬,我把它放进水池里,打开水龙头,接了半水池冷水,让水淹过鱼身。这样刮鱼的时候鱼鳞不会飞得到处都是。
他们一条鱼都没钓到。整个在纽约的夏天,比尔跑了无数个湖边河边和海边的公园,只有一次,他钓到两条很小的鱼。我坐在一旁,看他不时更换鱼饵,有时候帮他解开绕在一起的鱼线。他的硕大的工具箱。他的工具向来是最新最好的,不管做什么。
十月底那场大雪之后,纽约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好,几乎每天都是这样艳阳高照。但是海边仍然很冷,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从一家咖啡馆的温暖里走出来,拉紧围巾,在码头等比尔的渔船回港。
假设在夏天,我可以拿一本书,半读不读地坐在咖啡馆外的阳光里,就像在瑞典,在挪威,在丹麦,或者在德国的夏天里那些假期。多少年了?开始的时候我还会兴奋地拿着相机东拍西拍,那些在空中旋转的海鸥,那些海岸线和渔船,以及那些或多或少的游人。后来我出门总是忘记带相机,即便带了相机也会忘记拍照。其实每一个海边都差不了多少,甚至每一年的海边也差不多,跟每一段婚姻一样。当然北欧的海边即便夏天经常也要穿一件薄外套。
那条鱼是我们后来在码头的市场上买的。其实我们俩谁也不知道那是一条什么鱼,卖鱼人飞快地说出来的那个英文名字我们也都没有听懂。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买下了这条鱼。比尔说这条鱼看上去可以清蒸来吃。他喜欢吃广式清蒸鱼。
鱼太滑了,不然我不会割伤自己的手腕。我试了几次都没能抓住鱼尾巴,只有用大拇指和食指勉强捏住鱼身中部的一个鱼鳍。
再有我不该用那把刀来刮鱼。那是比尔用来杀鱼的匕首,套在一个皮套子里面,通常放在他钓鱼的工具箱里,昨天他拿出来收拾我们在码头市场买的另外两条鳕鱼,就扔在厨房的台子上了。比尔和他的东西的关系向来如此。
那把匕首又长又窄,刀刃闪着玄光,那样的光让我有点头晕,我的脸在刀刃上被模模糊糊地拉长了,我拿起它的时候,觉得比我想象的要重一些。
这个刚刚安顿的新家里厨具还不齐全。我一直用一把半大不小的刀子切菜,但是这把刀用来刮鱼鳞有点太大了,不顺手。另一把我用来削苹果的小刀似乎又太小了。
其实也就是滑了那么一小下。
开始并不是很痛。等我从新抓牢鱼鳍,继续刮了两下鱼鳞之后,才看见水池里的水正在变红。血从我的左手手腕处淌出来,缓缓流到鱼身上,又渗进水里去了。
我扔下那条鱼,把左手伸到眼前:那里有一个伤口,看不清楚有多大。我打开水龙头,把伤口放到流水下冲洗。血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水池里的水越来越红。
我拔掉水池的塞子。红色的水跟鱼鳞一起涌向出口处。
伤口在水线里逐渐清晰起来:就在左手手腕正中的地方,很长。我用右手掰开伤口,想知道它到底有多深。大量的血立刻涌了出来,冒着泡,流水把那些泡都冲散了。被掰开的伤口就像两张苍白的嘴唇。我在右手上又使了一点劲,让那两张嘴唇张得更开一些,变成了一个非常讶异的表情。这时我才感觉到疼痛。这种感觉就像一大堆蜘蛛网,铺头盖脸地罩住我,一开始并不很清楚起源,然后那些不是很结实的蛛丝被一根根地拨开,露出中心地带,黏胶附着的一点,尖利地撕扯着。
但是这种撕扯真让我安心。我用右手食指拨拉了一下那两片讶异的嘴唇。更加强烈的撕扯闪电一样越过我的脑部神经。
那年我们在中国,比尔用一把尖刀开罐头,差点割掉左手半截大拇指。我陪他去医院看急诊。一只蟑螂爬过手术室的墙角。
我关掉水龙头,用右手捂住左手的伤口,准备去浴室拿一片止血贴。但是血从我右手手指间冒出来,滴到地上。我只好重新把左手放进水池,正当我踮起脚去够早餐桌上的纸巾时,电话响了。
我胡乱拿起一张纸巾捂在伤口上,纸巾立刻被血染透了。我只好把电话按到免提。
“喂,”小丽吱吱嘎嘎地说:“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说,一边找了一条餐布裹在左手手腕上。
“告诉你我昨天...”小丽说。
刚来美国的时候我总是说:fine,thank you。好像英文课本里的标准对话回答。对于认识的人我也会加一句:and you?好在我的邻居安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尽管她一直以为今年初的核泄漏事件发生在中国。每次她问完我how are you之后总是飞快地替我回答good good, everything good。其实小丽完全没有必要问我怎么样,起码她知道福岛是在日本。
我喜欢安。我其实很喜欢美国人,他们问你好不好的时候并不真的想知道你到底好不好。
这样就很好。
我对小丽说我要去找一张止血贴,就把电话挂掉了。反正我们至少还要三年才能见面。
止血贴立即被从伤口涌出的血染透。我有点头昏,还有点口渴。左手总是悬在空中,感觉非常累。我又去拿了一张干净的餐布,对折了一下,用嘴咬住一只角,把餐布紧紧绑在左手手腕上。然后我倒了一杯苏打水一口气喝完。
喝了水,血就会被稀释。我想:这样,就算止不住,也可以流得久一点。
我的头更晕了,并且开始恶心。在躺到沙发上去之前,我从厨房柜子里拿出来几张湿纸巾,把地上和桌子上的血迹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
沙发很软,我坐下去之后又立即站了起来:我看见血正从左手腕的餐布上渗出来。我转身到厨房去拿了一个大碗,把它放到沙发跟前的茶几上。
我躺下来的时候,很小心地把左手放到茶几上的大碗上,伤口朝下,这样就不会弄脏沙发了。我舒了一口气。
大碗旁边摆着我红色的手提电脑,我用一只手把它移过来搬放到大腿上。MSN还开着,“搜索联系人”一栏显示“没有好友处于在线状态”。我看了一眼右下角的时钟:下午五点半。夏令时刚过,中国应该是六点半。德国是晚上十一点半。
我关掉电脑,把它重新放回到茶几上去。这时大碗里已经聚集了一小摊血。一股铁腥味道冉冉升起。
我头晕得厉害,口渴得也很厉害,但是我不想起来喝水,似乎也没有力气起来。我躺在那里,听见我的血透过那块被染红的白色餐布,一滴一滴地滴在碗里。那声音很响,震得我发抖。不过那声音也让我非常安心。我聚精会神地盯着我的手腕,看见手一丝丝的血慢慢渗向餐布中央,聚集在那里,越来越沉重,最后变成一个血滴,重重地落进大碗里去。每一滴血落进碗里,就会让我松一口气。
我想等我好了,就把那一碗血涂在一张画布上,挂在饭厅里。但是如果要做一张大画布的话,也许必须在血里面兑点水,否则一定不会够吧?
我在那么想的时候,电话铃又响过几次。其中有一次是小丽,她对着留言机很深沉很担心地道歉说忘了问我为什么不怎么样了。她很想知道我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我觉得她很滑稽,不禁大笑起来,我笑着笑着就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比尔跪在我面前,他一只手抓着我受伤的左手,另一只手使劲地摇晃着我,我就是被他摇醒的。他的蓝灰色的眼睛睁得很大,却看不出什么具体的表情。
我试图坐起身来,但是没有成功。于是我尽量朝他点了一下头。
Das war ein Unfall。
我对比尔说。
来转了一圈,没看见啥新的,就在这个旧的上面留点痕迹。
你手指没事吧?
你不会变成平凡的大妈的,不是说大妈不好,是你本来就不属于大妈那个圈子。继续自命不凡吧,本来你就不凡
我什么也没写出来。 生活变得越来越麻木。新加坡的小市民气息,男顺民们, 女良家们,会慢慢把我变成一个平凡的大妈 - 也许本来就是, 自命不凡了这么些年,该回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