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飞逝
(2008-10-04 09: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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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飞逝
当我走进病房的时候,父亲的目光在门口就一把捉住了我。
我走到他的床前,他甚至试图探起身来,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略微犹豫了一下,凑过去,清楚地听见他说:女儿,你貌美如花。
两个钟头后,我父亲死了。
接到我母亲电话的时候,我和吴成正躺在床上。我放下电话,起身穿好衣服,对吴成说,今天不在这里过夜了。
路上我在一个还开着门的杂货铺买了一包烟,回到家才发现忘了买火机,我用点火枪打着煤气炉,凑到炉子上点烟,炉火很大,燎燃了我额前掉下来的一缕头发,厨房里顿时一股焦臭。
我走到阳台上去,外面开始下雨,近处远处一片迷蒙,只有些灯影子在闪闪烁烁,好像两年前的那个晚上。
两年前,我住在老杜二沙岛的公寓里。老杜走了,只扔给我一句话:没想到你这么变态。
我光着身子爬起来,从衣柜装袜子的抽屉里找出一包烟,点燃一根后狠狠地抽着,然后把烟蒂在枕头上摁熄。房间里全是鸭毛烧焦的臭味,很闷,我套上睡衣,走到阳台上去。春节前后,广州老是阴雨不断,公寓的阳台面向珠江,沿岸的几盏路灯,在雨中摇摇曳曳,似乎鬼影。我趴在栏杆上往下看,雨水被风吹过来,打湿了的真丝睡衣沾在我身上,湿嗒嗒的,好像老杜的身体。
其实也不全是我的错,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向来是这样,刚刚完事,还没有从我身上下来,就已经睡着了。
我真的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我说:你跟我干的时候,心头是不是把我想成你女儿了?
但是老杜突然坐起身来,你说什么?他问。
你跟你女儿干过吗?我问他——这就是我的错了,我不该忍不住,提这样的问题。
老杜走了,因为这句话。
其实老杜对我不错,这个男人,第一次在白云宾馆大堂看见我,就带我去他沙面的公寓,告诉我他要包我。一个星期后他从台湾回来,给了我公寓的钥匙,连同三个条件。
不许询问他的行踪;不许打听他的家人;不许偷养小白脸。
我不想知道他的行踪,其实我不想知道任何人的行踪;我也不关心他的家人,男人都一样,他们要什么,我知道,我是鸡,我也知道,一只野鸡是永远不能和他们的家人相提并论的,但是我不关心这个,我只关心他们给不给钱,给多少钱。我也不要小白脸,他们也是男人,他们也要其他男人要的,他们能给我什么呢?他们甚至连钱也不会给我。
实际上我什么都没说,我只点了一下头,接过那把钥匙。
从十九岁开始,我已经做了五年的鸡,有时候也被男人包起来,过一段轻松日子。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十九岁我从家里跑出来,到广州找小林,希望她能介绍我到宾馆里打工。小林比我大两岁,高中毕业就去了广州,她的母亲经常说,小林在广州混得不错,已经做到酒店经理的位置了。
小林给我找的工作,是在一家卡拉OK坐台,实际上她自己就在那里上班。我没有去,我自己看报纸,找到一家川菜馆做服务员。只做了半年,我就从川菜馆给员工租的宿舍里搬回到小林那里。
领班的气我受得了,厨房里的师傅,来吃饭的客人,他们动手动脚,老板假装看不见,包厢里的客人生气砸桌子,他竟然要我去陪酒谢罪。
小林看见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有这一天的。
我去歌厅上班的第一天晚上,就陪客人出台了——反正都是卖,不如卖得彻底一点。
后来我从歌厅换到星级酒店的大堂酒吧,我讨厌歌厅,讨厌那些装模做样的前戏,卖之前,要陪歌,还要陪酒,不过是买和卖,何必做这么多过场?男人的眼睛我看得懂,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走过眼。
我被抓过,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戴白帽子的中年警察用电棒戳我的胸部,戳我的下体,我一声不吭。他们的眼睛,也是男人的眼睛,我不会给他们快感,不付钱的男人,我连叫也不要叫给他们听。
我也碰到过蛇头找我的麻烦,有钱的时候,我给他们钱,没有钱的时候,我就给他们身体。蛇头也是男人,天下的男人都一样。
男人来来去去,对于我来说,并没有区别。我从来不问他们的名字,就连那些包过我的男人,那些有我的手机号码,时不时跟我电话联系的男人,我对他们的名字都记忆模糊,他们大部分总爱不停地唠叨,跟我讲生意场如何险恶,老婆如何不体贴,我只是听着,一言不发。
但是老杜不一样,老杜从来不多话,也从来不跟我讲生意,讲他的家人,他喜欢给我买各种衣裳,让我穿上,坐在那里给他看,陪他喝酒。他爱喝清酒,吃我自己做的小菜。只有一次给我过生日,他喝多了一点,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我可怜,比他女儿还小啊。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生日了,生日是哪一天,连自己几乎都已忘记。那天晚上,我坐在阳台上,风很大,我不顾老杜发现会生气,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泪流满面。这时候,我才知道,我一直没有忘记他,我的父亲。其实所有的男人,那些皮肉松弛,眼光晦涩的男人,无一不是我的父亲。而我的父亲,在那些男人后面,目光闪烁,含义不明地注视着我。
老杜走掉的那一夜之后,我收拾好几件衣裳,时刻等候他的发落。一个月之后老杜来了,看见我放在客厅里的箱子,叹了一口气,收回钥匙的同时,他交给我一个存折,让我不要再折腾了,拿这钱去做件小生意吧。
我的花店开张以后,老杜偶尔也来坐坐,我给他热一壶清酒,炒两个小菜,我们就那么坐着,在花香密布的花店后间,我的寝室里。我曾经试图撩逗他,以此来表达我的歉意,他缓缓拨开我的手,说:我不行了,你会让我想起女儿的。
是的,是我的错,不该对他说那样的话,即使他已经睡着了。也许我是有一点喜欢上他了,也许我只是嫉妒,嫉妒他的女儿,有这样的父亲。可是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男人,即使只是暂时的男人。那么我的父亲呢?他是我的男人,还是我的父亲?
自从在花店里碰到吴成,老杜就再也没有来过。
吴成的电脑行就开在我的花店隔壁。生意不忙的时候,他经常过来店里,帮我做些杂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闲聊。吴成父母家境殷实,他大学毕业不久,家里人就资助他自立门户,电脑行雇着两个职员,生意不错。
吴成喜欢给我讲他妹妹的事,他的妹妹比他只小一岁,在美国留学,他骄傲地拿照片给我看,照片上的女孩子坐在蓝天白云之下的草地上,张开嘴没心没肺地笑着,有一双和她哥哥一样青澈见底的眼睛。
我喜欢听吴成讲他的故事,讲他的大学,他的童年,他的父母朋友,吴成是另一个世界里来的人,那个地方,生长鲜花和童话,即使偶尔乌云密布,最终也会云开见太阳。
你为什么这么安静?吴成经常问我。
我低下头去整理手头的花,好避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让我自惭形秽。
老杜最后一次来,临走递给我一笔钱,对我说:给你做嫁妆吧,女人总是要嫁人的。
我的眼睛湿润了,这个男人,为什么不是我的父亲?
第一次跟吴成,他的皮肤光滑紧凑,嘴唇有处子的芳香。他在我的耳边喘息,不好意思地问我:你感觉还好吗?
他竟然是第一次。
我借口去冲凉,打开水龙头,我的眼泪流成了河。
天哪,你终于开眼了吗?
当我走进病房的时候,父亲的目光在门口就一把捉住了我。
我走到他的床前,他甚至试图探起身来,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略微犹豫了一下,凑过去,清楚地听见他说:女儿,你貌美如花。
两个钟头后,我父亲死了。
葬礼上,我母亲一直没有正眼看过我。自从五年前她到广州找我,听见我亲口告诉她,我在做鸡,我母亲就再也没有跟我联系过。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到我的手机号码的,我母亲在电话里用她一贯的口气对我说:你爸要死了,你还不回来?
那天晚上离开吴成回到我的住处,我在阳台上坐了很久,我又一次想起我父亲,想起那些黑漆漆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夜晚,但是同时我也想起了老杜,想起以前那些跟我睡过的男人,我觉得应该原谅父亲,他也是个男人,如果他象老杜和其他男人一样有钱,也许就不会那样对待我了。
第二天,我在机场给吴成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请他帮忙处理花店里的存货,承诺他事情结束后立刻回来。
吴成在电话上不停地安慰我,并提议跟我一起走,我说不必了,就关了机。我找不到理由阻止他,我也不想跟他解释什么,他不是老杜,他不会懂的。
我的哥哥在葬礼上表现还比较安静,他时不时好奇地看着我,呵呵傻笑着,我母亲不停地用手绢帮他揩干嘴角的口水,来吊唁的人走过我们身边,向我哥哥投去怜悯的眼光。
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时候,我母亲突然问我,什么时候走。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母亲冷冷地看着我,目光向冰凌一样,一直刺向我的心口。
你要走就走,用不着可怜我们。她说。
我知道你现在有钱了,我们再穷,也不用你不干不净的臭钱。她说。
你这个搅家精。她说完,就起身回房间了。
我打了一个冷战。 小时候,我曾是我母亲的骄傲,我经常听见她甜滋滋地对人说:我们两个人都不漂亮,也不知道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来。
我母亲开始讨厌我,是我十六岁那年,有一天,她在客厅里搭了一张床,让我哥哥搬出去,又在我的房门上加了一个门别,她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去打麻将。
我不知道她觉察到了什么,是怎么觉察到的,表面上她一切正常,但是她恨我,我感觉到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十九岁那年,我第二次高考完毕,男同学到家里来玩,我的房间没有椅子,我和那个男孩子坐在我的床上,我母亲闯进来,她恶毒地质问我:难道你就知道跟男人在床上玩吗?
没有那句话,我会去广州吗?
我会的。每天夜里,我仔细锁好房门,仍然几次被噩梦惊醒。
大学曾经是我唯一的希望,但是我两度落榜。
我走进那间曾经属于我的房间,那张床还在,门上的门别也还在,我掩上门,犹豫了一下,没有别上门别。
半夜里我醒过来,我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那不是梦,我身上那个人,肥胖高大,他是我的傻哥哥。
很多年前,我的哥哥和我住在这个房间里,他从梦中醒来,不解地问:爸爸,你在干什么?
我父亲回答:傻子,快睡吧,没你的事。
我终于高声叫出来:妈妈,快来救我。
我似乎看见门口一个影子闪了一闪,留下一声叹息。
我站在阳台上抽烟。阳台很高,在七楼。搬进这套房子以后,我母亲经常抱怨父亲无能,只能得到别人不要的东西。实际上,她一辈子都在抱怨,抱怨丈夫,抱怨女儿,抱怨自己命苦,生了一个傻儿子。
早上,我母亲走进来,对躺在床上的我说:你哥哥可怜,三十几岁了,找不到媳妇,反正你……
我穿好衣服走进客厅,我哥哥正拿着我的手机在乱按,他把手机递给我,傻笑着,嘴角淌出一串口水。
手机在响,我知道是吴成,我把手机关掉,顺手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
烟抽完了,我把烟蒂从阳台上弹出去,烟蒂碰到一朵开残了的将落的花,那花被风一吹,在空气中打了个转,就飞走了。
客厅里,突然传出我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大概刚从厕所出来,看见了。
我的哥哥,小时候为了帮我抵挡别人扔来的石头而把脑袋砸出一个洞来的我的傻哥哥,此刻正躺在客厅里,胸口上插着一把刀。
我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往下望,小时候,我经常从这里望下去,幻想自己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父亲在一旁放声大哭:我对不起你啊,女儿。他说。
但是他如今死了,他只是说:女儿,你貌美如花。
你这个搅家精啊!我听见我母亲在客厅里哭骂。
当我离开阳台栏杆的时候,有一阵风吹过来,我就像那朵残花一样,被风吹散了,跌落在地上。
你太狠了,吓死人不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