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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原题
作者 :顾晓阳
诗人北岛
2013年,是顾城去世20周年。北岛念旧,打算编一本纪念顾城的文集。他当时住在香港,给我打电话,让我也写一篇文章。顾城谢烨出事前,在我洛杉矶的家里住了15天,因此我了解太多的内情。他们一死,我就决定对外一句话不说,为了躲记者的电话,我还跑到朋友老王家住了5天。此后20年,我一个字也没写过,而且永远不想写。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北岛,表示不能应命。
可北岛这么倔,哪是能让你拒绝的人?他三番五次地打电话劝说,话虽不多,也不善言,但执拗和诚恳的态度慢慢软化你,使你无法坚持到底。我终于招架不住了,心一横:反正已经20年了,写就写。
一写,写激动了,在心里积压了20年的往事有如开闸放水,奔泄而出,只用了3天就给写完了。这天的晚上,朋友大桥找我喝酒。工作完成后的亢奋状态、连续3天苦思冥想挖“脑仁儿”造成的疲惫,正需要用酒来冲它一下子。我立刻动身前往。
那是大桥新发现的一家酒吧,在工体南边一条小路的尽头,是个日本人开的,小小的房间,灯光昏暗,村上春树式的调子,非常安静,最特别的,是有许多种外间少见的泥煤味威士忌。大桥知道我偏好泥煤味的,特意叫我来。我们俩都要双份(Double)加冰,坐在吧台前,大口畅饮。
正喝得高兴,北岛电话来了,他一听就听出环境音不像家里,“你在外边呢吧?”我说:“对呀!”“在哪儿?干嘛呢?”“在酒吧跟大桥喝酒呢。”他说:“哎你怎么不好好写文章,跑外头喝酒去了?”“我写完了。”“啊?这么快就写完啦?你可得认真点儿啊,别马马虎虎交差……”我的亢奋被酒一浇,说话就带上脏字了:“孙贼!我不愿意写你丫非让我写,我写完了你又嫌我写得快,你他妈……”北岛又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见,日本老板直看我,大桥示意我小点儿声。
北岛以往对我写的东西说好的不多,这篇算不多的之一。他看完后,放心了。
多年来我对北岛的观察是:他想干什么就一定能干成什么,执着、顽强、坚韧坚忍、不达目的不罢休。他是诗人,还是个行动家。
1981年冬,北岛和邵飞在北海公园
2018年的一天上午,北岛打电话约我晚上吃饭。我的习惯是凡有人约饭,我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从不问对方还请了谁。北岛约的地点在北京西北边的海淀,我住在“远东”靠通州,相距40多公里,但北岛召唤,我情愿“跨过大半个北京”去吃他。
下午5点,我都快出门上路了,北岛又来了电话,说:“亚夫来不了了,他妈妈病了得送医院。其他人都是大学者,李零、唐晓峰……你也不认识,你就别来了……”
操他大爷的!大学者!我他妈还×××呢!放下电话,我不仅爆了一串粗口,连自吹自擂的话都给激出来了,理直气壮的。老北岛深知我有说脏话的毛病,我也了解他说话的习惯,并没当真,开玩笑而已。
后来,我当着北岛的面跟朋友讲说过这件事,说完“操他大爷”之后,又操了些别的亲戚。北岛听着也直笑,他对自己这么说话也挺诧异的。本来是不相干的几件事,单独说都对,连在一起说意思就变了。这是北岛经常爱犯的错误之一。
北岛对所有朋友都一视同仁地好,从无差别之心。有他不喜欢的人,但没有因身份、地位、名声等外在标签而区别对待的人。可不知为什么,他有时确实会冒出类似的话,把人得罪了。我认识他的老朋友比较多,相似的故事不是一起两起。有的老朋友会很生气。
我常说他“不会说话”,其实仔细想,也不是不会说话,而是有时会发生嘴脑不对位的状况,在不该链接的地方产生了链接。
比如有这样的情况:八十年代有一次他带我去史铁生家,路上我们俩聊起共同的朋友大沅,结果进了史家后,他一见史铁生就招呼说:“哎,大沅!”还有一次管我们的朋友乔凌叫乔石。
北岛说他口拙。在最近的一篇《后记》中,他称自己“愚笨”。前些日子我俩聊天,说到一个人,我说这人“确实比较笨”,北岛同意,并接口说:“我就属于笨的。”我立刻给以否定。我说的笨,跟他自我认定的笨可不是一回事。你读他的诗和文,睿智、深刻、才华横溢,不时跳出来的警句,非洞察世事人情者不能写。“大智若愚”,庶几可以用来形容他的某个侧面。当年的老朋友们给他起的外号“老木头”,还是贴切。
右起北岛、顾城、我、陈小东。北京郊外,1984
1985年,北岛因种种原因,从外文局的《中国报道》杂志辞职。这意味着他完全没有了收入。当时,他的诗很难在公开的报刊上得到发表,而且即便是能发表,稿费也极低,根本不足以养家。这时,昌平的一个农民企业家出资,邀他来办一个贸易公司。他本人不会经商,于是找了小淀、马高明等七八个朋友一起干,公司叫飞达,小淀当经理。
一天,他和小淀造访我家,推开门就说:“晓阳,怎么样?到我们飞达公司来吧,工资高。”我说:“你们给我玩儿去!我在影协好好儿的,又不坐班儿,跟你们起什么哄啊?”北岛说:“只要你来,先送你昌平一栋别墅。”我说:“是吗?那你们丫先住着吧,门朝哪儿开知道吗?别光有天窗,每天出门还得吊绳子。”北岛不会编瞎话,除了“别墅”也找不出别的词儿了,大家一块儿笑。那是最欢快的一段时光。
他们几位,我怎么瞧怎么不像做买卖的。北岛是甩手干部、不管部长,小淀主抓司机的思想工作,马高明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干什么……我家离北京站近,没过多久,他们就自然而然地把我家变成了飞达公司的仓库、中转站、食堂和茶馆,一分钱不给。每天从我一睁眼到洗洗睡,随时有被飞达公司袭击的可能:有路过门前来冒个头的、有上火车或接站在我家歇脚的、有把东芝彩电存放又搬走的、有蹭饭的,五花八门。
我非常重视午觉,睡不好,整个下午晚上都昏头涨脑,所以最痛恨他们在午觉时间闯入我家,刚睡着,“乒令邦啷”门一响,全完!有时他们只是来放个东西,几分钟就走,可我却再也睡不着了。北岛倒是很少来,因为他根本不跑业务,成天在家写诗。
北岛对小淀说:“晓阳写不好东西,他们家太热闹了。”是啊,飞达公司的商务活动如此繁忙,又不怕骚扰我,能不热闹吗?北岛还对小淀比划说:“要写出好的作品,心得沉在这儿,现在晓阳的心浮在这儿了。”
他们包租了一辆首汽的丰田皇冠,司机叫小孙。小孙是整个飞达公司中最像大老板的人,北岛走在他身边,像秘书,小淀走在他身后,像保镖,马高明走在他前头,什么都不像,像找抽的。小孙在公司内最听小淀的,公司外跟我最好,对“赵经理”(北岛),他是敢怒不敢言。他开车爱吹口哨,吹得很好,声调特别淫荡。有一天他吹起了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北岛坐在后座上,吃了一惊:“哎?这不是柴可夫斯基吗?小孙你还听交响乐哪?”把小孙气坏了:“挤兑谁呢?就你听啊?”
小孙对他的抱怨,主要是他晚上去天桥剧场、北京音乐厅看演出,经常让小孙送他,“丫还挺雅的!我都下班了,这不等于加班吗?”当然小孙是背着他对我们发牢骚,如果晚上大家一起去吃吃喝喝,小孙高兴得不得了,连小孙的太太也成了“飞达之友”。
这之前,北岛已获得了国际上的关注,接到多国的会议或访问的邀请,但因为“底儿潮”,始终不发他护照。一天,我刚出家门,正好北岛小淀马高明等来,在马路上碰到了。北岛穿一件深色短大衣,对我神秘一笑,说:“我拿到护照了。”说着用手指从大衣内兜里夹出一个绿皮本子,向我一闪,又给塞回去了。
我前面说过,北岛不会说假话,一说就露馅。我上前一把把本子抢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飞达公司做的工作证,头前贴着他的“护照照”,写的是他的本名“赵振开”,职务:商务经理。我说:“您这叫护照?您拿着这玩意儿连前门楼子都出不去!”把北岛说得直乐。
大约是这一年的年中,台湾女作家陈若曦访问北京,受到胡〇〇的接见。陈若曦把北岛无法获得护照的情况反映给胡,在他的过问下,北岛终于得到了“通行证”。他第一次出国去的是西德。
飞达公司也灰飞烟灭了。
此前,为了摆脱飞达等各方面的骚扰,我“逃”到了安徽乡村去支教。不久后北岛从西德回到北京。司机小孙和多多给我写信时都提到,北岛听说我去了安徽,“十分震惊”“很佩服”。
1986年成都诗歌节上的北岛。肖全摄
1981年,我认识了北岛。那时,他是文学界一颗光芒耀眼的明星,他的诗歌传遍海内,脍炙人口。我则是一个年轻稚气、朝气蓬勃的大学生。
最初来往的那两年,我和他在一起很拘谨,一来因为他是我心目中的偶像,二是他少言寡语,我不知道说什么。那时期应该是他内心十分苦闷的一段日子:他和芒克等人创办的《今天》文学杂志被取缔了,他在社会上和工作单位受到批判和压制……诸种不顺,都叠加在一起。他当时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有时候想,干脆再闹一场,进监狱算了。”
那时候,我对老一辈人不感兴趣,对同代人却异常崇拜。我母亲跟文学界的前辈冯亦代、牛汉、聂绀弩等都熟悉,牛汉的舅舅牛佩琮,还是我父亲多年的老同事老朋友,听着就亲切。我上大学后,母亲看我爱写东西,多次让我去向他们请教,我始终没去过。而偶然的一天听朋友说能见北岛,则是心跳加速、兴奋不已,见到后毕恭毕敬,恨不得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吞到肚子里。
为什么会这样?现在想,可能是因为:我觉得老一辈跟我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差异过大,没有什么可以比较的地方。同代人就大同小异了,我们同样生长在共和国的社会环境里,同样受共〇〇的教育,同样经历了愚昧和黑暗的漫长岁月——可人家怎么就能那么出类拔萃先知先觉呢?他们的思想、语言、感受方式和艺术表现有如横空出世,到底是怎么来的?诸如此类,对我来说简直是个谜,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的同代人属凤毛麟角,却神话一般的,在1979年的《今天》杂志周围聚集了一批。我要学,就要解开他们之所以成为他们的那些个秘密。
我对北岛一直抱着这样的心情,到现在依然如此。唯一的变化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我的拘束感消失了,跟我的偶像开起了玩笑,经常挤兑他,没有顾忌。尤其是小淀在的话,我俩一唱一和,越说越热闹,简直像一堂相声大会。2018年元旦的晚上,北岛请他的四中同学唐晓峰及夫人、还有我小淀亚夫丹丹吃饭,那天他喝了点儿酒,挺高兴,主动向我和小淀挑起进攻,结果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给我俩送上来的炮弹,我们用一个接一个真真假假的爆料来炸他,大家笑成一片。散席后,小淀送唐晓峰夫妇回家,唐教授对小淀说:“顾晓阳说话真逗。赵振开上中学的时候就挺严肃的,从来没人跟他这么开玩笑。”查我当天的日记,只写了三个字:聊嗨了。
前坐艾端午;左起站立萧大忠、张郎郎、刘小淀、北岛、我。北京建国门外交公寓,2019
1990年,在纽约,我和北岛、端午、严力一起去大西洋城。坐在赌场的大巴上,端午开始云里雾里地侃山,他说:“男手如棉,女手如柴。你看有的女孩儿手像柴禾棒子,这样的女人有福气。男的手软命好。”我让端午摸我的手。他说:“嗯,还行,可是你再摸摸北岛的。”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手又小又软(现在变硬了),在工农兵美学盛行的年代,属于残次品。可是这回我一摸北岛的手,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软。用个低俗的比喻,如果说我的手如棉,那北岛的手就像鼻涕。他可是建筑工地上打铁的出身啊!
北岛的命确实好。他的命也特别硬。几十年来,他遭遇的坎坷和磨难,非常人可比,但是每一次,他都咬着牙硬挺,绝不服输。有多少回已经到了悬崖的边上,再往前走,就是万劫不复,可当他迈出这一步时,踩着的却是一朵祥云,把他又往高处送了上去……这可不是算计就能算计出来的,真是不服不行。
时间彰显了北岛身上的不凡之处。他十几岁时,就是个交游广阔、慷慨大方、特别爱帮助人的人,到老了,还是这样,几十年来,他的朋友不知增加了多少百倍,待友之道却始终如一,永远是那么诚恳、细心、处处关怀。得到过他各种形式的帮助的人,不知凡几。他的平和、谦逊、木讷、宽厚、热心,没名气的时候是这样,有了名气还是这样,名气多大都不变;20岁时是这样,70岁时仍是这样。不论做什么事,只要认为应该做,就一直做到底,绝不会虎头蛇尾,从不推卸责任。虽然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起伏跌宕世态炎凉人心险恶,身上却仍保留着一股子学生气。
北岛心里始终很苦。我感觉他心里装的事情太多,还很大,放不下来。他有着超强的共情能力,对哲学意义上的痛苦有深刻的认知,应该是个越往远看越看不到光亮的绝望者。他所获得的巨大的成就和荣誉,并不能抵消掉他内心深处的忧思和虚无。他感觉一切都失败了。
但他不在乎失败!即使是失败,也总要不停地做些什么,来与之相抗。他那股子牛劲儿,着实令人叹服。
左起张郎郎、北岛、我。北京798 “斑马谷”,2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