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

偶在国内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deannn
个人资料
  • 博客访问:
归档
正文

北岛短篇:《稿纸上的月亮》

(2020-07-26 09:13:42) 下一个

短篇小说

稿纸上的月亮

赵振开(北岛)

 

 

阳光滑到玻璃板上。我垂下眼帘,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在轻轻颤动。这是个寂静的早晨。每隔一阵,胡同里传来爆米花那沉闷的响声。阿富汗正进行着战争。一架大型客机在法国南部坠毁。……我坐在这里,已经第三天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个世界是多么具体,似乎只在某个具体的地点和时间才有意义。早上洗脸的时候,镜子里那副疲倦而又紧张的神态,真像一只困兽。前几天的报告会上,那伙大学生发出一阵阵嘘声,有人还递来这样的条子:“你能代表我们吗?别不要脸了!”麦克风刺耳的交流声给了我沉默的机会。

 

对那些自命不凡的家伙,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睁开眼睛,轻轻一吹,玻璃板上雪白的烟灰像鸥群掠过水面。每次退潮,我差不多总和小伙伴们去赶海。从礁石上把海蛎子一个个敲下来,倒进嘴里。还有那些躲在海藻里或石头下的小螃蟹……我是渔民的儿子,好像这已不是事实,仅仅是档案里的一段文字而已。要不是母亲去世后,舅舅把我带到北京,说不定此刻我正坐在突突震颤的机帆船甲板上抽旱烟,旁边盘着饱含盐分和鱼腥味的网绳。我摊开一只手:白皙、瘦长,没有一点茧痕。

 

命运真不可思议,恐怕也只有不可思议的才是命运吧……

 

有人敲门,敲得那么轻,最初我以为是错觉。原来是位姑娘,短短的剪发有点儿发黄。

 

“丁老师在吗?”她怯生生地问。

 

“我就 是。”

 

“我……”她那圆乎乎的脸涨红了。

 

“有话进来说 吧。”

 

她差点儿踢倒地上的暖壶。“对不 起……”

 

“没关系,请坐。”

 

她迟疑了一下,在沙发旁的一张旧凳子上坐下来,把旧书包放在膝盖上。“我叫陈放,是师范学院的学生。我喜欢您的小说,就来了。”她抱歉似的笑了笑。

 

“喜欢哪篇?”

 

她想了想。“我喜欢《遗物》。”

 

“对我来说,那已经成了遗物了。最近这几篇呢?”

 

“嗯,”她的口气有点犹豫,“还没看呢。”

 

我警惕起来,说不定她就是那伙起哄的大学生中的一个。“你周围的同学有什么反应?”

 

“没怎么听说。好像有人认为没以前深了。”

 

“冰窟窿深,”我说。

 

姑娘显得有点儿尴尬,不停地摆弄着书包上磨成穗状的扣带,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喝水吗?”

 

“不,不,您别倒了,我马上就走,”她从书包里摸出一叠稿纸,“我试着写了篇东西,很不像样,想请您看看,行吗?” 

 

我接过稿子,在手里掂了掂。“你在中文系?”

 

“不,物理系。”

 

“头一次写?”

 

她认真地点点头。

 

“听我句劝告吧,钻钻你的本行,别费这份心思了。”

 

她缩了缩肩膀:“为什么?”

 

“这是颗酸葡萄。”

 

“真的?”

 

“我尝了,才这么说。”

 

她笑了,笑得很甜,那张相貌平常的脸顿时漂亮了。“可我从小就爱吃酸呀。”她说。

 

我咬咬嘴唇,没吭声。

 

“再说,酸葡萄也可以酿成甜酒。”

 

“甜酒?”

 

她站起来。“反正我想尝一尝。”

 

“好吧,我的话就说到这儿。”

 

走到门口,她扭过头来。“我以为,我以为您是一个信心十足的人呢。”

 

“信心?这个词儿太抽象了。”

 

“那什么才是具体的 呢?”

 

“生活、写作,”我苦笑了一下,“还有信心。”

 

送走客人,我又在桌前坐下来。也许这就是故事的开始,从酸葡萄的对话开始,然后呢?我拿起钢笔,拧开笔帽,盯着细小的金尖。怎么回事?外面的天气多好,我关在屋里,像只过冬的苍蝇。以前我每天可以写八千字,按那个老太太的说法,“像喷泉一样”。她自以为是我的保护人。谁多看一眼那副蠢相,谁准想自杀。难产说不定是件好事,是新的开始。多可笑,快四十的人还在谈开始,帝王们十几岁就在修陵墓了。

 

做个普通人是幸福的,下了班散散步,去喝一盅,没这么多烦恼……钢笔顺着指缝滑下去,戳在稿纸的右上角,溅上了一大滴墨水。我随手勾成一弯月亮。

 

娟进屋时的样子,引起了一种岁月飞逝的感觉。似乎在这一瞬间,往事涌现了,并流动起来,成为日常生活不和谐的背景。

 

“干吗这么看我?”她问。

 

“没什么。”我干巴巴地说。

 

娟把身后的冬冬拉过来。“叫爸爸。”

 

冬冬站在我和娟之间,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呆呆地望着地面。

 

“叫呀。”娟的声音有点儿不耐烦。

 

冬冬依旧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托儿所阿姨说,下午他和别的孩子打架了,抢一辆汽车……累死了。”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

 

我走过去,抱起冬冬,亲他,用胡子扎他。他默默地躲闪着,挣脱了我,慢吞吞地走到桌前。

 

“月亮。”他把小手伸到稿纸上,喃喃地说。

 

娟凑了过去。“嗬,大作家,一个字没写出来,倒有心画这玩意儿。

 

催稿信快堆成山了,我看这债你怎么还。”

 

“我不欠任何人的债。”我生硬地说。

 

娟用手指捋了捋袖子上的衣褶,很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只欠自己的债。”我又说。

 

“你怎么啦?”

 

我没吭声。

 

她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然后摸了摸我的脸。“你累了。”

 

我望着她的眼睛,勉强地笑了笑。

 

“什么事不顺心?”

 

“没有。”

 

“那为什么?” 

 

我抓住她的手。“我累了。”

 

“看你这一脸阴沉相,怪吓人的。明天把胡子刮刮。我去剁馅,买了点儿韭菜。”

 

我在桌前坐下来,抚摸着冬冬毛茸茸的脑袋,这回他不再躲闪了。

 

“明天,爸爸给你买汽车。”

 

“我不要。”他盯着稿纸,说。

 

“为什么?”

 

“二胖说,汽车是他爷爷的,”他忽然抬头问,“我爷爷是干什么的?”

 

“打鱼的。”

 

冬冬扭头望着茶几上的鱼缸。“打什么鱼?”

 

“各种各样的鱼。”

 

“他住在哪儿?”

 

“死了。”

 

冬冬惊奇地抬起眼睛。

 

“他在大海里淹死了。”我说。

 

“不小心吧?”

 

我摇摇头。

 

“你难过吗?”

 

“那时候我才三岁。”

 

“我四岁半。”

 

“对,你已经很大了。”

 

冬冬用食指在稿纸上画来画去。“阿姨说,月亮是圆的。”

 

“阿姨说得对。”

 

“你怎么画得不圆?”

 

“每个人的月亮不一样。”

 

“爷爷的月亮呢?”

 

“很圆。”

 

我想起村头那间堆放渔具的小黑屋。我常常钻进去,一个人躺在晾干的渔网上。从木板缝里溜进来的一线线月光,在海风中嗡嗡作响,伴随着海潮单调的声音。

 

“后代等于零,”康明咂咂嘴,把火柴棍扔进烟灰缸里,“零,老兄。”

 

我摇摇头,不想再争辩什么。任何争辩都是无意义的。我知道,他在刺激我,吸引我,参加一场早已让我厌倦的游戏。每星期六晚上,他照例用这种特有的方式占领我这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屋。

 

“我们用不着对后代负责,问题很简单,谁也用不着对谁负责。”

 

“你对自己负责吗?”我问。

 

“这问题复杂了。”

 

“不,也很简单。现在人们动不动就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社会。其实,社会是由每个人组成的,如果每个人对自己的行为都不负责的话,怎么能指望社会进步呢?”

 

“好啦,我认输了。夫人呢?”

 

“送孩子回姥姥家去了。”

 

“这阵子写得还顺手?”

 

“不。”

 

他扭头望着我。一只眼睛很亮,反射着落地灯的灯光,另一只则在暗绿色的阴影里。

 

“你变了。”他说。

 

“是吗?”

 

“大概是艺术家的良心压得你喘不上气了吧?”

 

“我不是艺术家,从来就不是。”

 

“你的名声够大的了。”

 

“我在街上放一把火,还会更大些。”

 

“别要求得过高,老兄。”

 

我没有吭声。

 

“问题不在于你我怎么想,长着自己的脑袋,当然是件好事。”他站起来,踱来踱去,影子在墙上滑动着。“应该明白这么一条,咱们不过是社会的奢侈品。”

 

“我不明白。”

 

“看来只有我们这些当‘商人’的编辑,才知道行情……”他走到桌前,拿起那页稿纸,“有意思。知道月亮圆缺是怎么回事吗?”

 

我望着他。

 

他转身靠在桌上,诡秘地笑笑。“那是我们脚下的地球遮挡阳光的结果,这是常识。”

 

边缘上的纸灰卷了起来,覆盖着渐渐暗下去的红火,蓝色和褐色的烟缕混在一起。那个姑娘的小说尽管技巧很差,却深深打动了我。这悲剧一定是她的亲身经历,既是爱的开始,也是爱的结束。在那个没有爱的世界里寻找爱有多难,失去却是瞬间而永久的事情。“房子的事,你没去催催?申请递上去好几个月了。”一阵窸窣声,这是娟在脱衣服。烟灰剥落了,一片一片掉在稿纸上。“你明天找徐老头说说,他一句话,比你跑十趟文联都管用。”“我不想去。”这是我的声音吗?人永远不能准确地听到自己的声音。这声音能在世上飘荡多久?最多七十年吧,然后和我一起消失。而海的喧响却无尽无休。我写下文字,印成书,谁又敢担保几十年后还有人读呢?别说几十年,现在的年轻人就开始摇头了。“我们厂老葛的爱人在洗衣机厂,试销才一百五……”什么是经久不衰的?艺术中的永恒太可怕了,让人望而生畏,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它要求艺术家孤注一掷。床板吱吱响着,娟在翻身。海鸥是孤注一掷的。听听它那发自整个腔体的凄厉的叫声,就不会怀疑这一点。为什么我最近常常想到海呢?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让人轻松。一片烟灰落在月亮附近。唔,遮挡阳光的结果。是呵,艺术家也是人。我大可不必瞧不起康明,彼此彼此。再说,他有他的道理。也许撒谎才是人的本质,而真诚是后天的,真诚需要学习。问题仅仅在于说真话吗?“时间不早了。”娟声音含混地说。这是一种暗示。她在等待着我,像原始部落的女人在等待狩猎的男人,不,是打鱼的男人。手持着鱼叉,腰间裹着兽皮,用整个腔体发出叫声,回答着召唤。“对了,这个月该咱们收水电费了,上个月电费那么贵,准有人偷电……”那间小黑屋不知还在吗?刺鼻的腥臭味,滑腻腻的地板,还有挂在顶棚接雨水的小铁桶。很多年没回去了,真应该回去看看。“明天晚上你去我们家接一下冬冬,我可能加班。”父亲,对我来说永远是个谜。他是怎么淹死的,连我也不知道。他什么也没留下。不,他留下了我。而我将留下什么呢?我把烟头熄灭,关上台灯,一切消失了,月光泻进来,我想起了那个姑娘的笑容。“你怎么不吭气?”娟哼了一声,翻身对着墙壁。她生气了,但却是假的。我揭开被子,扳过她的肩膀,在暗中望着她颤抖的眼皮。“好啦。”我说。她慢慢地抬起胳膊,把脸贴过来。“房子的事……”

 

“祝你的创作永远像喷泉!”老太太说。

 

我放下杯子。

 

“怎么?”老太太望着我。

 

“还是为徐老的健康干一杯吧。”

 

“也好,为了我不甘心进坟墓。”老头说。

 

老太太搛了块鱼放在我面前的小碟里。“尝尝,黄鱼,我的作品。”

 

“不错。”

 

“比起你的小说呢?”

 

“强多了。”

 

老太太神秘地凑过来。“有件事你得好好谢谢我……”

 

“什么事?”

 

“猜猜。”

 

我摇摇头。

 

“猜猜嘛。”她用脚尖踩了我一下。

 

“行啦,”老头不耐烦地用筷子敲敲盘子,“你就会来这套,有什么话直说好了。” 

 

“没你的事!”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前几天,出版社的张社长来,我跟他谈起你。他呀,答应给你出本集子。”

 

“噢。”

 

她在等待我进一步的反应。

 

“谢谢,不过……”我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还是等等再说吧。”

 

“什么?”

 

“我凑不出像样的东西。”

 

“嗬,我这要烧香,老佛爷掉屁股。”

 

“有远见,”老头一边吮着鱼头,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唔,唔,还得看看。”

 

“你看了一辈子,到头来不是也就挂个名,写写回忆录吗?”老太太愤愤地说。

 

“你嚷什么?”老头砰地拍了下桌子,“我至少有值得回忆的事 情!”

 

老太太“哼”了一 声。

 

老头刹那间又心平气和了。他抠出一颗深棕色的鱼眼珠,细细打量着。

 

“你再考虑考虑,别错过机会,”老太太用胳膊抱住干瘪的胸脯,叹了口气,“我去厨房看 看。”

 

“这个老太婆,”老头等她一出门,嘟哝了句,然后转向我,“不要听她的鬼话!”

 

“她是好意。”

 

“你一定有心事?”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没什么,文人嘛,难免多愁善感。”他又死死盯着那颗鱼眼珠。

 

“我只是有点不甘心。”

 

他抬起头,毫无表情地望着我。“你今年多大岁数?”他问。

 

“三十七。”

 

“知道中国历史有多长吗?” 

 

我没有回答。

 

“五千年,”他伸出五根弯曲、颤抖的指头,“不妨多看一看吧,年轻人。”说完,他一口把鱼眼珠吞了进去。

 

我在桌前坐下来。我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我不会再回到甲板上,回到礁石旁,回到那间月光在板缝中鸣响的小黑屋里。我的头有点儿疼,这是酒——那被晒过的粮食在作怪,是阳光在作怪。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哀,真想哭,尽管我很多年不会哭了。说不定我的泪水比别人的更咸,我是渔民的儿子。我的父亲死在海上。他的船翻了,连尸体也没有,在村头的坟地上给他立了一块木牌。那有很多这样的木牌,面朝着海,朝着太阳每天升起的地方。我是幸运的。我不知道那些出过集子的作者,是不是经常路过书店,隔着玻璃看一眼那本自己的书。精装和平装的两种。精装的烫着金字,外面包着质地柔韧的软皮。他们比我更幸运。然而,幸运是会轮换的。我不该停下来。我没有选择的机会,只有机会在选择我。其实,一切本没有什么。我的神经太脆弱了,总有各种噩梦来打搅我,搅得我不安宁。那颗鱼眼珠曾见过海里的一切:水藻、电鳗、珍珠贝……当然,还有海蛎子。别停下来,我才三十七岁,对于搞文学的人来讲,这毕竟是个上升的年纪。那位姑娘的笑容并不只包含纯洁和美,笑容是可以掩饰一切的。然而在笑过的地方要留下痕迹,留下皱纹。

 

我拉开抽屉,怕烫似的摸摸那份稿子的折角。正因为有了阳光,酸葡萄才会成熟起来,酿成甜酒。她是有希望的。那伙大学生的哄笑尽管不那么顺耳,却包含着一种阳光般的赤诚和坦白。咳,想这些干吗,生活永远是具体的。我也有过爱,我也有写这种爱的权利。那是秘密,悲剧中不可超越的秘密,我却触动了它。这不是剽窃,废话,当然不是。

 

我铺开那张画着月亮的稿纸,写了起来。

 

冬冬抱着辆玩具车,踢着一块石子,断断续续地哼着一首歌谣,好像是关于猫和蝴蝶的故事。

 

“快点儿,冬冬,”我拽住他的小手,“别踢石子了。”

 

他环顾着周围行人和车辆的暗影,继续哼哼着。

 

“爸爸,瞧月亮。”他说。

 

月亮又大,又圆。

 

“这不是你的月亮。”

 

“对,不是。”

 

“那、那你的月亮呢?”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们正走进芙蓉树浓密的阴影里。我知道,他在注视着我,却看不清我的 脸。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
评论
snowofjune 回复 悄悄话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