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院子里读了一会儿书。因为天气清朗,很快地便有些倦意。放下书卷闭上眼睛,周围所剩下除拂弄于身上项间的和风,便是那风翻动书页发出来的声响。清风虽不识字,翻书的声响却也能娱人,这倒是先前所不曾想见的。间或还有各色鸟儿的鸣叫,不知道诉说的是寂寞还是期待。如果你留一些心思,或许还能听见随风携来远处小学校里孩子们的欢呼。
不过我忽然想起,就在我这里向西的地平线上,还有一个声音存在着,从不作高低的变化,无始亦且无终,以至如果我不想起,它似乎便不存在。我不能分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它混合了无数不同的声音在一起,抽象而又空洞。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是西面那座大都市发出的声音,是我们现代的“市声”。
我原本依稀记得我的遥远的钱塘门外也曾有过的市声,而且于近些年里愈发的清晰起来。它从松木场清晨的菜市开始,板车的颠簸扁担的吱扭汇合卖菜的农夫和农妇们的言语和吆喝,以及买菜的市民们的寒暄和讨价还价,便是城市的醒来。随着早市散去,市声渐渐地就扩大为整个城市的声音,直到夜深一切归于寂静,可以听见孤行人的脚步从深巷的这一端踢踏至那一端。
所以,那个时候,城市的声音是有始有终的,你还可以辨认出它的内容,它也因此和你的有了活生生的关系。一样清朗的天气里,立在保俶山的坡上,山下不时有狗儿在吠,人烟聚集的地方忽而响起小学校下课的电铃,远处城里一台汽车按了按喇叭轰一下油门,城市那一端钱塘江水天相接的地方一列火车呼哧呼哧由东向西,一截铁轨被锤子敲击噹噹之声替代了南屏晚钟——什么地方的工人吃午饭的时候到了,这些编织在一起的声音是城市的奏鸣。
再往早些年里想,市声就变得更加简单,就剩下些叫卖的吆喝做招徕的广告。我倒可以想象长安街里汴梁市上,一声声叫卖拂人心弦的那番景象。张恨水是喜欢这样的景象的。他觉得,“其实,市声的大部分,都是给人一种喜悦的,不然,它也就不能吸引人了”,所以“情调非常之美”。不过唐荆川却另有见地,“君往惬幽意,吾留厌市声”,和谐的市声里暗伏着物欲的诱惑和讨价还价的玄机……
现在如先前那般充满生气的叫卖市声越来越不易遇见了,即便在我们那个遥远的国度里。此岸也好彼岸也好,城市都被机器或者和机器相关系的东西所发出来的声音所掩没。可是,即便如此强大而且无情的机器声,却仍不能掩没另一个无声之市,反倒使它有机会交易得更加匆忙和顺畅:“揽权者市权,挟势者市势,以至市文章,市技艺,市恩,市诌,市诈,市面首,市颦笑:无非市者。炫其所有,急其所无,汲汲然求济其旦夕之欲,虽不若市声之哓哓然,而无声之声,震于钟鼓矣。”此沙定峰君子之叹,相较于唐荆川,又“岂仅在市声也哉!”
我往惬幽意。往日之君们是否也在那里厌市声呢?想到这里,我便觉得有些怅惘。忽然妻在屋里喊道,“你去信箱里看一下信!”这句话此时听来,便如九天里落下来的纶音,竟比早先的市声,好听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