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瞧哎!是联动!一个联动死了!”“啥是联动啊?看你紧张的!”
八宝山殡仪馆告别厅外一处代人写挽联的桌子上,文房四宝齐全,几个工作人员正拿着一份悼词在议论。对话的是一男一女。
男的又说:“你这个年纪的人不懂,联动当年可厉害啦!反江青的!”
幸亏那个女的还没问江青是谁,看上去她有三十五六岁,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是知道江青的,但要知道联动,得在四十五岁以上。
听到议论,旁边一个中年人忍不住插嘴道:“不错,兰厅里躺着的就是一个联动,当年就他在北京展览馆喊的口号,让中央文革不要太狂了!”
女的眼神一亮,道:“快点,快点!再给我拿一份悼词去,我看写得挺好!”
悼词是写给一个叫任志明的逝者的。
八宝山的追悼场所分五处,一般老百姓在竹、兰、菊、梅四厅,高干则在一个叫小礼堂的地方,任志明是老百姓,他在兰厅。
悼词:志明,志明想你哩!任志明 男 1948-2009
你生在新中国诞生的前夕,长在五星红旗下。
我们相识在上世纪六零年代的北京石油学院附中。在记忆中你是学校的活跃分子是个文才出众,思辨灵利,爱好体育,投篮准确,弹跳极佳的英俊少年。你热爱文学,喜欢作诗,主持正义、追求民主自由。你写的诗曾受到著名诗人萧三先生的好评。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你说不定会成为一个诗人哩!
从此班里少一人
文革伊始,我们都“发了高烧”,1966年5月13号,你参与创建成立了石油附中“红卫兵”组织;然而在青春的盲目冲动中,你难能可贵地保持着一个爱党爱国爱民的清醒,一边积极参与“教育改革”,一边又勇敢地反对极左思潮。1966年8月上旬,我们一起到团中央机关礼堂保护胡耀邦同志,搀扶他离开批斗现场,一路上和造反派展开激烈辩论;耀邦叔叔先是默默地听 ,后来说道:“这位小同志说得有道理,要心平气和地讨论问题,要以理服人,要慢慢来。”1966年9月初,你在上海串联期间,面对狂潮滚滚,立场鲜明地保护市委老干部,反对造反派打砸抢……
彭小蒙还是那么瘦
1966年11月,你和一批最早觉察出文革极左性质的北京中学生,再一次勇敢地提出质疑,冒着“炮火”成立了“首都中学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这一下石破天惊,集结了相当一批北京勇敢的中学生,义无反顾地到天安门广场张贴反对“中央文革”大字报,向“中央文革”豢养的极左组织某司令部“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无政府主义极左思潮和打砸抢行为作无畏地斗争……
永远在一起
1966年12月,是我们印象中北京最冷的一个冬天,月初你作为中学红卫兵的代表参加商讨中日青年第二届联欢节事宜。会议期间,中央文革豢养的造反派代表大放厥词,攻击中央领导,破坏会议秩序,使会议不能进行。引起你和其他中学代表的强烈抗议,会后,你们中学代表要求向廖承志同志表达心愿,廖公接见大家时,你问道:为什么造反派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残酷迫害老同志的行径,“中央文革”不仅不管反而支持?……廖公含泪深情地说:要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党、要禁受起委屈。我长征就是带着手铐走过来的,现在是白天挨斗,晚上接见外宾。现在的混乱是暂时的……廖公一席话使你和大家很受启发。接着,你又参与刻写以《红后代》命名的全国最早点名反对江青、戚本禹及“中央文革”的小字报,并用传单形式发向社会。12月26日晚在北京展览馆的群众集会上,你和战友闯上讲台高声呼喊出振聋发聩的最强音:“中央文革某些人不要太狂了!”,“打倒王力、关峰、戚本禹!”,“打倒中央文革的走狗某司令部!”……明明知道是以卵击石,明明知道会结局悲惨,但你和战友还是发出了以生命和自由为代价的呐喊!勇哉志明!壮哉志明!
1967年1月随着上海“一月风暴”后,中央文革加紧了对文化大革命持反对意见人士的镇压,通过他们控制的报刊杂志宣布“联动”为反动组织,对其成员实行了“专政”。1967年1月19日,他们操纵某造反派组织出动千余人包围石油附中,对退守在地下室的你和九位勇敢的中学生施行武斗。而你们不屈地与他们对抗。造反派向地下室灌水、倒汽油、放乙炔、砸铁门……在久攻不下的情况下,只得提出谈判。你和另一同学与中央文革的打手面对面地较量,怒斥他们的打砸行径,直到公安机关派人出面后,你们十个中学生才从容地走出地下室,当你带头唱起《国际歌》的时候,表述了一代青年人反对“中央文革”的决心,震撼了打手们的心灵,鼓励了围观的群众……此后,你因坚持原则而几次被“四人帮”动用手段关押,即使失去自由,你也并没有颓废萎靡。而是焕发出诵诗、作诗热情,除了唐诗宋词信手拈来,自己也平平仄仄地用诗歌舒发心中的激情。你去世后,你的朋友当代诗人郭路生居然一字不差地背诵出当年的诗句:我不爱夏日群芳的娇艳/却爱雨后花姿的凋残/有谁又比得了你呦/更知道人世的艰难 我不爱高悬的星斗/它虽然明亮/却总在空中躲躲闪闪/我仰慕一划而逝的流星/不论落入坟冢还是冲向黑暗/选择命运却是那样的毅然决然 假如在人生这个大舞台上/我注定要扮演一个悲剧中的角色/那么就让这个悲壮的故事/作为我生命史上最后的一篇!
你的青春,因从狂热到清醒而显得深刻;你的性格,因多次身陷囹圄而变得愈加坚毅;你的思想,因穷天地自然政治之变幻而愈加唯物、辩证;你的才华,因饱受挫折而愈发绽放光芒。
联动的女儿
随着1968年来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你和一批“可教育好子女”被发往陕北志丹县农村插队。从北京到延安、从繁华都市到黄土高原,你再次经历人生的酸甜苦辣,陕北酸曲和汉唐雄风伴随着你,壶口瀑布和延河流水滋养着你,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北京的娃儿放羊的铲。在山丹丹的簇拥和信天游的熏陶下,你跟在老黄牛的后面,用祖先留下的铁犁,播撒着人生的希望,继续着先辈们与陕北的小米情缘。这期间,你在各个知青点间尽情地漫游交往,畅想着蓄势待飞的明天;你承受了,你感受了,你享受了!志明,你没有浪费时间!打小你诗情画意,却不料在无书可读的年代迷上了教学,被选送到延安无线电厂后,你自学了微积分,钻研高等数学,继而凭借数学才能,于1978年辗转回到北京,在一个学校担任数学教员,一面苦心教学,一面继续攻研着深奥的数字之谜,独自研究了诸如《环上矩阵环的互理想结构及其同构类》、《比较利益原理的评价与改进》等多个学术课题。近年,听说你又开始挑战世界级数学难题“黎曼猜想”,时光居然把你从“莎士比亚”雕刻为“爱因斯坦”!
1979年,党中央在拨乱反正的历史洪流中,你和我们一起开始了为“联动”平反的艰苦申诉。使联动问题得到部分决解;1981年随清查“三种人”运动牵连到“联动”成员、“西纠”成员,使得这些当年的中学生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你再次挺身而出,和我们一起投入为“联动”彻底平反的工作中。通过上访中组部、公安部、团中央,致函中央领导人申诉情况,使这些革命前辈了解了真实情况,继而,胡耀邦、陈云,王震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做出重要批示,由公安部、中组部、团中央联席开会座谈研究,经调查核实,正式做出决定、发布文件为“联动”组织和成员彻底平反!在这个文件中也为“西纠”组织和成员彻底做了平反。中组部有关部门的一位领导的接见中,深情地我们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做出“党的若干历史问题决议”中,有一段文字强调(大意):就是在“中央文革”肆虐,“四人帮”极左思潮猖狂时,也有部分青年人站出来反对他们的倒行逆施……这部分青年人指的就是你们!
改革开放以来,你继续着青年时代的勇敢,却又增添了更多的理智与智慧。在新的历史时期继续你的贡献。你从来不等不靠,你从来敢于担当,这一份智慧和勇气,来源于你对祖国的深爱!
深情的告别
半年前,听说你得了重病,且人在上海,我们哥儿几个一直想去看看你,逗逗你,帮帮你,可不是忙,就是病,总也凑不到一块,心想,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那么坚强的一条汉子,总不至于让病拿住……偏偏你真的让那可恨的癌细胞拿住了、捆走了!你不该呀!志明!说好晚年一起在北京总结以住,品味人生;说好青春时代的热情不丢、不弃、不忘!说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就是一个个地离开人世,也要集结在一起,继续我们天上地下的探索……一个甲子的人生,你呀志明,虽然短促,却波澜壮阔,虽然无名,却真挚动人。你经历了人生,享受了人生,你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生。你值啦!
火焰驹在注视
咱们也无权为你盖棺定论,只是说说对你的感受:你敢想、敢爱、敢恨、敢做、敢为、敢宣布自己的见解;你有豪情、能豪饮、有豪迈人生旅程;你为朋友为亲人善于负重忍辱;你不能原谅虚假和虚伪;你喜欢真诚和争论;你愿与人平等相处,你更愿享受自由和浪漫;你的交友很广,不论贵贱贫富一律以诚相待;你涉猎甚广、谈吐不凡、善于探究问题辨明事理……
志明、志明,想你哩。你好走,你活在我和朋友们的心里哩!
你的朋友、亲人和石油附中战友
火焰驹代笔、深红格瓦拉修改
2009.6.25
附记:兰厅里花圈表明除志明所在石油附中,还有清华附中及北大、人大、钢院、民院、北航、地质等附中,还有一O一、八一学校、六中、八中等学校的“联动”都来了代表。兰厅呈哑铃形,志明躺在里间,中间是可容四人并肩前行的短短的走廊,外间是休息大厅,遗体告别本来是一个鱼贯而入、鱼贯而出的形式,有人向家属建议“走一个正规的程序”,家属同意后,“联动”们满满地站了一地,推举著名的“老贺”致悼词,“老贺”当年就长得面相老,中央文革还把他当成操纵联动的老干部哩!其实他是老高二的,年龄偏大原因是他当过一阵兵后才继续读书的,如今他已经是副部级,真成了老干部了!“老贺”念着念着,冒出了一句“他妈的,写得还挺酸!”俨然回到当年。
著名的老贺在致悼词
志明既听不见悼词,也听不见那句“他妈的”,他躺在花丛里,心跳停止、气息全无,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人很瘦,脸上有化冻后凝结的水珠,据说他在生命的最后时间还在一边做化疗、一边抽烟。任志明就这样在人海中消失了,留下的诗,却展示了一个热血少年的情怀:“假如日落才能出霞,假如藤枯才能熟瓜,假如壮烈要用冷漠的死来写,假如忠诚要用热情的血来画。为了高尚的友情的荣誉,我愿用身上的血,绽开灵魂的花。(1968年12月)”
青春时代的冲动和狂热,或许永远不会被人理解和原谅;然而那难能可贵的觉醒、反抗、反思,却令他和他的同学们直到白发丛生时都感到欣慰、值得,这一代人匍下身子化为石子儿,却一个个睁大着敏锐的眼睛,只要有一口气,就是极左、极右或形左而实右的天敌!探究其底,竟然是――纯洁。
火焰驹问:“悼词你发不发博客?”
深红说:“那得等你同意。标题都想好了――一个联动分子的葬礼。”
“一个联动成员!”严肃地,他更正道。
深红写于2009年6月30日
注:2009年9月25日志明的妻子女儿把老贺、火焰驹等约到一起,向大家表示谢意,席间经询问,组织者之一的老郭同意我发一批照片“那有什么?发呗!”如此,我才把这些照片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