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刘索拉是80年代的著名作曲家,以下简称拉拉,他的父亲刘景范是中共元老刘志丹的弟弟,所以她的出身好,文革期间也追求进步,积极靠拢组织,可要想加入红卫兵,就得“当着所有的人,说出只有在公共厕所墙上才有的话”。
于是,她在家里苦练基本功,练了几天之后,她信心满满地跟一个叫汀汀的女同学来到“八一八”司令部——她们班唯一的红卫兵组织——五年级一班的教室报名。一个五年级的小男孩问她们会不会说“他妈的”,拉拉和汀汀都张不开嘴。男孩又问她们敢不敢打人——敢不敢“用鲜血捍卫红色政权”?她们又都卡了壳。
在考官们的讥笑声中,她们逃到操场上。怎么办?一个字,练!二人来到墙角,汀汀先说,拉拉跟着学,比赛看谁说得好。二人循序渐进:
他妈的——你妈的——你他妈的——你他妈的蛋——你他妈的混蛋——滚你妈了个蛋——你他妈的王八蛋!——
当骂到最高级的时候,汀汀停住了,大笑不止。拉拉催她。汀汀鼓足勇气,小声地:“你妈——BI——!”拉拉跟着学,只说了“你妈”,就说不下去了。汀汀给她做榜样,“两腿叉开,大笑着冲操场运气,像是准备跳水。”“你妈——你妈——你妈——BI——I——。”最后一个字像炸弹一样,把“八一八”司令部的小男生们都吓得伸出脑袋往窗外看。
拉拉不甘落后,回家插上卫生间的门,对着镜子,从“他妈的”练起,一直练到“操”。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敢大声说了。可英雄无用武之地——练了半天,竟不知道应该用在什么地方。
终于,在她哥哥烧邮票的时候,她恰当地“操”了一回。哥哥大为赞赏,奖励了她一件茧绸男式军装。
学骂中还伴随着心理和生理的反应:汀汀从小声地说“你妈BI”,到大笑,到冲着操场大声喊。拉拉对着镜子练习骂人时,脸红了,出汗了。
北京中学红代会核心组组长,“四四派”头头,原北京25中66届高中毕业生李冬民,在“文革”发动四十年后,讲了当年小女生们学骂人的事——
我同学的妹妹在女十三中,她们有天在一起说那时候学生不登大雅之堂的语言,比如像“他妈的”。她们就要从语言上,从风格上开始探讨革命,说“他妈的”是革命的口头语。这些挺可爱的、才十几岁的女孩子,也装模作样的,这个“妈的”,那个“操”的,连怎么骂,都骂不利落,但是还要骂。
在她们原有的观念中,骂人是可耻的。但是,革命打倒了旧道德,骂人不再可耻。革命建立了新道德,骂人成了一种资格和光荣。当汀汀大声喊出来“你妈BI”的时候,当拉拉脱口而出“操”的时候,她们没有了羞耻心。
无耻是什么感觉?是一种解放感。它使我们挣脱了道德的枷锁,扔掉了规矩、习俗、舆论合制的紧身衣。因此,她们体会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品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这种奇异而美妙的感觉,在叶维丽的回忆中隐约可见——
我还跟别的干部子弟一起唱过那首《革命造反歌》,歌词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的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你就滚他妈的蛋!”记得到最后一句,大家都有点儿唱不出口,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后来终于齐声唱出来了那句骂人的话,唱完大家都笑了,好像冲破了一个无形的禁锢。
这个“无形的禁锢”就是人类几千年来形成的道德规范。它来自父母长辈,来自街坊邻居,来自老师课堂。它,点点滴滴,日积月累,在人心中筑成了一道堤坝。使人们有了羞耻心,知道了好坏、美丑、善恶。
史无前例来了,它用与原来相反的道德,摧毁了这个堤坝。于是,解放感油然而生——“我们终于大声唱出脏话,觉得挺好玩,挺痛快。”这是北京著名女子中学一群“祖国的花朵”的感受。
思想革命化,就要拿自己开刀,揭批的重点就是检讨自己身上的小资情调。
最常见的小资情调是多愁善感、温情主义。当年好多中学生为此做检讨,尤以女生为最。北京女八中的马笑冬就有这样的经历:“我记得有个电影叫《党的女儿》,里面有个叛徒叫马家辉,他成为叛徒后良心受到谴责,很痛苦。我一开始还挺同情马家辉的,后来把这个电影批得一塌糊涂,说是美化叛徒,我就马上批自己,要狠下心来,要爱憎分明。要革命就要讲立场,你要么站在这边,要么站在那边,没有中间路线。我脑子里一有点儿柔情的东西,就想是不是有问题了,我常有一些小资产阶级情调,这种情调一冒头,我就使劲批判自己。我老革自己的命,老批判自己。”
这种逻辑早就在延安存在了。新中国成立之初的文艺整风中,好多文艺家都为它挨过批判,做过检查。1951年,喜剧导演吕班就把喜欢“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一类的诗词歌赋,写到检查里,为自己严重的“小资产阶级的倾向”而沉痛万分。
1952年,苏联红旗歌舞团到济南演出,歌唱家尼基丁演唱了陕北民歌《二月里来》,《大众日报》的副刊主编孔孚听了大为动情。写了一首诗《给尼基丁》,其中有一句“我的眼睛湿湿”,受到严厉批判。六位记者联名写文章,斥责他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社里的《业务学习》还专门出了一期批判文章专辑,并由一编委主持召开批判会。“在他们看来,无产阶级是不会流眼泪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眼泪。”
陈毅的儿子陈小鲁有这样两件逸事。“文革”初,他听说,有些干部子女跑到彭真家里去造反,斗彭真,让彭真的夫人张洁清在地上爬。他心里特别难受——“他们都是长辈啊,过去我家和彭真这些人家里的关系也是挺好的,见面都要叫他们叔叔阿姨的。”
当他率领“西城纠察队”在北京站维持秩序时,看到一些所谓的“地富反坏右”被扫地出门,遣送回家。他又难受起来:“他们什么也没有,拉家带口的,回去怎么生活呀。”他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感呢?他分析,“可能是那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感觉在里头。”
如果红卫兵们知道陈小鲁如此小资,会不会砸烂他的狗头?如果他们下不去手,他们的狗头是不是也该砸烂?
李书磊在一本谈文化变迁的书中提到这样一件事:“1953年苏联专家普希金在评议中国小学语文课本中《红领巾》一课的观摩教学时,尖锐地批评了语言和文学因素过少而思想政治教育过多的倾向。
他认为中国教师常把语文课教成政治课。”郑也夫在摘引了上述文字之后评论道:“苏联专家其实是希望思想政治向语文教学渗透的……但就是这样的专家,批判我们的语文课成了政治课,可见我们的语文教育走到了何种田地。”
然而,很多人对这种田地仍大不满。1957年,江西省长邵式平给周恩来写信,对中学语文教材提出批评:古典文学太多,解放后的作品太少,反映革命传统教育、劳动教育的也太少。
这位当年北师大史地系的高材生,忧心忡忡地告诉总理,“柳永的《雨霖铃》、《八声甘州》文辞很美,但内容上却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多愁善感的情调。这同我们今天教育青少年要树立社会主义的人生观、自觉的革命纪律性,准备随时响应祖国的号召,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的火热斗争中去的要求相差多么远啊!”因此,他强烈要求将毛主席著作收入教材。
此后的十年中,语言教育成了政治教育的一个分支。多愁善感的古人远离了中学生,远离了天生就心软且温情的女孩子们。
1980年代,有一篇著名的小说《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作者张蔓菱,写的是她插队的经历。主人公“我”反思道:“人们曾经用一种不美就是美的理论教育我们,我常常无缘无故地反复洗一件新衣服,希望它显得陈旧些……”
循着“工农化”的足迹,我们发现了这样的逻辑链条:工农是无产阶级,知识分子/知青是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要将后者改造成无产阶级,就必须将他们“工农化”。以不美为美的教育,就是“思想革命化”运动中深入人心的。
爱美是资产阶级,不爱美是无产阶级。爱美往往与讲卫生连在一起,讲卫生就要远离肮脏,而工农是不怕脏的,于是怕脏就被纳入小资的“骄娇”二气之中,饱受鞭笞。
与此同时,优雅和礼貌也因为不够工农化而被抛弃。于是,讲卫生与优雅礼貌成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标志,不讲卫生与粗俗、粗野成了无产阶级的光荣。
清华大学毕业的张连起清楚地记得,1964年7月31日,北京高校和中专毕业生五万多人,在体育场聆听周总理和彭真市长的讲话。彭真告诫大学生们,“要会劳动,要和工农兵打成一片。”他还批评知识分子嫌农民不刷牙不讲卫生。“可他们拼命劳动创造世界,也养活讲卫生的知识分子。”
新中国第一位电视播音员吕大渝谈到,在密云“四清”的时候,她最怕上厕所。“房东二嫂家的厕所和猪圈在一起。每次上厕所的时候,既要忍着一团团的绿头苍蝇,更要时时提防着拱上来的小猪。
下雨和化雪的日子,满地的屎尿和泥浆混在一起,更是难以下脚。有的厕所虽然挖了坑,但白蛆和屎尿混在一起,也是恶心之极。”但是,四清工作队员绝不能流露出对农村厕所的丝毫畏惧,连身上生了虱子都得说成是长了“革命虫”。
原《人民日报》的女记者刘衡讲过这样一件事,1958年4月8日,她和一百多名右派分子到唐山柏各庄农场劳改。走到四分场的场部,已经是深更半夜了。场部给他们每人发一个新买的大碗,带他们去吃饭。刘衡发现,那大碗的底上有一层灰尘,她本想洗洗碗再盛饭,转念一想,“这是我脱胎换骨改造的开始呀,不能再资产阶级了,就盛上大米饭,和着灰尘吃起来。”
“文革”中,中央音乐学院第一任院长、音乐家马思聪被打,家被抄,人被关进牛棚。其妻王慕理带着儿女逃到南京的妹妹家躲避。一日,留在北京关照马思聪的厨师贾俊山传来消息,马思聪可能想自杀。王慕理急忙带女儿回北京。在火车上受到红卫兵的盘问,“幸亏女儿马瑞雪做出粗鲁的样子,吃梨不削皮,也不洗就吃,动作粗俗,这才使红卫兵相信她们是劳动者的农村妇女。”
审美观也好,卫生观也罢,都是对社会人生的认识,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习惯于脏服乱发的人,恐怕也不会把“请”“谢谢”挂在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