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辉,1994年出生,安徽阜阳人,网名“杰克辣条”。
讲述 徐志辉
主笔 牛牛
01 花了1500块钱,买了一张遗照
刚看到这张黑白照片时,我是非常愤怒的。
照片上有两个男人,二三十岁,身着军装,并排站在一间木板房前。左边男人的军装单薄一些,脚边还有一只模糊的小鸡。右边男人穿着军装棉服。
照片左边空白处,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烈士田纯山同志遗像。”
这两人我不认识,也不知道照片上,哪一位是田春山烈士。
我的职业是美食博主,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是2021年10月的一天晚上,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找食谱的时候,看到了这张照片。
除了照片,还有一份《烈士家属登记表》,一起作为商品出售,售价1500元。
看到这一幕,我既震惊又愤怒。
我家乡是安徽阜阳,我的大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的哥哥,也是一名参加“抗美援朝”的军人,牺牲在朝鲜战场上。
我们家有一封《烈士牺牲证明书》,挂在我家客堂正中,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我没想到,烈士的遗像和资料会被当作商品买卖。
我给店主发私信,问他,这份东西为什么会在他那里?能不能把这份材料和照片给我,我可以帮忙送还给烈士的家人。
店主没有任何回复。
我干脆直接拍下,付了1500元。
过了几天,店主终于回复我了。他说在外地出差,过几天给我发货。
11月初,我收到一个来自湖北的快递。
我小心翼翼拆开硬纸壳,取出资料。老照片和《烈士家属登记表》用一根别针装订在一起,别针已经生锈,锈迹浸染到了照片上。
登记表上清晰地登记着田春山烈士的资料,字迹非常工整:
田春山,化名“纯山”,男,35岁,贫农,参加革命前给人放牛做长工。
家住湖南怀化泸阳乡九农会五组富角溪。家里有一间烂瓦房,有母亲田余氏、兄田贵二人。(天未旱)可收二十余石谷。
1949年11月,田春山加入独立团,后正式改编入伍。“抗美援朝”打响后,成为志愿军47军140师侦察营的一名战士。
1951年7月23日,在抗美援朝“铁原阻击战”中牺牲。
我曾经以为,人的一生是漫长的。没想到,寥寥这数十字,便是一生了。
02 我想把照片还给他的亲人
拿到“登记表”后,我查阅了不少资料,但越查资料,心里越没底。
资料上显示,“铁原阻击战”发生在1951年5月底至6月中旬。而田春山牺牲的日期是7月23日,整整差了一个月。
“铁原阻击战”的主要作战部队是63军。
我又在一张“临津江东岸防御部署图”上看到,田春山所在的47军,是在临津江东岸的黄萝洞一带部署。
除了这些,还有几处明显的错误。
这不会是一份假资料吧?
我把《烈士家属登记表》和照片夹在硬纸壳里,锁进了书桌的抽屉里。
这份材料是真的吗?
今年3月,我刷短视频看到,“中华英烈网”可以查烈士信息。
我打开网页,输入“田春山”,想试试能不能搜到。
一共搜到5名叫“田春山”的烈士:
1.田春山,湖南省怀化市中方县,1951年7月牺牲。
2.田春山,湖北省黄冈市蕲春县,1931年2月牺牲。
3.田春山,河北省保定市定州市,1941年牺牲。
4.田春山,江苏省盐城市滨海县,1949年5月牺牲。
5.田春山,河北省邢台市威县,牺牲地点、日期不详。
我要找的“田春山”,就在第一条。地址、牺牲日期,都和“登记表”上的一致。
英烈网上显示,田春山牺牲时,并不是35岁,他是1924年出生,1951年7月牺牲,牺牲时年仅27岁。而我今年也正好27岁。
27岁的我拍下这张照片,似乎是命运特别的安排。
田春山烈士牺牲前,最挂念的也许是家乡的亲人了。
我想把这张照片和资料,交还给他的家人。
已经过去了70年,他老家的亲人,都还有谁呢?他有后人吗?
我打开地图,在怀化市搜:“泸阳乡九农会五组富角”。
已经没有这个地址了。
但我找到了“泸阳镇”,还找到了一个“富角溪水库”,就在泸阳镇附近。
因为没有具体的地址,我计划走一步看一步,先去“富角溪水库”,在周围的村子里,找年纪大的人打听一下,说不定有线索。
我家住在阜阳市阜南县,开车去湖南怀化要1070公里,不休息都要开12个小时。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坐火车。火车没有直达,要在南昌中转。
我家里还有14亩地,6月初,我收完地里的小麦,再种上玉米。农忙一结束,我立刻买了火车票。
03 这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
6月14日,凌晨4点,天还没有亮,我赶到阜南县城。再坐中巴车,赶往阜阳市火车站。
早上6点52分,我坐上阜阳到南昌的绿皮火车。中午11点53分到南昌,在候车室坐了3个小时,14点56分,再换乘南昌到怀化的高铁,再坐3个小时。
傍晚6点50分,我到达湖南怀化。
走出火车站,太阳还挂在西边的天空,人影在广场上拉得很长。
终于到怀化站了
火车站距离我要去的“富角溪水库”还有22公里。
但我吃不消去了,坐了那么久的车,头晕目眩,后背冒冷汗。我花了100块钱,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开了个房间。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去租车。租车点最便宜的是“飞度”,我想租,但没有了。于是租了第二便宜的“朗逸”,80块一天。
我按导航开车去“富角溪水库”。
公路的两旁,都是高山,天空只是很小的一块。在我家乡阜阳,站在最高的楼顶,都望不见山。而这里,路都修在山与山的夹缝中。
40分钟后,我来到“富角溪水库”附近。
导航显示目的地就在边上,但水库的影子我都没看到。只有一条很陡的土路,感觉油门踩到底都开不上去的那种——我不敢开了。
土路边还有一条上山的石板路。我把车停在路边,沿着台阶往上走。台阶只能一人通行,有些地方已经长满杂草,几乎看不见台阶了。
走了十来分钟,我爬上一个高坡。
映入眼帘的是碧绿色的湖面,湖水倒映着连绵的群山。
富角溪水库
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水库的大坝上,脚下是一条泥土路,道路两侧长满了脚踝高的杂草。
沿着泥土路,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我看到路边的低矮处,有一小块农田,农田和路中间用几块铁皮隔着,铁皮已经锈迹斑斑。
我朝里面望了望,长方形的农田中间,有一堵两米多高的石墙,一位戴着斗笠的老爷爷,正站在墙角下的阴影处休息。
如果不仔细看,我很可能就与他错过了。
我抱着试试的心态,向他问路:“老人家,你知道富角溪村吗?”
老爷爷一边仔细打量着我,一边朝我走来,他问:“你找谁呀?”
我说:“田春山……你认识吗?”
我心里没底,又补上一句:“你们村有姓田的吗?”
老爷爷点点头,说:“有啊。”
我说:“70年前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牺牲的烈士。”
老爷爷又点点头。
我不确定,他是否听清我的话了,我继续问:“你知道他家在哪里吗?”
老爷爷推开一块铁皮,走到路上,比划着和我说话。但我还是不太听得懂。
老爷爷姓周,今年82岁了。他戴着斗笠,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外面还套着一件灰色的背心,目光里透着善意。
周爷爷指指路的前方,说:“他家就住在那里,我带你过去。”
我心里一阵激动,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我下车遇到的第一位老人,就知道田春山,而且这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就好像是上天安排周爷爷在这里等我似的。
04 烈士的故乡,在水库里
周爷爷弯着腰,领我沿着水库大坝,一路往前走去。
右边是“富角溪水库”,左边是一个坡,下面是一大片农田,其中几块农田上,还搭着塑料大棚,再远处是零零散散的房屋。
沿着大坝一路往前走
周爷爷问我,从哪里来的?
我说,从安徽来的。
我问周爷爷,这里是不是富角溪村?为什么我在地图上搜不到。
周爷爷说,原来村子在水库里,后来修水库,全村都搬出来了,村名也改了,现在叫“桥上村”。
我又问周爷爷:“你见过田春山吗?”
周爷爷说,田春山去当兵后,从部队回家过一次,他当时也去看了,看到田春山腰上还别着枪,再后来就没见他回来过。
我停下脚步,拿出照片,问他:“爷爷,你看看,哪个是田春山?”
他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照片,说:“是左边这一个。”
周爷爷又说:“他的哥哥就是田贵,老母亲是余氏。”
我感觉身体里一股电流经过。周爷爷说的信息,和我资料上写的一致。找到田春山烈士的故乡了。
时隔那么多年,周爷爷还能认出田春山
我追问:“田春山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周爷爷说:“还有他的侄子。”
我又问:“家里人知道他牺牲了吗?”
周爷爷说:“牺没牺牲不知道,以为他在外面安家了。”
周爷爷还和我介绍说,他们村有四个人去“抗美援朝”了,就回来一个人,回来的那位老人,也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走了几公里,我们到了村子里。这里有许多老的木板房,已经残破不堪了。木板上的灰黑色,有点像照片上田春山烈士背后的木板的颜色。
村庄里的木板房
周爷爷带我来到一个小院门口,他说,这里就是田春山的侄子家。
院门口是两扇镂空的大铁门,上了插鞘,上面挂着一把大锁。我透过铁门,朝里面望去,那是一幢粉色瓷砖贴墙的二层小楼。
周爷爷朝院子里喊了几声。没人回应。
两只小狗从院里的一角冲过来,对着我们叫个不停。
“赶集去了。”周爷爷喃喃道。
我说:“那我明天再来吧。正好我还想去一下县里,了解一下田春山烈士的信息。如果他们回来了,麻烦您告诉我一声。”
我给周爷爷留了电话,便离开了。
05 你是不是骗子,我有点怕
和周爷爷告别后,我去了桥上村村委,但村委一个人都没有。
我又开车回到怀化市区,吃了中饭,在鹤城区找了个旅馆,80块钱一晚。这里距离“富角溪水库”更近,开车过去只要20分钟。
晚上7点,我在旅馆休息时,手机响了。
电话里是一位阿姨的声音,有很重的口音,我只能听懂一部分。
阿姨说,她老公是田贵的儿子。她问我,今天是不是上她家去过了。
我说:“是的,你们明天在家吗,我来找你们。”
阿姨说,她老公生了胃癌,在怀化市二院化疗,明天刚好出院,要去接他。
我说,你明早在家等我吧,我来接上你,然后一起去接叔叔出院。
阿姨说,好的。
第二天一早,我开车20分钟,来到“桥上村”村口,接上了阿姨。
阿姨五十多岁,穿着一件花外套,背着斜挎包,短发,头发灰白。
阿姨上车,就说:“你是不是骗子?我有点怕,好多骗子喔。”
我说:“阿姨,你放心,我不会骗你的。”
田家阿姨
来到怀化市二院,我坐在车上等,阿姨去病房里接田叔叔。
半小时后,我见到了田叔叔。
田叔叔1米7的个头,穿着淡灰色的短袖衬衫,灰色长裤,非常消瘦。
他说话有很重的口音,他告诉我他的名字,但我没听清。就叫他田叔叔吧。
得知我的来意,田叔叔有些惊讶,他从来不知道家里有位烈士,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叫田春山的叔叔,但他父亲确实叫田贵。
怀化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就在医院边上,我们先去了那里。再去了乡人民政府,还去了村委,证实了:田贵是田春山烈士的弟弟,田叔叔是田贵的儿子。田叔叔就是田春山的侄子。
田叔叔今年六十多岁,田春山牺牲(1951年)时,他还没出生。田叔叔说,他父亲走得早,也没有交代过这件事。
田叔叔因为生病,已经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我向退役军人事务局,乡人民政府咨询了,烈士家属生病,有没有补助或者优待政策。
得到的答复是:田叔叔不是烈士的近亲,没有帮扶政策。
06 三个人,只点了一碗粉
回到村里,已经中午12点了。
阿姨知道我没吃早饭,说带我去村里吃粉。
三个人,点了一碗。
阿姨和田叔叔看着我吃。
田叔叔说,他刚做完化疗,吃不下东西。阿姨也说,不想吃。
在外面跑了一上午,怎么可能不饿?但阿姨坚持说,不饿,不想吃。
村里还有许多老人和妇女,在米粉店围坐着,看我一个人吃。
我低着头,快速吃完一碗粉,刚想去付钱,阿姨抢先一步把钱付了。
从米粉店出来,我拎着路上买的香蕉和牛奶,跟田叔叔回家。田叔叔推开铁门,两只小狗摇着尾巴跑过来。
回家了
我问田叔叔:“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田叔叔说,家里还有人的,他们都出去打工了,平时就他和爱人在家。他去年12月查出胃癌,每个月都要去一次市医院,做化疗。
阿姨在屋里叹气说:“现在什么都贵,供不起咯。”
我似乎知道了,阿姨坚持只点一碗粉的原因。
我从书包里拿出资料,交给田叔叔。之前问路,核对信息时,我拿的都是复印件,原件我用硬纸板夹着,一直放在书包里,我怕拿的次数多了,弄破了。
我和田叔叔说:“这个文件就正式交给您了。”
田叔叔双手接过资料,说了几句家乡话,我听不太懂,只能猜到大致的意思:感谢你,这么麻烦你,跑这一趟……
事情办完了,我也准备离开了。
阿姨从屋里出来,一定要塞给我钱:“拿着,车费。”
我坚决地说:“不要,真的不要。把钱留到重要的地方吧。”
疾病已经快要压垮这个家庭了,但阿姨还拿钱要给我当路费。太善良、淳朴了。
07 周爷爷拉住我,一定让我写下姓名
临走前,我还想去拜访一下周爷爷。多亏了他的帮助,我才顺利找到田家人。
田叔叔和阿姨带我来到周爷爷家。两家住得很近,几十米的距离,我拎了一箱牛奶,一袋香蕉,拿给周爷爷。
我刚一进门,周爷爷急切地拿来纸笔,让我写下姓名、地址、电话。
我问周爷爷,为什么要写这些?
周爷爷说,他怕自己以后不在了,我再来这里,就没有人招待我了,他希望我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他要交代给他的后人。
我眼睛湿润了。我们只是第二次见面,周爷爷却如此待我。
我抹着眼泪,说:“爷爷,您一定能健康长寿。”
周爷爷八十多岁了,精神抖擞
周爷爷又问我:“什么时候走?”
我说:“下午走,下午的车票。”
周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币,说:“拿着,车费。”
“我们年纪大了,搞不到太多钱咯。”周爷爷一边往我手里塞钱,一边喃喃道。
我连忙拒绝:“这么热的天,您陪我到处走,已经太麻烦您了,怎么还能要钱。”
要分别了,周爷爷背过身去,抹起了眼泪。
我提议说,咱们一起拍个照吧。
我搬来一张长凳,摆在院子中间。周爷爷和田叔叔坐在长凳上,周爷爷的老伴和阿姨站后面。田叔叔手里举着我带来的资料和照片。
我注意到,周爷爷换了一身新衬衫,长凳最右边,还留着一个空位。
我们身后,是周爷爷家的木板房,门边挂着一块金色的牌子——“光荣之家”。
“咔嚓”,相机按下快门。
周爷爷(中排右一),田叔叔(中排左一),阿姨(后排左一)
开车去火车站的路上,天上飘起了雨滴,劈里啪啦打在挡风玻璃上。
多年以前,年轻的田春山离开他的家乡,跨过鸭绿江奔赴朝鲜,最后战死沙场,埋骨异国他乡。
70多年以后,在家乡湖南怀化富角溪水库边的桥上村,还有一位姓周的老人,还记得他当年的样子。
在南昌转车时,因为江西发大水,所有列车都停了,候车室里挤满了人。周爷爷给我打了三个电话,关心我是否安全。
第二天一早,我坐上回家的动车。列车飞驰,窗外的风景一幕幕闪过。我想起这一路偶然遇到的每一个人。
我们有意无意地、轻轻地走进了对方的视线里,一起经历一段平淡无奇的故事。这又何尝不是当年的田春山烈士留在这个世界的遥远的余响呢。
我非常感谢在网上售卖这份资料的人,他一直保存着这份资料,没有把它丢弃,他应该得到相应的报酬。因为有他,我才有这一趟的旅程。
(编辑 木木)
离开桥上村时,田叔叔和阿姨一路送我到村口,周爷爷站在远处和我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