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4日,著名表演艺术家、作家黄宗英于凌晨3:28逝世,享年95岁。她曾在电影《乌鸦与麻雀》《家》《聂耳》中扮演过重要角色。因在话剧《甜姐儿》中入木三分的表演风靡上海,“甜姐儿”从此成为黄宗英的代名词。
以下内容选自三联书店刊行的《卖艺黄家》一书,黄宗江、黄宗英、黄宗洛、加上黄宗汉兄妹四人,被称作”卖艺黄家”。黄家是浙江瑞安望族,“卖艺”既有一种叛逆祖上做官的含义,又不失为会心的解嘲。黄家到了他们这一代,由于时代变迁、个人爱好诸种因素,有了不同的道路和特殊的际遇,黄氏兄妹各有千秋,各自精彩。
我的“小妹”黄宗英
文 | 黄宗洛
生人见面常问:“黄宗英跟你是一家子吗?”曰:“然。”继问:“是亲的吗?”答:“再亲也没有啦!”疑惑地:“那怎么不大像啊?人家……”得,尽在不言中。我还真有点不服气,心说:“把女人都剃成秃子,也未必受看。再说,你们哪里知道,我小时候可比她水灵多啦!”
东方丑小鸭
记得当年老祖母归西之际,双亲携宗英和我返乡奔丧,七七满祭出殡之际,须选两名幼童扮作金童玉女在灵柩前引路。主事人相来相去总觉得这位小大姐模样儿不济难以示众。改由另一名容貌姣好的近亲女娃儿顶替——与我并肩骑乘两匹骏马在送葬的浩荡行列前徐徐开路,好不神气哉!可怜的小姐姐在一旁气得鼓鼓地,一个劲儿抹眼泪。这是鄙人有生以来在公开场合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盖过我姐姐。若干年后,我大姐结婚办喜事时,还记得这茬口,决定让我们姐弟俩在婚典中尾随新娘之后,牵着那拖得老长老长的白纱,踩着乐曲行进。宗英姐这才顺过憋了五年之久的那口气来!不过此时的小丫已然出息多了,有道是女大十八变嘛!
那年头时兴高产多育,我们黄氏兄弟姐妹这辈总共七人。我的两个大姐,乃先妣孙氏所生,取名瑞华、燕玉——名实相符,且都如花似玉。我生母陈氏续弦后连庆弄璋之喜。长子宗江,长得喜兴,笑口常开,人称“小眯缝”。次子宗淮,浓眉大眼,面如中秋之月,自诩红楼宝玉再世。那生不逢时横插一杠子的三丫头则相形见绌,恐有等外品之嫌——蜡黄脸,皮包骨,支棱着一脑袋杂毛儿,硬如钢丝,多见眼白,少见眼黑,仿佛安徒生笔下的那只丑小鸭转世投胎降临东方!家里人担心姑娘日后长大嫁不出去,钻天觅缝地从著名中医孔伯华大夫手里淘换来个偏方:每日晨起切一薄片带筋的新鲜牛肉贴在眼角上方,不间断地持之以恒方能奏效。得,这一来,小姑奶奶更添彩啦。信不信由你,没过三两年,胎里带来的斜眼居然正过来啦!黄家小妹的两个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动自如,晶莹透亮,全家老小好不欢喜!是否“老黄牛”的无私奉献,尚无科学论证,列位只当个笑话听,以免造成市面上牛肉紧俏!
鹅妈妈的抚养
黄宗英是我幼年时期唯一的小伙伴和监护人,只有一条,不叫她姐姐,跟着大伙喊“小妹”——为此被隔壁劈柴胡同小学的主考老师视为白痴,晚入学一年。老黄家既然已有两儿两女垫底,到我们姐弟这轮就贬值啦。穿的是上两茬传下来的旧衣裳,缝缝补补便成新;吃的也马马虎虎,不再讲究营养。做母亲的,懒得再事必躬亲,干脆把育儿职责下放给身边的老保姆,自己撒手闭眼,来个大松心!马张氏(无名)来自香河县一个贫困的农户,自进了黄家门后就再也没挪窝,一直到死。她老人家是把我们哥几个抚育成人的有功之臣,我们叫她鹅妈——爱称,我的妈妈之连音也。我们姐弟俩跟屁虫似的,不离鹅妈左右。小孩本能地模仿身边大人的样子,所以我和我三姐从小就不馋不懒,眼里有活儿。黄小妹心灵手巧,豆大的孩子会絮棉窝,用碎布片褙纳鞋底用的袼褙,还能织毛活。我小时手上戴的用杂色线头编织、半截指头露在外边的手套都是小姐姐亲手特制。宗英入学后的劳作课更手到擒来,高人一等,经常被校方拿出来展览。我笨点,就会扫地,扫不好瞎扫,尘土大搬家,完了还得让小姐姐帮我洗净花脸和小黑手。我父亲上班备一辆锃光瓦亮的包月人力车,我对此最好奇,摸摸这,动动那,围着车子转悠个没完。我最向往的美差,不是坐上去,而是站到车夫的位置,双手提把,使足了吃奶的劲儿,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内心充满了自食其力的激动!我常琢磨这个理——解放后我和宗英下厂下乡参加劳动都那么自觉、自然,如鱼得水,和劳动群众打成一片,和幼教怕是不无关系。难道我们姐俩从小不是一直在接受一位特聘的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吗?
除了日常的生活教育与劳动教育之外,目不识丁的马张氏每天晚间忙乎完了,也给我们上文化课——就是那些靠祖祖辈辈口传心授三天三宿也讲不完的陈谷子烂芝麻,内容荒诞不经,可大都是抑恶扬善的。最富刺激性的便是那个人妖之间的老马猴子——我俩又害怕又爱听,紧紧偎依在鹅妈的怀里。入睡后,多半还会接茬做个噩梦!另一则寓言讲述的是一只贪玩不爱工作的小鸟儿,懒到连自己睡觉的窝儿都不愿搭筑。临到夜晚,无处栖身,冻饿难挨,发出阵阵哀鸣:“冷死我,冻死我,等到天亮快搭窝,快搭窝!”第二天,暖和的太阳爬上山,小淘气早把筑巢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四下戏耍作乐去也。待到夜幕降临,再次挨冻受饿,追悔莫及,老调重弹。这些来自民间处于原始萌芽状态的文学艺术是何等地富于想象力和幽默感,何等地爱憎鲜明呀!鹅妈没文化,她肚子里装的故事和歌谣翻过来掉过去也就那么一二十段。可我和小姐姐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把自己的想象与感受不断充实进去,常听常新。
每逢春节,鹅妈照例都要在屋里贴两张新年画,可换来换去却总离不开那每条六个故事的二十四孝图,四幅画就把一面墙贴得满满当当。这大约是因为马张氏早年丧夫无后,从本家过继了个儿子,巴望养子日后恪尽孝道给自己养老送终的缘故。《王祥卧冰》《曹娥投江》……从画面中挑出任何一个故事就够鹅妈加油添醋讲一个后晌。黄小妹从小不曾得过宠,日后却孝顺异常,想必是受二十四孝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随兄闯上海初登大舞台
论人品论才学,黄家小妹哪点也不比男孩子差,考第一是家常便饭,校外活动也出尽风头。天津市小学生国语演讲比赛一举夺魁,捧回个大奖状来!那次鄙人也有幸被列为精选参赛的校队成员之一,在下边把词背得滚瓜烂熟,可一上讲台,看到下边黑压压人头攒动,顿时吓傻了,脑子一片空白,吭哧老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亏得小妹姐奋不顾身地跑到台前把俺抱将下来!上帝,从那以后一登台我就条件反射两腿发软,心安理得地被排除在各项演艺活动之外,不声不响地当一名观众。
小妹姐为门楣增光的事数不胜数,然而单就学历而言,宗英在黄氏七雄中排倒数第一,仅初中程度。大姐瑞华毕业于南开大学经济系;二姐燕玉乃齐鲁大学社会系毕业的高材生,由于家境困难才失去出国深造的机会;宗江、宗淮、宗洛俱曾就读于燕京大学,虽然都没有拿到文凭,总算沾了名牌大学的边儿;就连年龄最小的宗汉也比她三姐多念了两年高中。当家庭经济出现危机,付不起高昂的学费时,黄小妹首先把自己紧缩掉,毅然宣告退学,以便把求学的机会让给弟兄们。按说家中并没有轻视妇女的思想,是她自己心甘情愿,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牺牲!东方妇女的传统美德在宗英身上像是生了根,处处本着“先人后己”的原则行事。
辍学以后,小妹尾随大哥闯上海滩,在若干剧社打杂混口饭吃,以减轻家中负担。她先当了提示——当年搞话剧为了卖座,不断更新剧目,受经济条件的制约,演员没有很多排练时间,往往半生不熟就被推上台,故而提示人不可或缺。她除了提词之外兼管服装道具。核算下来,倘每天有盈余多少分给小丫头点便很知足了。一次剧团某大腕突然请事假结婚去了,只得临时把宗英推上台去应急。由于她每天总守在台口看戏提词,对每个角色的戏都了如指掌,这场戏顺顺当当地拿了下来,众人齐声称赞这个乖巧的小妹妹。那时,她刚满十五岁,这么一来,宗英就不仅是我家的小妹,也成了大家的小妹。于是,“小妹”成了宗英在家里和外面的双重代称,相沿至今。
以后,她不时地上个小配角,不知不觉地就算下海啦!由于宗英天资聪颖,加之勤奋好学,没过三两年便挑大梁啦,名气超过领路的老大哥,当然也就挣更多的戏份啦!太平洋战后,孤岛剧人的处境愈发艰难,在敌伪的眼皮子底下演戏稍一不慎,便要获罪。更难的是坚守民族大义,不搞汉奸文艺,夹缝中求生存!不久宗江就离开上海到大后方去了。宗英没有同行,为的是就近关照生计维艰的亲人,尚未成年的黄家小妹只身鬻艺孤岛,远下平津,却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困居故里的寡母和三个弟兄。她平时省吃俭用,素妆淡抹,手头略有盈余,便往温州老家汇款,救我等燃眉之急。手足情殷,没世难忘!那年月,封建家族特别是长辈人,认为戏子是丢人的行当!每当别人问及家庭经济来源,母亲总是颇费斟酌:大哥好歹写过剧本,有些译著,乃可谎称编导,耍笔杆子为生,虽穷仍不失书生本色,不太掉价。问及小妹的职业,做娘的每每含糊其辞,难以启口。这般苦衷现在的年轻人恐怕难以理解。
《乌鸦与麻雀》剧照(上图,1949年)
黄家的老丫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越长越标致,亭亭玉立,风姿绰约,惹得多少王孙公子为之失魂落魄,正如童话中所说的那样:丑小鸭变成了美丽的白天鹅!最让娘亲牵肠挂肚的还是姑娘家的婚姻大事。终于有一天从上海传来了一桩喜讯:“小丫出嫁了!”名花有主,做娘的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新姑爷郭元彤是宗江燕大同学,音乐系高材生,拉得一手好提琴,也在剧团工作。闺女出门子没从家里拿走一根针头线脑,做娘的委实于心不安,乃命我好好地写上一封贺信,纸轻人意重,聊寄慈母心!我确实狠下了一番功夫用骈体诌了长诗一首,恭喜地誊在红格纸上。不久接到三姐从北平寄来的“平安家书”:说婚后即往香山别墅度蜜月,每日迎着朝霞起身,然后陪着婆母做祷告,共进早餐。奇怪的是她来了那么多封信,压根儿没提郎君近况如何,未免觉蹊跷,猜想夫婿公出尔尔。信是一封接一封,一封比一封抽象朦胧,令人费解!小弟拜读之下,自叹弗如,怨自己才疏学浅,体验不到吾姊那种超脱潇洒、四大皆空的境界!一晃半年过去,突然冒出来一位从天津大姐丈家告老还乡的家院刘升,老爷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诉三小姐的不幸遭遇。原来筹备喜事时,郎君已病入膏肓,笃信天主的婆母力主成婚是为了冲喜驱魔。我小妹姐则是只要对别人有益,怎么都行,何况拯救的对象还是自己的意中人。于是按照教规火速将牧师接来主持婚典。那佩戴红花的半身合影是勉强把新郎扶起来坐在病榻上抢拍下来的一张遗像——洞房花烛夜,却是永诀时!香山“蜜月”的安排原来是为老来丧子痛不欲生的婆母排忧驱愁耳。孝顺的黄宗英生怕故乡的老娘亲同样经受不起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乃掩盖真情颠三倒四地做起戏来,从秋至春,一糊弄就是半载。如今真相大白,母子们抱头痛哭,哭的是小妹这丫头太懂事了,顾了这头,又顾那头,就是不顾自己。她咽下悲伤,强作欢颜,可真难为她了。
回春新曲
我这篇专门暴露自家人隐私的独家新闻不知能否引起读者的兴趣?不过我那不甘寂寞的小妹姐常不时地爆出令人瞩目的冷门,她和冯亦代老人的黄昏之恋即是其中之一。这件事早被舆论界炒得不亦乐乎,小弟我不便再添油加醋,也实在抛不出什么新闻材料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不过小舅子我却十分赞同这桩姗姗来迟的婚恋,并为我那苦命的小姐姐感到由衷的高兴!
鄙人自打离休从影以后时常因公过沪,照例总是放着招待所不住,躲到姐姐家去重温昔日手足之情。地处上海老市区中心地带的欧洲别墅式民宅新康花园,时至今日也还算是拔尖的:双厕、双气、大阳台、木质地板……然而几度身在其中,总是感到缺点什么。赵丹谢世后,众多子女先后一个一个地远走高飞,室内布置都原封未动,寄托了未亡人的一片哀思。孤灯一盏伴随着多少不眠的夜晚,斗转星移,年复一年,两鬂尽染!女管家张淑慧在我三姐家干了多半辈子,洗衣服、烧饭、买小菜、看孩子、接打电话、收发信件俱都应付裕如。张阿婆初来时,还很年轻,当时我母亲尚健在,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她带大了第二代又接茬儿照看第三代……尽管张阿婆在浙江老家有自己的亲生骨肉和孙儿,可还是习惯于把上海的三姐家作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于是宗英又找了个年轻的小保姆,代行日常杂务。这样一来张阿婆成了名副其实的管家婆啦!经常来这儿串门或小住的年近八旬的老寡妇洪雪贞,原本是上影厂托儿所的模范保育员,自把周民兄弟(周璇之子)从孤儿院接来后索性辞去公职到宗英赵丹门下照看孩子,直到告老没再挪窝。洪雪贞跟张阿婆一样都是从一而终的老保姆!洪阿婆离职后仍由黄宗英按月发给少量的生活补贴以表敬意。洪老太太的婆媳关系处得不甚融洽,烦了就回旧宅散心、聊天,凑够手也玩把小牌。尽管宗英的小外孙女简妮一直在姥姥身边,可这妮子生性乖僻,除了读书弹琴,别无所好……喏,这是一个没有男人的世界,宗英把自家在上海的家戏称为“康居寡妇村”!
我们瑞安老黄家到我父亲这一支比较新派,素来不重礼仪,赶上婚丧嫁娶大都蔫不唧地就把事办了。年近古稀的小妹嫁给冯家老郎,原拟在宗江处举行,系只有女方嫡系亲属参加的一头沉送亲聚会(另一头迎亲会由冯府自行筹办)。不成想报名与会者十分踊跃,送亲会不得不改在西来顺办了几桌简单的筵席,透着像那么回子事。两位年逾八旬的老姐姐——瑞华与燕玉闻讯专程提前从外地赶来参加婚礼;平日深居简出年迈堂兄黄宗甄坚持以长者身份携眷亲临庆典;宗英唯一在京的长女赵青受众兄妹的委托作为赵氏门下的全权代表向妈妈道喜。由于场地和经费所限,事先讲好与会成员到二代为止,可临时仍有个别不法小崽闹着非来不可,于是形成“七老嫁妹,三世同庆”的热闹场面。善解人意的犬子海涛即席献上象征爱情的玫瑰鲜花一束,并祝贺三姑:幸福长寿!这确实也代表了我们大家的共同心愿!
坎坷动荡的生活使得黄宗英晚年闹了一身病,其中最要命的便是失眠症。都说经常失眠导致神经衰弱乃文人戏子之通病,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我小妹姐的失眠症似乎比旁人来得更猛烈也更持久。思绪一旦点燃,进入创作状态,便不眠不休,神经系统失控,最高纪录十天半月睡不成觉,吃多少药也不顶事。所以近年来黄宗英轻易不敢动笔,怕自己激动起来,弦一上足了便停不住摆,弄得无法收场。那些不如意事,接二连三的巨大冲击得需要多大的承受力啊!夫君英年早逝……都乐公司倒闭……与养子对簿公堂,被迫打一场自己最不愿意打的官司……一波又一波,尽管性格倔强的小妹姐都硬挺过来了,您可知晓:那是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受伤害的心在淌血,那该是什么滋味呀!
自今岁嫁给冯老之后,每日在良师益友大翻译家冯亦代的指导之下,我那白发如银的小姐姐每日晨昏竟跟小学生似的咿咿呀呀学起外语来!更可喜的是作家黄宗英又开始试着拿起笔来,老两口还计划着不久合出一本崭新的文集献给关心他们的诸亲好友和读者哩。固然,不大宽敞的居室里只摆得下一张书桌,我相信黄宗英只要找个角落摊开纸笔,仍能不断写出美妙而流畅的文章来的!听,在北京城一个极其普通的楼群中,二哥(冯亦代)与小妹心灵交感,还悄悄地奏响了一首暮年的回春新曲!
未了情结
黄宗英常说自己是属云的,天南地北,行踪不定。诚然,一个作家尤其是写报告文学的,一旦脱离生活,脱离她所描述的对象,文思必然会枯竭。但是像宗英那样热烈地拥抱生活,那样和自己所描写的对象心连心地合为一体,文坛中恐怕是不多见的,所以她的文笔才显得那么清新、诚挚、感人。60年代初,当她长时期地和当代有志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同吃、同住、同劳动之后,有了共同的感受才写出《特别姑娘》《小丫扛大旗》《邢燕子》等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并和那些青年结下了深厚的姐妹情谊!在这里我想举一件鲜为人知的往事。70年代初,鬼魅尚且横行,乌云仍在翻滚,身为宝坻县委副书记的侯隽同志硬是自作主张把尚在监督劳动的黑线人物黄宗英接到自己身边散心,让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谁知好景不长,窃据要职掌管文化艺术界生存大权的王曼恬来到宝坻县小靳庄蹲点。侯隽在“四人帮”爪牙的眼皮子底下,把黄宗英这个赫赫有名的大活人藏来藏去。在乡亲们的掩护下,黄宗英总算渡过了难关,侯隽也暂时保住了七品芝麻官的乌纱帽。经历这番风险之后,侯隽这个来自北京的特别姑娘并不善罢甘休,她趁召开全国知青代表大会的当儿,与邢燕子等人拼命地当着周总理的面为黄宗英开脱辩护,总算见了点实效。由于周总理亲自过问,上海市委才放宽政策,将黄宗英从工厂抽回原单位,把她安插在图书馆看摊儿。尽管怕她放毒,禁止她动笔墨,小姐姐却喜出望外,夜以继日地沉浸在书堆里,如饥似渴地汲取各种营养,恨不得一口吃个胖子,把自己少儿失学的亏损统统找补回来!
前两年的沙漠之旅,也绝非一帆风顺,有一次为了寻找在寸草不生的罗布泊神秘地消失了的彭加木的遗骨,摄制组、车队一度迷失了方向,和总部失去了联系。多亏驻军出动了直升机,才把他们一行领上正路。一个白毛老太太与一帮棒小伙为伍,在自然条件极其恶劣的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中没完没了地转腰子,该是历尽多少艰险呀!折腾了一年左右,总算全须全尾儿地把大型纪录片《望长城》拍竣了。我姐姐那把老骨头差点没散了架,回上海后住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医院才缓过点劲来。
至于十年前的高原之行就更甭提啦,小弟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第一次是1982年黄宗英首次自西藏高原风风火火地返回内地。没隔多久,宗英第二次从西藏返京,我是在首都医院的大病房里见到她的。刚做完胆切除手术的小妹姐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却仍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兴奋地向我讲述她的新奇经历。
今春吾姊与冯亦代完婚之后,家人们心里都比较踏实,心想好歹有个完整的家总能把老姑奶奶的心拴住,过几天正常人的宁静生活,不至于山南海北地绕世界胡折腾啦。谁知没有消停半年,不服老的黄宗英又飞往素有世界屋脊之称的康藏高原啦!有道是事不过三,这回老姑奶奶可是第三次铤而走险啦!唉,这个魂系高原的犟女人啊,她认定了那竖立在高原之上的风雨飘摇的小木屋,也死死地跟定了那穷毕生精力献身高原生态研究的徐凤翔老教授。所不同的是,年纪一晃又长了十多岁,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了。而探索的课题与历程却一次比一次更高,也更险!然而这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黄宗英没有爬上长江源头的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的顶部,未能跟随考察队迂回于人迹罕至的南迦巴瓦峰的山谷之间,而是躺在西藏林芝地区中国人民解放军115医院的病床上一个劲地倒气儿!她没想到这次自己的高原反应竟然这般强烈:颜面麻痹,十指关节全都出现紫血块,腿也肿了,进食困难,靠输液维持生命……就这样,她在攀登的前进基地上整整待了十个昼夜,病情日益恶化,最后经医院党委决议,强行专机遣返回京治病。政委和院长语重心长地劝说:“可以啦,老大姐,一个六十九岁高龄的内地老人能到达这里本身就是个奇迹,不仅对整个考察队,就是对部队官兵也是个鼓舞!”就这样,黄宗英光荣病退,高原情结终未能了,新婚燕尔的一对老夫妻又得重逢,我这篇充满戏谑的文字,才没有改成悼文,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