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不心理,待我为你八一八
文 | 刘小念
来自 “ 写故事的刘小念”(xgsdlxn)
01
2021年春天,北京万物复苏的季节里,我却越活越无助。可是,一回到出租屋,常常鞋都不脱,妆也不卸,就卧在沙发上,眼睛瞪着天花板,睡不着,也不想动。只是,当人挤进地铁,看着同样跟自己一样挤成相片的同龄人,好像又找到安慰了。那段时间,在单位跟领导同事、客户沟通起来很顺畅,可是,内心其实特别抗拒社交,连和别人喝个下午茶都觉得负担。偶尔周末,同事或朋友叫我出去玩时,我都以有事为由拒绝了。然后,休息这两天几乎就是不吃不喝地躺在出租屋里,刷视频刷到满心的犯罪挫败感,但却停不下来。我也例行地跟他们说我吃得好,睡得香,工作一切顺利。“爸妈,对不起,你们一路供我读书,可是,我到现在也没能好好回报你们......”
只知道,第二天中午,我妈给我打电话,说她到我公司楼下了。昨晚接完我的电话后,她连夜起程,从老家吉林舒兰农村风尘仆仆赶到北京。真的很难想象,又是地铁,又是公交,她是怎么找到我公司的。再看她的行李,一个行李箱,两个半人高的编织袋子,我上去拎了一下,愣是没提起来。“嗯,闺女,妈种一辈子地种腻歪了,准备借我闺女光,当把北漂,所以,我把该带的都带来了。”
我妈一边说着,一边露着十二颗牙,扭了两下我们东北的大秧歌。一个正宗东北大妈在46层高的写字间门前,当街扭东北秧歌的现场,足够我社死的。这一点,我打小就想向她学习,但,我的性格还是像我爸多一点,沉稳有余,活泼不足。老妈来了,出租屋不出十分钟似乎就塞进了十个人一般热闹。“这是咱家自己种的水果萝卜,用报纸包好,再缠上一层保鲜膜,放在地窖里,拿出来就跟刚拔出来一样水灵,你尝尝。”
“这葱籽是去年秋天我和你爸撸的,一会找个泡沫箱种上,土我都背来了,不出半个月,保管让你吃出小时候的味道。”
“还有这蚂蚁花儿,我怕我想家,也怕它们想我,就一起带来了,家里没花是不行的,眼睛没有着落。我在火车上跟人聊天才知道,咱们管它叫蚂蚁花,人家学名叫太阳花,多好听。”
我妈从始至终没提一句我昨天为什么在电话里哭,只是在吃饭时说了一句:吃饱肚子,过好日子。说着,还递给我一根。
我接过来,蘸了点酱,跟我妈“干杯”:
是的,老妈来了真好。
至少让我突然有了食欲,觉得出租屋有了家的味道。
妈妈说:
我是带着几分忐忑说出这句话的。毕竟,让妈妈离开老家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
之前她和爸爸来过几次北京,但从没超过四天就喊着想家,想家里的鸡鸭鹅狗、庄稼、邻居、太阳。
“这次真不走了,只不过,我是事业型女性,可不能在家吃闲饭,明天,明天我就出门找工作去。”
妈妈的一句“我是事业型女性”彻底让我笑不活了。
她也跟着笑:
“没说谎,种了一辈子地,全年无休,谁敢说种地就不是事业?”
那晚,我们娘俩吃饱喝足,洗漱完毕挤在一张床上聊天。不知道为啥,从小到大喜欢报喜不报忧的我,那晚跟我妈说了很多心里话。我跟她说我可能病了,为了不让她太担心,我还加了一句:“嗯,人要是一直心情都好那也不正常。妈看了,事不大,我来了,专治各种不开心。”
反正从我妈中午从天而降到现在,我都是挺开心的,有种被放空了的感觉,也有了倾诉的欲望。我继续跟她吐槽,去年疫情没能回家过春节,一个人隔离在出租屋,刚开始还觉得特别好,但后来,心情越来越糟糕,觉得自己死在这里都没人知道。原本去美国进修两年的男朋友开始很少来电话,后来有一次我打给他时,是一个女生接的,让我以后不要再跟他联系了。“连分手都不敢当面跟你说的男人,靠不住。歪瓜裂枣的,就得早点摘除,不然把好的都给带坏了。”
然后呢,我就开始喋喋不休工作上的那些事,疫情之下,公司降薪了,裁员了,留下的每个人工作量都是超负荷状态。“人啊,就跟那苞米苗一样,遇到虫害啦,缺肥了,生病了就得表出来,叶子打绺儿或者长斑,这样,就会被看见被关照。只要根没事,怎么都能救过来......”
本来已经困了的老妈瞬间起身,20分钟后,一根热乎乎、粘乎乎的玉米递到我眼前。那晚,我吃饱喝足倾诉完毕后,依在我妈身边,一觉睡到大天亮。结果,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她就告诉我,她找到工作了。而且,她中午已经给人家做了一顿了,芸豆土豆炖排骨外加一道拌三丁,老夫妇吃得赞不绝口。顺路还把他家那脏到粘脚的厨房给彻底收拾出来了,人家额外给了200元。她不懂啥是社牛,只是说:
“我一个事业型女性,一天不赚钱不干活,就吃不下,睡不香。”
哈哈哈!
本来以为,大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妈会不适应城市的生活。就像她带来的太阳花、葱籽一样,落土就发芽开花,一点不矫情。来的第二天,她不仅找到了工作,还拉着我一起,在另外一个小区找到了广场舞队伍。她平时干活时,手脚配合得天衣无缝,可是,跳起舞来,手脚完全不受同一个大脑指挥,不管什么舞最后都能成功扭成东北大秧歌范儿。但我妈呢,依然那么投入,一曲接着一曲,挥汗如雨,一直跳到广场舞结束,还意犹未尽。然后,一个热心的阿姨被她这股子勇气征服了,广场舞结束后,还拉着我妈教了她点基础步。这个阿姨姓刘,从此,刘姨成了我妈来北京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不到三天,找到了工作,交到了朋友,这样的妈妈,着实令我刮目相看。一直觉得踩在他们肩膀上的我,比农民出身的他们见多识广。可是,这一次,妈妈的到来让我觉得,其实他们身上,值得我学习的东西很多很多。我甚至庆幸那天电话里的示弱,让我有机会重新了解父母,尤其是我妈。她就像我们东北平原的阳光,明媚直接,照进我一度灰暗的生命与生活,让我所有的抑郁痛苦都变得有几分无病呻吟与矫情。天气,加班,拥挤的地铁,老板的坏脾气,手机的卡顿,一条负面新闻......她种的小葱终于发芽,她给爸爸、小姨打电话一一汇报。陪她一起逛北京的菜市场,发现一款我们东北特产的油豆,她就跟见了亲人一样:“北京居然也有咱东北的油豆,真神奇。”
“妈呀,九块九一斤,这么算的话,咱家每年光是把种的油豆拿北京来卖,就能卖上大几万,发财了呀。”
然后,她就站在摊位旁边,当起了东北油豆的义务代言人。告诉那些顾客这油豆吃起来多好,要炖到什么火候......真的,我才发现我妈简直就是天生干销售的料,放得下脸面,经得起拒绝,而且,口才真的很好。最后,菜摊老板都被我妈感动了,死活给我妈装了一袋子油豆。这样的庆祝,几乎每天都有:她跟视频又学会一道菜,跟刘姨学会了一支舞,雇主夸她能干,自己一个人用手机导航乘公交倒地铁去了颐和园......我妈就像一个快乐百宝箱一样,每天一见到我,就眉飞色舞地跟我讲,她又遇到啥开心事。哪怕是坐公交过了站,不得不走回去一站,她也可以开心地跟我描述:“那一站一点没白走,居然发现一个公园,里面有一个比咱这儿规模大两倍不止的广场舞,跳的曲子可新啦!”
然后,她原地起舞,明明依然还是东北秧歌风,却特别自信地问我:
“是不是有点城里人那味儿了。你妈我呀,就是让没上学给耽误了,学啥像啥。”
其实,我倒觉得,我妈不应该跳广场舞,她应该去德云社。
最让人意外的是,我妈工作了三个月后,居然有新的工作找上门来。他一个朋友在一家大型超市做主管,想招牛奶促销员,他当时就想到我妈了。不管这事成没成,有人主动给自己介绍工作,这份对能力的肯定让我妈高兴坏了,晚上加了俩菜。“闺女,你是公司白领,知道面试时是个啥情况,帮我演练一把呗。”
于是,我就坐在餐桌前,模仿我们单位的HR,向我妈提问:“今年多大年纪?说说你想应聘牛奶部的促销员,你的优势在哪儿?”
被我这么严肃地一提问,我妈顿时紧张得连自己多大都说不清了。我当时心想:就这状态,人家一面试肯定直接淘汰下来。结果,人家面试根本不像我那样一对一地提问,只是把我妈带到牛奶专卖区,给她介绍了一下基本情况和她的职责,并且让她先干一天试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进入人群,她的社牛症就发作了。而且,她眼睛里太有活儿,商品被弄乱了,她一定会立马将其摆得整整齐齐。连旁边冻鲜区的冰柜脏了,她也帮着收拾,她跟我小声嘀咕:“它紧挨着我这片儿,如果它那儿看上去不干净,就影响别人买咱牛奶的念头。”
我当时心想,像我妈这种有眼色,不惜力,主人翁意识超强的人,我要是老板,我也招她。两天后,我妈被通知去做体检,然后拿着健康报告去超市办入职手续。如果去超市上班,她就不能再给小区那对老夫妻做饭了。可是,老夫妻舍不得她,一番商量过后,他们表示我妈可以在早晨把一天的饭菜给备出来。但她不忍心让那对爷爷奶奶吃早晨做的剩菜剩饭,于是,她又买了一台电动车。这样,每天她从超市下班后,就不必等公交,直接骑着电动车,五点下班,20分钟骑回来,就可以让他们赶在六点前吃上新出炉的晚饭。我是见过我妈下班后,戴着头盔风驰电掣在北京街头的样子,简直太飒了。
12
哪怕雨雪天气,大队伍没来,她就自己拿手机放音乐,在亭子里起舞。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来回到村里,可以组建一个广场舞舞蹈队,她当领舞。像她这样的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会给自己找乐找目标。偶尔天气不好,我心里一万个退堂鼓,但,在我妈的坚持下,我还是跟她一起出门。有时,看着我妈依然不够协调的舞姿,我会慢慢停下来,看上很久。我不再笑她,而是觉得,她舞出了另外一种骄傲而独特的美。直到,她55岁生日那天,我送她一份礼物,就是去跟专业的舞蹈老师学跳舞。那天,我带着妈妈去见舞蹈老师,老师让妈妈给她表演一段。我妈毫不扭捏地跳了一段广场舞——《取一杯天上水》。我妈顿时就腼腆了:
“美是老师安慰我,野性是肯定的,我就是种地种多了,力气大,跳起舞来就兴奋,恨不能使出种地的劲儿。”
老师被我妈逗得前仰后合,说了一句我几乎送上膝盖的话:
“美其实是一种身与心的协调,你协调得特别好,真实自然。”
对啊,陌生人都比我会概括我妈。
她长得不美,也没有文化的支撑,可是,她身心合一,活得本我真挚,我觉得她越来越美,也改写了我对美的认知。
更重要的是,来北京两年,她悄然治愈了我的精神内耗。
13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我妈了。
工作依然高强度,有时压力大到思路全无时,我能迅速跟自己说:为庆祝自己断篇,订杯奶茶。
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厌烦工作时,就想着工作烦,说明我还有工作,总比失业好。
以前,忙起来一定靠外卖续命的我,现在每天都极力争取有做一顿饭的时间,而且总是没事就给自己“加个菜”,理由都挺小,比如天气好,一到地铁站刚好来了地铁,或者最近的颈椎没疼,跑步五公里快了一分钟......
以前总觉得,活在压力山大的当下,丧很容易,没抑郁都是精神体质强健。
可是,现在才发现,快乐其实挺简单,“加个菜”就能办到。
14
2022年8月初,妈妈回老家了。
她觉得我已经完全康复,具备了在北京单打独斗的能力。
而她呢,也算是学成归去,是时候回老家当她的领舞了。
我问她舍得这双职双薪的首都事业型女性身份吗?
她说:
“已经证明过自己了,是时候回去为振兴乡村文化尽点纯棉之力了。”
我至今认为我妈不应该去超市面试,她应该去笑果文化演脱口秀或者德云社试试。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就发展了两个队员,一个是我爸,另外一个还是她送人家20颗鸡蛋劝来的。但我妈一点不气馁,他们来或不来,每晚七点半,她在我们家小院准时放音乐开跳。当我爸发现,自己跳舞气脉不够用时,三十年的老烟枪居然说戒就戒了。现在,两人一起收割庄稼休息时,我妈还会给我爸开小灶,在田间地头教他跳舞。每晚七点半,音乐起,我爸、我妈还有那个鸡蛋婶翩翩起舞。“得给她们一个接受的过程,等这些洗脑神曲入脑了,走心了,我再给她们台阶,不怕她们不来。”
我人在北京,一想到老家的她,就觉得内心开满了太阳花。其实努力工作、爱惜身体,拓宽视野,保持乐观,就是成功。作者:刘小念,一个写故事的手艺人,也是一个二胎妈妈,专写婚姻内外那些事儿,来源:写故事的刘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