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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故事(下)

(2008-11-03 08:16:13) 下一个
春天的故事(下)

三,
我也意识到今年自己特别伤感。

冬天的时候,我们这个城市流行抑郁症。我的朋友安妮就是在这个季节去世的。

安妮出车祸之前,我们曾经通过几封邮件。安妮在邮件里说:她感到很疲劳,很想找一个地方逃避一下。于是我劝她去休假,也许一个人去一趟中国,重访一下那个她渡过几年青春好时光的城市。安妮是个德国人,她曾经在中国学习汉语。

但是安妮说不行,她说对于她来说,唯一的逃避就是爱情。因为只有在爱情里她才能够彻底放开,无所顾忌,因此得到完全的自由。对于这种自由的感觉的向往,几乎要使她发狂。

我回信提醒她不要忘了她的丈夫和孩子。我说爱情不过是一场幻像,一种自欺欺人的感觉,何况偷情这种事情,弄不好很容易鸡飞蛋打。我劝她找一件具体的事情来做,比如像我一样,上网写写小说,跟男马甲们打情骂俏,这样起码可以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安妮在她的回信里对我进行了无情的嘲笑。她说像我这样才是自欺欺人。她说我其实是一个懦弱的人,所以需要依靠写小说来把自己打扮得很有勇气。安妮又说:这十几年来她不想见我,因为我跟她的丈夫一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务实主义者,我们对待事情的那种务实的态度,常常会让她感到受伤。虽然这十几年来她一直努力想要变得务实一点,但是现在她终于放弃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由的感觉是那么美好,哪怕为之献身也在所不惜。

我在读她这封信的时候,心里很有点受伤的感觉。我认识安妮已经将近二十年了,但是我们两个在过去的十几年中间没有见过一面。我一直以为我们能够维持一种书面上的友谊,是源于我们本质的相似,这一点,她心里应该是很清楚的。没想到原来在她眼里,我竟然是这样一副模样。

我虽然被安妮的态度激怒了,但是仍然故作冷静地回信说:她之所以感到疲惫,是因为她跟我一样,属于半半人的行列,我们永远生活在现实和幻想之间的地带,我们必须在现实社会里找到一件精神的依附体,作为活下去的理由。这个依附体,在我,是上网写小说;在她,是爱情。所以我们两个说到底仍然是一路人,在本质上并没有任何不同。

安妮很久以后才给我写了回信,那是她给我的最后一封邮件,内容很短。她说:我们其实是不同的。因为我对于任何事情都能找到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这一点本身已经说明我是一个务实者。而她已经不再相信任何解释了,她只相信自己的感觉。

直到安妮死后,我才意识到她是对的,对于群众来说,我是个不务实的疯子,但是对于安妮来说,我却只是群众的一员而已。我和安妮的区别,是假疯子和真疯子之间的区别。

我们这个城市冬天阴冷漫长,据说这种气候正是培养抑郁症的温床。每年冬天,我们这里的自杀率都会呈直线增长。我们当地报纸的讣告版在冬天里数量狂升,占去整个报纸版面的一半,这里面有一大半的人死于抑郁症自杀。所以对于抑郁症,群众谈虎色变,避之唯恐不及。在我们这里就是这样的:假设群众认为你是一个疯子,这只能让他们对你的任何失态都付之一笑,不拿你当真。但是一旦群众知道你得了抑郁症,他们就会对你避而远之,让你在情绪崩溃之前孤独而死。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疯子跟流浪汉一样,属于大街上的某种点缀,而抑郁症是一种精神传染病,具有类似禽流感的超强杀伤力。

今年冬天,我意识到自己比往常更加伤感,安妮的死,进一步加深了我的这种伤感。安妮死后,我经常在半夜里醒来,再也无法入睡。这时候我就穿上睡袍,跑到晒台上去抽一支烟。我抽烟的时候心里一片空白。

我怀疑自己染上了抑郁症。

四,
“喂,”我在电话里问我师兄:“你还记得你跟我说的话吗?”

“我说过那么多句话,”我师兄睡眼惺忪地回答:“咋个可能句句都记得。”

“你说的,情人和家庭之间的关系,就象不同的抽屉,各有各的功用,是不是这样?”

“嗯。”

“你说的,男人女人成了情人之后,关系更容易长久,是不是这样?”

“嗯?。。。”

“等一下等一下,你咋个回事?”我师兄醒过来了,连同他那种好为人师的本性:“你这种人就是,放松点嘛,那么紧张做啥子。”

我几乎可以看见他在电话那头打着哈欠,一边伸手到毛衣底下去挠痒。

我想我师兄是变了,一年以前,他对于这种话题还是相当敏感的。

果然他又说:“你们这些住在国外的人,实在是太保守了。”

我没有回答。 如果一年之间,站在电线杆下面的人就真的从女人变成了男人的话,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落伍了。

其实这些问题都是我想跟安妮讨论的,自从收到她的最后一封信之后,我就有跟她讲讲吴成的愿望,就像当年我们在广州,她跟我讲那个泰国小帅哥。她说她想去泰国北部的森林里,和他一起住在简陋的竹楼,养下一大堆混血男女。可惜现在不行了,所以我只能去问我师兄,因为他虽然不是疯子,至少还是个艺术家。

但是我师兄的回答也无法使我满足。

五,
“李幕白和俞秀莲的那种感情,”这一次听我说话的人是吴成:“旁人看上去很美,其实他们自己真的很苦。但是假设他们不那么苦了,又会很俗。”

“换了你,”我问他:“你会选择哪一种呢?”

他仍然是那样气定神闲地笑着:“我从来不做选择,”吴成说:“我总是把这个权力让给别人。”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六,
整个春天,我心神不宁,无所事事。

我说过,直到安妮死后,我才知道她跟我确实并不相同。其实我们一直都是不同的,当年她从泰国回来,染上了难以启齿的疾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吊了一个多星期的抗生素。她说她知道我是对的,但是她不能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个结论让我颓丧不已,在我的颓丧和无所事事之中,我悄悄地策划着死亡。

但是死亡并不象我预期的那么轻而易举。有一次我在厨房里拿着一把尖利的菜刀对着自己的手腕比划,我的丈夫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他定定地看着我和我手里的尖刀,满眼难以描述的神色,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原来他也会变得哀伤,他的哀伤让他看上去显得十分苍老。但是他的哀伤只是在我的心里打了一个漩,就轻飘飘地游走了。

我放下刀,绕过他,去地下室收拾晾干的衣服。

那天晚上,我正要上床就寝,黑暗里我丈夫突然说:“你去看看医生,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只是立刻披上睡衣,走到晒台上去,点燃了一根烟。

假设安妮如果不出车祸,她会作出什么样惊人的举动来呢?

我知道其实我的所有猜测都毫无用处,因为安妮已经死了,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就象我永远无法象安妮一样,这一点也是无法改变的。

我在深夜里掐灭烟头。

七,

那是一间高深宽阔的卧室,巨大的眠床上堆满了丝绒枕头。吴成就在我的对面,伸手可及。

当我站在吴成身边,其实已经感觉不到多少冲动,但是既然我已经做出决定,爱情和欲望其实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当我把手伸向他的衬衣纽扣的时候,他温柔地制止了我。他拿起我那只手来放到唇边,轻轻地亲吻,直到我所有的欲望都汹涌而出。

这时候吴成对我说:“对不起,”他说。他的声音弥漫过我残存的意识,象一片幽深的海洋。

“我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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