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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烟日记

(2010-03-14 12:47:18) 下一个
戒烟日记
序——半半人

从我开始戒烟的那一天起,我已经意识到:我的生活分为两个部分,如果一定要进行定义,可以把他们叫做真实的和虚无的部分。对于我来说,写小说和抽烟一样,他们属于我的生活里虚无的那一部分。
 
我想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这样的两个分区,只不过有些人没有意识到,或者是根本不愿意承认而已。而这个分区在每个人的生活中所占的分量肯定是不一样的,对于有的人来说,虚无的那一个部分太小了,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他们意识不到这个部分的存在。而这个虚无的部分,正如我对他的定义一样,相对于真实的部分来说,对于生存本身,并没有直接的威胁意义,有时候,他甚至防碍着生存,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人不愿意承认自己生活里虚无部分存在的原因。
 
因为虚无部分对于生存这个行为的影响是消极的,所以我下决心要戒烟。我向来是一个半半人,这一点我知道。所谓的半半人,就是一半在虚无,另一半在真实里。在真实的时候往往不堪负重,需要逃离,在虚无的时候又总是感到对于真实的负疚。
 
我下决心戒烟的时候正是我对真实的负疚感非常沉重的时候,但是从我开始戒烟的那一天开始,我对于自己的生活又有了全新的认识:作为一个半半人来讲,无论你戒烟与否,你将永远无法逃脱或者缩小你生活中虚无的那一半。保持虚无和真实之间的平衡,是一个半半人的命运。
 
我的这个认识并非凭空乱想出来,当我开始我的戒烟历程之后,我对于写字的要求迅速增加,差不多等于我抽烟时候的一倍那么多。
 
因为我已经不再抽烟,所以我必须不停地写字,否则我生活里虚无的那一部分将越来越小,小到我再也无法进入半半人的行列之中。也许问题并不在于我是不是半半人,问题在于我是否可以忍受自己不是半半人。
 
在我还允许自己抽烟的时候,我也写字,主要是写小说。每次我开始写一篇小说的时候,就需要吸入比平时多得多的香烟,在呼吸吐纳之间,我的主人公开始思考和行动,又结束了思考和行动。我最后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我写小说是为了多抽几只烟,还是我抽烟是为了多写几篇小说。我弄不清楚这个,是因为我那时还没有戒烟,不知道对于一个半半人来说,抽烟也好,写小说也好,不过是他们维持生活里虚无部分的一种手段而已。
 
当我还在抽烟的时候,我写的小说从总体上来讲还是比较符合逻辑的。我想原因在于抽烟的过程本身是真实的,以及合乎逻辑的。你需要点烟,吸入吐出,最后按灭烟头。而任何一根烟,无论什么烟,总是有抽完的时候,所以我的小说也就象那些香烟一样,有开始,发展以及结束,有一个呼吸吐纳的主题。他们是一根具体的烟,我是抽烟的那个人。
 
当我开始戒烟历程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写不出任何东西来。当那根烟从我的手指之间消失之后,我的小说的故事,人物,最主要的是我本身的逻辑也随之而去。我在我体内剧增的写字的欲望之间挣扎,却找不到一条出路,就象我经常习惯性地走到晒台上,看见了桌子上的烟灰缸,却找不到那包熟悉的香烟一样。这条出路,是我所有情感的逻辑,这个逻辑本身主宰着我小说里的故事和人物。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的半半人生涯就此结束,我已经决定了不抽烟,如果再不写字的话,我生活里虚无的那一部分必定也难以长存。那时候我一方面很高兴,因为一直以来,我虚无的那一半对于我真实的那一半担负着不可推卸的道德责任。另一方面我也很沮丧,因为我们半半人,最自豪的本领是在两条河中行走,不会淹死在任何一条河中,而任何一个非半半人的人,最后的结局都是被埋葬在两条河中的一条里的。
 
但是很快我就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实际上,作为半半人,写字也好,抽烟也好,他们只是在我们生活中虚无的那一部分插入了一个接口,使这种虚无变得有形,变得可以触摸。当我不再抽烟,也不再写字之后,我的虚无失去了形状,像一股空气一样扩散开来,一步一步地开始吞噬我生活中真实的那一部分。
 
这个时候我知道了,我们半半人之所以为半半人,是因为我们总有一个借体,作为虚无和真实之间的接口,作为对于虚无和真实的约束,作为衡量我们生活中虚无和真实所占百分比的测量仪。我们半半人之所以为半半人,不仅是因为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借体,还因为我们总是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借体。
 
这个时候我又开始打算写小说了。当那根有形的香烟消失之后,我的指间已经重新点燃了另一根无形的烟,比起有形的香烟来讲,这根无形的烟,它随时都在燃烧,可以永远不需要掐灭。当我为我的情感重新找到一种借体的时候,我明白我的故事从此失去了逻辑,就象我从此失去了香烟一样。


(一)天黑了

小夏留了一张条子在桌子上,说她要去闯荡江湖。
 
她留下的条子是用德文手写的,但是“闯荡江湖”这几个字用的却是中文,在头上注着拼音,旁边加了括号,说她找不到合适的德语翻译,叫我自己去查字典。假设字典上找不到,可以跟王玲玲联系,电话号码xxxxxxx
 
我那时刚刚下班,下午大老板来考问我手头主管的一个项目进展,陪着他开了三个会,累得半死,既没有力气去查字典,也没有兴趣打电话给谁。我看了那张条子一眼,他松松散散地躺在厨房桌子上,并没有什么十分特别的气息,所以我走到晒台上,准备抽支烟解解乏,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戒烟了,我把打火机打着,让他在我的鼻子跟前燃了一小会儿,最后不得不吹灭它。
 
我进屋以后躺到沙发上去,打开了电视,然后我就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觉得口渴,就走进厨房去找水喝,这时候我又看见那张条子,好像跟我打招呼一样,就着我进门带去的一股风,它朝我点了两下头。
 
我只好拿起它又看了一次,这张条子很简单,除了叫我翻字典打电话的旁白,总共只有两句话,却用了三种语言,上面写的是:Lieber Guoer, ich gehe 闯荡江湖,take care of yourself.
 
小夏向来如此,干什么都是七颠八倒,有时候她跟我说中文,原因是她觉得某一个词只有中文最好听,我想也许她写这张条子的时候,突然神经短路,忘记了“散心”或者“看朋友”这样简单的德文表达方法,就直接写成了中文。
 
我把那张条子扣过来,准备放到一边去,却突然发现条子背面有一连串的电话号码,我随手拿起电话,拨了第一个。
 
“利诺批萨店”,那边的人说。
 
“喔,”我觉得肚子真的满饿的:“要一个大的石炉批萨,双份萨拉米和小辣椒。”
 
放下电话的时候,我看了一下表,居然已经是晚上九点过了,小夏还没有回来,客厅里电视机开着,声音很大。我走过一间间的房子,一盏盏把所有的灯按开,天色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非常地黑了。



(二)半半村

后来小夏坐在半半村的山脚下读我寄给她的信。
 
那时正是雨季,其实在半半村,无论雨季还是旱季,总是有一半地方在下雨,另一半地方阳光普照。之所以说是雨季,是因为小夏每次读我的信的时候,她选择的地方总是在下雨。小夏坐在半半山脚下被农人遗弃的山洞里,身体斜倚着一堆脏麻袋。山洞口有一大片芭蕉,雨水打在芭蕉叶上,有时候会溅到小夏光溜溜的颈项上去,引得她微微往回一缩。
 
这时候小夏已经在半半村住了快有半年了。我像写日记一样地给她写信,这些信有时候会传到她手里,有时候在半路上,因为邮差很疲惫,需要煮茶解乏,就被当成引火用的材料烧掉了。由于内容不连贯,小夏对于这些信,并不十分理解。所以当她读我的信的时候,她总是把脸整个凑到信纸上,使劲抽动鼻翼,希望能够由此唤起一些记忆来。
 
我在有一封信上告诉她,我给家里房子的二楼加了一个阳台,如果她回来,可以在阳台的角落里种上一盆爬墙的玫瑰,让他们顺着阳台的栏杆一直蔓延,直到整个房子的西面都长成一堵血红色的玫瑰墙为止。
 
小夏看到这里,同时也闻到了一丝玫瑰花的味道。这味道来自于我放在信封里的一瓣风干的玫瑰花瓣。因为这一丝味道,她几乎读懂了我的信。半半村的气候四季如春,山里长满奇花异草,但是这种红玫瑰,小夏从来没有在这里看到过。小夏把我的信贴到鼻子跟前,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小夏在吸气的时候,她身上那件黑白参半的袍子,黑色部分的颜色迅速向左边移动了几分,侵入到白色那边去了,使这件袍子颜色的比例不再是一半一半。小夏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正从旁边地上的口袋里拿出一大叠信来,这些信都是我写给她的。她从每一个信封里都抖出一瓣风干的玫瑰花瓣来,她把这些花瓣聚集在一起,不禁疑惑非常。
 
实际上,自从离开德国以后,她就逐渐忘记了德文这门语言,以至于到达半半村之后,她已经一句德语也不会说,甚至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德国居住过,有过一个差不多是德国人的丈夫。所以她其实是不可能看懂我的信的。她无法肯定这些怪异的信件来自何人之手,对于玫瑰花瓣这种东西,她虽然觉得似曾相识,到底是将信将疑。这些东西,这些读不懂的信件,总让她有一点点伤感,但是伤感本身,并不能够说明任何问题。只是每次她开始伤感的时候,她身上那件本来黑白参半的袍子上,就会变得黑多白少起来。
 
我们知道半半村的人都穿着这样一件袍子,这件袍子基本等同于半半人的测量仪。白色代表虚无,黑色代表真实,如果半半人脑子里虚无的念头所占的比例多于真实的念头,那么这件袍子就会变得白多黑少,反之,则是黑多白少。对于半半人来说,维持这件袍子上黑白两种颜色比例的等同,就是他们生活的唯一目的。

小夏抱起那一叠信,走到山洞外面去。半半村的雨下得没肝没肺,风从山上吹下来,掀起了她头上的芭蕉叶子,雨水把那些信全部打湿了,我的黑色墨水的钢笔字,就在雨水里氤氲开来,和那些沉重的玫瑰花瓣混在一起,被小夏一扬手,顺着风势,飘到芭蕉树旁的水塘里去了。 

 当小夏把我的信扔出去的那一瞬间,她那件袍子上本来多出来的黑色就又褪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三)小夏的回信

我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厨房去,因为我有时候也会收到小夏给我的回信,她的信总是无一例外地躺在厨房的桌子上,就在那个地方,象她离开时留下来的那封信一样。
 
我拿了信,就走到晒台上去。天气已经是深秋,院子里飘满了落叶。有一只鸟大概错过了南飞的队伍,惊慌失措地在那棵无精打采的李子树枝头跳来跳去。我打开小夏的信,半半村黑白参半的信纸滑出了信封。小夏总是用我寄给她的信封装回信,她把信封上收信人的地址划掉,光留下寄信人的地址,因为邮差找不到其他地址,所以她的信总是能够到达它该到的地方。
 
我每次读小夏的回信时都非常想抽烟。我们以前就是这个样子,每次我们需要交谈的时候,小夏就会和我一起走到晒台上,彼此点上一只烟。但是我最后还是忍住了,作为代替,我从裤兜里拿出一个金属打火机来在右手里玩弄着。
 
当我的手接触到信纸之后,信纸的黑色部分骤然扩张,占据了整个面积的三分之二。我对这种现象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并不在意。小夏的字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在那张信纸上渐渐显示出来,由淡至浓。我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这个过程,因为经过多次试验,我已经发现,这是我理解这封信的唯一办法,一旦那些文字定型以后,我对他们就完全无能为力了。
 
对于我来说,有时候那些字迹出来得比较干脆,这说明小夏在写信的时候心情愉快,假设她还在这里,那么这种时候她一定在院子里劈柴,眼看着脚下的柴火越堆越高,心头充满难以言说的快乐。如果那些字迹扭扭捏捏,即使出来之后也是浓淡不一,那么这封信一定是小夏是坐在半半山脚下的山洞里写出来的。写完信以后小夏飞快地冲进雨里,她必须在雨里站上两个小时,然后再到半半山上寻找一种长相奇特的草药,把它捣成碎末,放在煮开的水里喝下肚子,她身上的半半袍才会又恢复到黑白参半的状态。
 
但是这个过程是如此短暂,我往往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小夏越来越古怪跳跃的字迹就已经完全展现在我的眼前。最初的时候,这些字里还夹杂有一些德文,我基本上能够猜到字里行间的意思。实际上,即便如此,小夏的信的本身往往是毫无意义的,就象她在的时候,她跟我说的话本身并没有多大意义一样,她向来如此,她无法借助语言和文字表达自己,她要表达的东西,完全在那些话语和文字之外。
 
大多数时候,我会在晒台上静静地坐着,直到那张信纸上的黑颜色逐渐褪去,夕阳也完全隐去,我的心里充满荒凉。
 
有时候我无法忍受这种荒凉,我希望知道小夏在她的信里写了些什么。虽然我心里很清楚那些信的内容不过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但是我需要一些纯粹的无意义的废话,于是我拿起电话,拨通了王玲玲的号码。
电话响了半天,王玲玲才在那头矜持地问了一声是谁。其实她知道是我,在这个时段,没有别的人会给他打电话。
 
我说你有时间吗,小夏又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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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然而mei 回复 悄悄话 亲爱的耳朵好久不见了我可以转你的东东上墙吗其实我已经转了一个你要是不高兴就揪鼻子罢
过耳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hobo-hobo的评论:
最佳境界可能就是,想混就混,不想混就分,呵呵
过耳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然而mei的评论:
亲爱滴,俺要感动s廖,你好吗?
然而mei 回复 悄悄话

耳朵,下大决心注了个名,就为问声好。


红墙然而
hobo-hobo 回复 悄悄话 对我而言,好像序比故事本身更有韵味。:)

一半一半,看如何混合。有时候混合得如此天衣无缝,有时候如此泾渭分明。浑然一体的时候,抽出其中一部分很惬意,黑白分明的时候,搅混了才觉得舒心:)
过耳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酸豆汁的评论:
我要是有你那份才气,就可以在飞机上写:)
看到时候能不能整个魔幻肚皮出来,哈哈
过耳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出喝酒的评论:
我觉得乐观分两种,一种是什么都往好里想,另一种是什么都看到最坏的,但是既然反正都都那么坏了,反而安心。基本上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呵呵
酸豆汁 回复 悄悄话 你这回就在回去的飞机上构思,在回来的飞机上写完吧。

记得以前大伙儿有不少跟贴的,我现在重读,还是觉得是种美妙的魔幻,不写完太可惜了。
出喝酒 回复 悄悄话 这篇,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了春上村树。

他写的很多小说,但是后期,我以为主要思想,是人的分裂,比如斯普特尼克恋人,或者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人是可以分裂成一半的,一个纯物质,一个纯精神。

或许就像你说的,一个半半人,一边真实,一边虚无。

不知为什么,看了觉得很难受,有的时候,真的不如别看清才好呢……
过耳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娅米的评论:
我也忘了为什么没写完,呵呵,大概是懒。把它移过来,也是怕自己偷懒,放在那里,就象一张借条一样,提醒我继续写下去。有点感觉,有点想写,也有点思路,不过目前没时间,等放假回来看看

我跟你感觉很像,这一篇的语言让我有点摸着头脑的意思,自从“安妮”之后,我就丢失了的东西。
娅米 回复 悄悄话 这个故事我以前读过而且印象很深,是过耳味道的小说,但是不知道你为什么没写完。这次你大概会写完了。

写作的味道就是一个人自己的味道,不刻意去学别人,才能保持自己的独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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