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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四)

(2008-12-21 10:49:25) 下一个

杜大4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街上开始流行这首歌的时候,杜大已经毕业了好些年。在这个精彩无奈的世界里,杜大游来晃去,生活并非一帆风顺,但是也没有多少惊心动魄的坎坷。不过他毕业时成家立业的梦还没有实现,这些年来,他虽然换了无数个工作,却仍然两手空空,一事无成。

  这一年他在广东晃荡得有点累,听说家乡附近的水电大坝工程在招人,人工优厚。于是他收拾了几样东西,前去应聘。

  这个水电大坝建在一个荒芜的小山村里,由中方管理,把土建和机电部分标给外国大建筑公司去做。结果意大利人投中了土建,称一标;德国人投中了机电,称二标。

  杜大被二标聘用,名义上是工程助理,实际上起的不过是翻译的作用。德国人不大信得过中国工程师,杜大毕业后专业基本上荒废,也没什么经验。二标的翻译女多男少,但是工地上的活计多,所以能听懂两句英语的男雇员基本上都给发配到工地上晒太阳。

  小山村很荒芜,当然没有像样的酒店。外方员工最先是住在几十公里外小山城的宾馆里,后来又陆续搬到“欧方营地”。“欧方营地”是给一标和二标的老外们住的地方,由意大利人监工,按照欧洲人的标准,在离工地几里路的荒山上,沿山修起一座座或两层或单层的西式小楼,里面是厨厕俱全的单间公寓和家庭别墅,另外还修建了学校,商店和饭厅。为了方便施工,工程部给每个老外都给配了部车,弄了个中国驾照。

  在修“欧方营地”的同时,中国员工住的“中方营地”也已投工,不过那只是两三栋单调的六层水泥高楼,每层楼有公用的洗手间和冲凉房,就修在工地旁边的山坡上。“中方营地”完工之前,中方雇员分别给安排在工地附近镇子上的几个招待所里,每天坐公司的大巴士上下班。老外们进城回宾馆的路必须经过小镇,有时候他们就搭老外的顺风车回宿舍。

  老外的车在当地是一景。杜大到二标没多久,就知道从车型判断车主的级别。普通工头开的是日本三菱小货车,为了方便运送材料和搭带工人;红色夏利里坐的如果不是工程师,就是部门经理;级别最高的几位,比如项目总经理和财务部主管,开的则是叫契诺基的吉普车。

  除了车型,驾驶室里坐在老外旁边的那个人也大有看头。一般来说,那个人或者是某个女翻译,或者是村子里小饭店的哪个女服务员,也有穿戴稍微洋气一点的城里来的小妞——无论如何,总之是个女中国人。如果那个地方空着,或者时不时有个外国洋女人,那么这个车主一定是不多的几个携带家眷的老外之一——因为当地基础设施差,条件艰苦,大部分老外的家属不愿意来。要不就是刚到不久的老外,他们来中国之前被施行了红色政权教育,对当地情况摸不大清,行动还比较谨慎。

  那时候工程策划部分刚刚完毕,正进入施工阶段。中方,外方不断招人,工地上每天都能看见些新面孔。中国人多,除了偶尔有个把女司机或者女翻译,男人们似乎千人一面,见过也就忘了;老外相对醒目些,每来一个,宿舍里晚上就多一个话题。二标的老外大部分是些技术工人,半老甚至很老的老头子,英语说得很糟糕。德国话杜大听不懂,但是举止上看得出他们的粗俗来。年轻斯文的人很少见,不多的几个,一年里有一半时间在本国。除了这些德国人,还有些管仓库的印度人,或者是做维修的菲律宾人,级别比德国人低些,比起中国人来,却高出很多,他们是几个人共用一部车,一直住在镇上招待所最好的套间里。杜大他们开玩笑说,德国公司在大街上招人,举着喇叭高喊,中国某处有钱赚,同去,同去。于是失业的,要饭的,纷纷同去。

  小山村里没有什么文化设施,杜大他们看场电影都要等到周末进城,那个小山城也没什么新鲜玩,一条大街,两三个商店,半个小时就走完了。平时下班回宿舍,晚上只有一楼活动室有一台小电视,能收到两三个一本正经的主要电台。杜大刚到的时候,同宿舍维修车间的翻译马三告诉他,此地的生活,可用“饮食男女”四个字概括。

  公司是包饭的——很多年过去了,杜大经常会回想起每天工地上饭车来临的情形:一辆大卡车里装了好几个带盖的大铁桶,车未停稳,一大群人已经蜂拥而上,车上几个穿得邋里邋遢的人一边大声喝斥:“挤什么挤?”,一边慢吞吞地掀开盖子,往争先恐后递上来的饭盒里扔进几勺饭菜。那个情
形,很像猪圈里的猪仔争食。而那些老外们,开车经过这群人,朝专门为他们开设的食堂扬长而去。有些粗鲁的,还会摇下车窗来用德国话训斥几句挡了他们道的中国工人。

  很多年过去了,杜大回想起工地上饭车来临的情形时,对于当时那些坐在老外身边的女翻译们,甚至那些别的来历不明的女人们心怀理解:谁也不想当猪,谁也不想被人当成猪。如果有一条捷径可以摆脱猪的命运,大概是个人都会踊跃一试吧?

  不过当时杜大除了年轻,他还是个男人,没有这样的捷径可行。他只有和别的中国男人一样咒骂这些不知羞耻的女人,然后约上马三,步行到工地附近的小饭店里为自己挽回一点做人的尊严。

  工地和宿舍附近的这些小饭店,都是在大坝工程开工后应运而生的。当地人在水泥路靠山一边挖出块平地来,盖上一两间水泥房子,放几张桌子板凳,外面竖个招牌,出卖价廉物美的几个小锅炒菜,就成了小饭馆。因为顾客里面有老外,这些饭店往往都有英文招牌和英文菜谱。饭馆里还有好些穿红着绿的女服务员,就住在旁边随便搭起来的牛毛毡棚子里,或者是当地老乡出租的农房里。

  马三说:饮食男女,饮食就是为了男女。

  当时意大利人营造的“欧方营地”已经快要竣工了,老外们于是纷纷从宾馆搬出来。为了行动方便,不再受宾馆管理处的监督,还没轮到的干脆就到附近村子里租上一个农家小院,改造改造,也是夜夜笙歌。所以到了晚上,那些小饭馆生意极好,女服务员们穿梭在一群群老外老中之间,有的干脆就
坐到男人腿上去了——当然首选是外国男人的腿。德国人的啤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带上个女服务员,开车回家是常事。而中国男人们则只能和他们的相好去钻饭馆旁边的牛毛毡棚子。

  杜大和马三常去的那家饭馆中文名叫“好又来”,英文名则是“good come again ”,用红油漆歪歪斜斜地涂在门边的白石灰墙上。店里有个女服务员叫幺妹。幺妹浑身圆圆鼓鼓,皮肤红红白白,腮边两团红,虽然乡气,还没什么让人讨厌的坏习惯。幺妹对外国人骄傲得近乎无理,据她说,这些鬼子浑身狐臊臭,让她感到恶心,她不明白其他那些女服务员怎么能够忍受这种非人的气味,因此幺妹经常和别的女服务员吵架。她似乎也很挑剔,并不随便理睬男人。但是幺妹对杜大却青眼有加,经常过来陪座说话,惹得马三时不时拿她开杜大的玩笑。

 杜大刚到二标没有多久,就碰到了一件非常让他诧异的事情:那天他搭一个老外的车进城,司机坐旁边坐了一个刚来还没考照的德国人,杜大和另一个也是刚来还未考照的德国人以及一个年轻女翻译小旭坐在后面。

  小旭是学德语的,一路上唧唧呱呱和三个鬼子讲得热闹,杜大听不懂。进城的路很不好,车子一颠一颠的,颠得杜大不停地打瞌睡,等他又被颠醒过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身边的一男一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抱成了一团,正在激烈无比地热吻,那样子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他和其他两个德国人的存在。

  杜大臊得满脸通红,只好掉过头假装看风景。

  说这件事让杜大诧异,是很不贴切的。但是怎么样来形容他那时候的感觉,连杜大自己都说不清楚。二十五岁的杜大,虽然还是个童男子,但对于男女之间事的了解,已经超越了几年前大学里的阶段——在广东,他有机会偷看了好些三级片——不过这么近距离地经历这种火爆场面,还真是第一次。
他当时一边假装掉头看风景,另一边心里却实在想看个究竟。马三有一次说:老外爷们接吻也好,办事也好,技术上咱们中国人没法比,他们天生活儿大,所以中国娘们愿意让他们操。

  但这并不是让杜大感觉奇特的全部原因:杜大清楚地记得,这个老外才来工地没两天。车刚开的时候,他们似乎还谈到他在德国的家庭,并且他还从钱包里拿出自己和老婆孩子们的合照来给小旭看。而杜大跟小旭挺熟,他一直认为这个女孩子聪明伶俐,心高气傲。杜大一时有点糊涂,糊涂小旭的糊涂,也糊涂自己的糊涂。

  其实当时周围的一切,莫不叫杜大感到糊涂:比如那些坐在老外身边车里的女人,比如那些小饭馆里的女服务员,比如那些老外开的派对:在那些派对上,穿得土里土气的本地女人和白皮肤的男人出双入对,用非常洋泾浜的英语相互高声调笑,那种景象实在怪异非常。

  还有一天晚上,杜大搭一个德国小个子老头的车回宿舍,老头的中国女朋友(Chinese girlfriend,他们就是这么称呼这些女孩子的)一路上跟着磁带高声唱着英文歌,双手伸出窗外,似乎要拥抱夜空。这个女孩子还非常年轻,说得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嗓子十分迷人。杜大那一次坐在红色夏利车的后座,前面是白发稀疏和青丝茂密的两个脑袋,车行在漆黑的晚上,周围难得看见一两点灯光,女孩子双手朝天,忘情地歌唱,一路不停。这个景象是如此怪异,让杜大糊涂得厉害。

  杜大曾经问过马三:你觉得这里正常吗?

  马三认为:女人找男人,一是看钱,一是看鸡巴。老外两者皆具,所以从整体上来说,实在是稀松平常。

  马三原先在西安的一所中学教英语,他跑到二标来,主要是为了给家里的刚满月的小儿子挣点奶粉钱。马三平常口没遮拦,但是底线守得紧,据他说老婆钱包管得严,不敢乱来。

  杜大又问:那么那些钻饭馆女服务员牛毛毡棚子的中国男人呢?还有那些每天更新的某某有妇之夫和某某乱搞的绯闻呢?

  马三说:“这鬼地方啥也没有,饮食男女,人之常性,小杜你就不要要求太高了吧。”

  杜大更加糊涂了。按照这个推理,是不是可以说:他当年的一切恶习,那些在他少年时代就开始折磨着他的噩梦和恐惧,其实都是正常的?甚至那个公共汽车上的男人,那个广东街上的男人,以至于他的高中英语老师和穿蓝布外套的女学生,还有后来在大学里就做了打胎手术的小花,也应该是正常的。如果这个结论成立,那么他杜大二十五岁仍然保持处子之身,反而是不正常的了?难道他自己才是真正的不正常的人?

  杜大越想越糊涂,就是在这种糊里糊涂的状态之下,杜大钻进了幺妹的牛毛毡棚子,在二十五岁那年,终于在生理意义上成就了他做男人的梦想。

  杜大的第一次性经历泛善可陈,他的慌张和短暂大概跟大多数男人的第一次没有太大的差别。既然有了第一次,杜大欲罢不能,没有多久,杜大就成了“好又来”饭馆的坐上常客,而幺妹也公然以杜大的婆子自居起来。

  女翻译小旭有一次在“好又来”碰到杜大,对于幺妹恶俗的打扮和张扬的举止很不以为然。她暗示杜大,这个女人非我族类。杜大冷笑一声,恶意地问:“听说君特的老婆要来了,是不是?”

  君特就是那个和小旭在车上狂吻的德国男人。关于他的传言杜大听了很多,据说小旭住在他“欧方营地”的单身公寓里。但是君特每次上完夜班,专门在小饭馆坐着喝啤酒,等到小旭上班去了,就带上一个女的回公寓。

  几年以后,杜大偶然在上海邂逅小旭,她那时正在和一个新加坡小开谈婚论嫁。不经意间提起当年,小旭说:“我但愿能拿剪刀把那段时间剪掉。提起来都让我觉得肮脏。”

  杜大自问:如果能够的话,他自己也会希望剪掉当年吗?

  幺妹狭窄低矮的牛毛毡棚子里刚刚能够摆得下一张单人床,床下洗脸盆和尿罐放在一起,床边地上堆放了两个木头箱子,女人的乳罩和花衣服扔得乱七八糟。空气里充满厨房的油烟味和女人的体味,脂粉味`.房间没有窗户,一个光秃秃的电灯泡吊在屋子中间,昏黄的灯光把一切照得十分暧昧。混合
板墙上贴着几张明星头像,墙非常薄,邻屋的动静似乎就在耳边。那张铁架床一坐上去就会吱嘎作响。有时候他们干到中途,隔壁会大敲墙板,让他们小声点。

  在这间阴暗的棚子里,幺妹教会了杜大关于男人的事,在这间棚子里,杜大有机会更深刻地认识了女人。可是尽管如此,在杜大的眼里,这间棚子就是罪恶的代表。每来这里一次,杜大的罪恶感就加深一次;而杜大的罪恶感每加深一次,他的快感就膨胀一次。杜大在罪恶和快乐之间挣扎,几乎要被撕成碎片,却又不能自拔。

  杜大去找妖妹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候甚至干脆就留在那间席棚子里过夜。这种情形让马三感到担心,他对杜大说:“小杜,你悠着点儿,千万不要当真啊!”

  杜大不说话,实际上,幺妹已经多次软硬兼施,要求他到附近农民那里租一间像样点的房子。说良心话幺妹对他真不错,从不多收他的钱,有一次他运动过度,那活儿发了炎,幺妹整整一个星期,天天为他用盐水擦洗。

  但是杜大说:农民房离工地远,他来往不方便。

  过了几天,杜大在幺妹那里,干完事,正躺在床上抽烟,幺妹告诉他,她昨天跟一个老外去欧方营地了。

  “他们的房子好漂亮啊!随时随地都有热水洗澡。”

  看见杜大不动声色,幺妹又开始讲起她的成年老故事来:哪个老外对她真心,天天到饭馆里来坐着,就为了看见她;哪个老外又托翻译传话,只要她肯跟他,就一定马上和她去办结婚证……

  杜大突然打断她:“老外的鸡巴大还是我的鸡巴大?”

  幺妹愣了一下,赌气说:“我们这些出来卖的女人,眼睛里头只有钱,你的鸡巴大不大,关我屁事!”

  杜大于是好几天没去“好又来”,等他再去的时候,幺妹不在。另一个女服务员悄悄跟他说,幺妹跟一个叫舒尔茨的老外进了欧方营地,已经有两天没回来了。

  又过了几个星期,杜大和马三在另一家饭馆里喝酒,一群老外带着几个女人嘻嘻哈哈走进来,中间就有幺妹和舒尔茨。没等马三反应过来,杜大已经离开座位,走上前去,对准舒尔茨的档间就是一脚。

  几年以后,当杜大回家探亲时,他以前的德国老板开车接他到自己家里做客。车子开进欧方营地,杜大看见一个中国女人站在一座房子跟前对着过往的车子招手。杜大的前任老板嘲讽地称这个人“舒尔茨太太”,说她跟了舒尔茨很久,还去了一次德国,后来舒尔茨合同期满回国,她就留在了欧方
营地,从一个德国人的房间搬进另一个德国人的房间。

  这个日趋衰老的女人,正是幺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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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过耳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娅米的评论:
是的,我完全认同你的评价,这一篇和“职工宿舍”都是雪铁龙时候写的,那时候还没有学得这么滑头,很认真。而且我一直丢不下这篇小说,一直想改改。有点初恋情节:)
娅米 回复 悄悄话 雪铁龙年代我还不认识你. 那个年代到底有多遥远?

我的感觉是就你发在这里的这几篇说的. 好象那个"职工宿舍林林总总"也是雪铁龙年代写的, 是吗? 这几篇东西里可以看到很多有份量的感情,有生活,写出了很多挣扎,无奈,很真情. 不象"安妮的画像"是在用技巧演绎某个观念,缺乏生活的厚重感.

好了, 就此打住, 不然我越说越象语文老师批作文了.
过耳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娅米的评论:
你是说比1,2,3好了?这是我的第一篇小说,是雪铁龙时代的关门贴,呵呵
当年还有5的,被晚霞和花椒大笔一划,列为不合格之列:(
等我考完试,写个新的又香又艳的5
娅米 回复 悄悄话 小说的语言和感觉越来越好了!
过耳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流沙随风的评论:
谢谢流沙亲临点评:)
可不是喋血青春吗?嗬嗬
大家看着象隔世的故事,是件好事,说明群众的青春总体来说还是没有喋血的,喋血的那些人,让他们斯人独憔悴去八:)
流沙随风 回复 悄悄话 这类风格的故事或许离这里大多数人的经历相背甚远。“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看你写的故事,我知道或许是真实的不能再真实的故事,可也像是在读隔世的故事。既很精彩也很无奈。

喋血的青春伴着碎心的往事,恍若缥缈,像风像雾,恰是刚刚划过岁月里的,甚至正是当今中国很多角落里的,真实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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