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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父亲是我的一面镜子

(2019-10-24 17:04:51) 下一个

父亲是我的一面镜子
对话傅聪

© 采写:金圣华
© 受访:傅聪

傅雷与夫人朱梅馥

  金圣华:很多人都在谈傅雷,今天的访问,最想知道的就是,在你心目当中,父亲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你曾经说过,他像头孤独的狮子,他既温柔又高傲,又是个Renaissance Man,可不可以请你具体的说一说?因为没有人知道得比你更清楚。

  傅聪:(沉吟良久)唉!真不知从何说起……讲到我爸爸,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一切烦恼都是从他而来的,我们有很多地方太相似了,使我几乎不能客观地描绘他。他当年经历过的种种痛苦,似乎都由我承受下来了。

  金圣华:你这种感觉是从小就有的?还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感到沉重?

  傅聪:他的愤世嫉俗,好像自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已经感受得到了。他是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他认为这世界既可怕又肮脏;另一方面,他对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又是如此的关怀,如此的痛心疾首。记得那时候,国内发生了闻一多、李公朴的事;而国际上,1948年,甘地又遭暗杀,父亲可以为这些事忽然几天不吃饭,关着门不见人。那些日子里,我们都见不着他,只记得妈妈流着眼泪,敲着门说:“老傅啊!不要这样,吃点东西吧!” 
  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任何人都很难理解为什么他当年对我这么不近情理。你看我这个疤(指着鼻梁上的疤痕),就是五岁时,有一次,他在吃花生米,我在写字,不知为什么,他火了,一个不高兴,拿起盘子就摔过来,一下打中我,立即血流如注,给送到医院里去。

  金圣华:怪不得《傅雷家书》中,第一句就说对不起你,他大概是为你整个童年所受的磨难而道歉吧!

  傅聪:唉!压力!他内心感受的痛苦!另一方面,他又对一切都那么关心。也许是因为家庭背景的关系。祖父当年遭受冤狱,出狱后不久亡故。祖母二十一岁守寡,父亲是自小由寡母带大的。他童年连一个小朋友也没有,在浦东乡下念古文。祖母不识字,请了一位老先生来教他。有时候,他偶尔看到窗外,春天有一只蝴蝶飞来,对他来说,这已是童年最美的回忆了。 
  唉!他的内心生活可不得了,如海洋一般汹涌澎湃,热情洋溢!从他绐我抄写的《希腊的雕塑》就可见一斑。六万字,他用蝇头小楷,每天抄一段,抄了整整一个月! 
  告诉你,萧邦也是这样的。听他的音乐,可知道他的感情是无比的热烈,而这种感情,一旦表现到他音乐的手抄本上,就变成了一丝不苟的专注与缜密。这都是同样的热情啊!到火中去炼的,一遍又一遍,直至千百遍! 
  父亲热情洋溢,可是发起脾气来就没法控制。我也有很可怕的脾气,我的音乐朋友就在我的音乐中听出狂暴的力量来。 
  那一年,我刚到波兰,有一次弹琴,我的先生跟我说:“聪啊!你的心中有一头猛虎,你得好好控制住啊!”(笑)我的老师很明白,我一定得拉住它!(叹气)。 
  我爸爸的性格,不是平常人的性格。他的性格,可以说是“larger than life”的。他一方面可以这样热情洋溢,另一方面,他的逻辑性、他的思想又可以这么严谨缜密。这种结合很奇怪。很多朋友若有生活上或感情上的问题,来找我爸爸,他可以是他们最好的良师益友。喔!他的分析能力简直是了不得!但是,处理自己儿子的事,却毫无办法,一点也不客观。这是他在家庭方面的情况。然后,家事、国事、天下事,都是如此,一辈子如此。郑振铎有一次对我爸爸说:“老傅啊!你的赤子之心哪!你有一天可真要为这个而受难啊!”我爸爸真的就是有这个赤子之心。而他之所以有这么宽广的胸襟,也就是因为有赤子之心。

  金圣华:你可不可告诉我依你看来,假如你父亲当年不去做翻译工作,他是否可以成为一个作家?

  傅聪:他年轻时创作过,可是不满意。

  金圣华:他这么一个才情横溢、热情奔放的人,是因为要求太高,所以创作时,对自己不满,还是因为有其他原因使他却步?

  傅聪:(沉吟)这个……我想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性格,我刚才说过,他既热情洋溢,又长于冷静的分析,所以他写文学评论很精辟,我认为他那篇评论张爱玲小说的文章是头等的文学批评,简直一针见血。 
  在音乐史上,19世纪的俄国出现了一个五人集团,即所谓的“强人集团”。这集团的成员包括巴拉基列夫、鲍罗廷、穆索尔斯基、居伊、以及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其实,五人之外,另外还有一个中心人物,即斯塔索夫,他可说是这个集团的灵魂,是背后的思想者与推动者。我觉得我父亲就是这种人。

  金圣华:他可说是一种原动力。

  傅聪:我再给你举两个有关中国音乐界和美术界的例子吧! 
  先说美术界。黄宾虹八十岁之前从来没开过展览会。他的第一次展览会,是我父亲替他办的。那时候,黄宾虹并没有得到特殊的器重。我父亲大声疾呼,还替他写了“观画答客问”,为黄老解释他的艺术是怎么一回事。 
  黄宾虹又是一个有了不得的赤子之心的人。那时,他很穷,可是不要钱,完全是苦行僧的作风,一辈子献身给艺术。我爸爸总是说黄怎么怎么好,叫朋友去买画,例如宋淇等。 
  黄宾虹去世弥留之时,还提起我爸爸,说是他毕生最知己的朋友。他们是忘年之交,年纪相差五十岁。黄出生于1865年,他是德布西同时代的人啊!我记得小时候,黄宾虹的画和信,源源不绝的寄到我们家里。 
  现在举个音乐界的例子。谭小麟你知道吧!他是上海的中国作曲家,抗战时到美国去,进了耶鲁大学,得到著名作曲家兴德米特(Paul Hindemith)的指导。后来,回到上海音乐学院当作曲系教授,1948年得了小儿麻痹症,两天就死了。当时才三十几岁,年轻得很。他原来是搞中国乐器的,是个徐志摩式的人物,真正的美男子,气质极好,一方面有中国传统的根底,一方面又去美国深造。可惜早逝,只写了几首歌,却水准极高。 
  他死后,我父亲替他印了这些歌,存了几份,一份寄给周扬,请他保存下来,说总有一天会知道谭小麟的价值的。 
  这两个例子,说明我父亲有他的眼光,而且,他的体会比一般人深。他会给你分析,前后左右,古今中外。他坐在家中,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整天议论国家大事 
  有时候,爸爸说儿子是面镜子,我倒觉得爸爸是一面镜子。我的朋友们就常说:“你为什么对一些事,有这么坚定的信念?” 
  我父亲有很强的信念,但这不是说他没有疑惑。他有很多疑问,他的内心汹涌澎湃,尤其到了后期,更是如此。我也觉得这跟他年龄的增长,或跟当时的环境有关系,但是,我不处在他那样的环境,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啊!

  金圣华:这就是我要问的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你有没有对以前不了解的东西,越来越了解呢?

  傅聪:我跟你讲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罗素在他的自传里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有些人说,人老了,变得越来越明智。不过,我却不能苟同,我认为人变得有所畏惧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大约二十年前,我跟大提琴家托特利埃(Tortelier)一起来香港演奏。演奏会完毕后我们去散步聊天。我说我喜爱晚年的贝多芬,他却说:“我喜欢中年的贝多芬”,我记得他用了一句法文,说那阶段的贝多芬,如日中天,就像一棵充满浆汁的树。说得很有意思。我记得父亲在《家书》也提过,贝多芬挣扎了一辈子,最后终于向命运妥协了。我马上联想到罗素的话。从生命本身来说,从萌芽开始,经过如日中天的阶段,最后终于走下坡。当然,以另一个角度来说,可以认为人到了晚年,变得安详恬静,变得明智了,但人始终会向命运妥协、接受现实的。

  金圣华:这么说来,你父亲在人生道上经过了这么多阶段,而你也越来越认同他的观点他。到了后来开始有一种回归的感觉,从西方的美回归,越来越觉中国文化之美。他的视野那么远、那么广,为何有这种感觉?

  傅聪:我可能比他还早一点有这样的感觉。我并没有硬要把中国的东西强加于人。事实上,我时常强调,所有的文化到了最高的境界,是彼此互通的,这就是父亲信中时常提到的“希腊精神”。这种精神所强调的是平衡、自然的发展,是充沛的生命力,“既恬静又健康”。丹纳(Taine)说过,所谓的古典精神,第一要点是健康,不是无病呻吟,换言之,是生意盎然而毫不夸张的。就在这一方面,我跟某些欧洲人的看法不太一样。他们认为古典精神是刻板拘谨、一板一眼的,其实,真正的古典精神可绝不是教条式或机械化的啊! 
  我想,我自己随时思考阅读,总有一天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但是,我父亲寄书给我,我当时一看到丹纳在书中说:“古典精神的第一要点是健康”,就觉得在理论上,这番话对我起了很大的印证的作用。这一点,对我是十分重要的。

  金圣华:很多人都说,你父亲怎么栽培你,其实,他就是在这些方面,给你寄书,跟你讨论,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滋养。

  傅聪:对我来说,他虽然在千里之外,但我们在心灵上是非常接近的。

  金圣华:所以我说,到了后来,你们不仅仅是父子在通讯,而是两个艺术家在展开对话。

  傅聪:我很遗憾,我们隔得这么远,有许多话我不能具体跟他讲。他在国外五年,我在国外这么多年,我有机会接触过的事物,至少在音乐方面,那是他不可能接触到的,这么一个了不得的世界!我可以介绍给他,解释给他听,多可惜啊!

  金圣华:从1958年到1966年,你们书信往返,他写了这么多,你的回信却很少啊!

  傅聪:我不敢写,我只写这么少的信,只要随便说一句,一个小小的感想,就引起了父亲这样的反应,如汪洋大海,源源不绝而来,我要再多写一些,那更不得了,那就什么也不必干,钢琴也不必练,整天得写信了!(笑)

  金圣华:他可真是你的知己。

  傅聪我想,我们实在太相像了,互相成为对方的一面镜子。譬如说,对艺术的看法,对艺术背后所追求的东西,都很一致。假如我在信上提到喜欢一首什么诗词,我们的爱好,永远是不谋而合的。

  金圣华:有很多人误解,认为你父亲要把你造成一个模子,跟着他走,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傅聪:对啊!完全不是那样!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常感到父亲身上的确带有儒家的烙印,也难怪有人看了《家书》后,有这样的感觉。

  金圣华:例如教你怎么为人处事,怎么签名,弹琴时身体不可摇动,围巾应该怎么摆放等等。

  傅聪: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完全不重要!这是由于我父亲的背景教养遗留下来的,就像他说话的样子、走路的姿势一般,改不了的!我们在艺术天地中对学问的追求与交流,才真是《家书》的精髓!很多时候,我担心不少人看《家书》,只看到枝节,看到皮毛,斤斤计较,进不了这个境界。

  金圣华:对啊!不少批评是很皮毛的,在外围团团转。你父亲的精神领域那么辽阔,那么深远,可是到了晚年,因为环境的关系,他无法再拓展视野,只好把魂魄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是他的眼睛,你是他的耳朵。

  傅聪:对对!就是这样。

  金圣华:他在精神上追随着你,亦步亦趋。你说过,他出国只有五年,如果不是碍于环境,他的成就,岂止于此。他研究巴尔扎克,曾经说过,这些年来,出了这么多研究文集与成果,他多么希望能有机会再去法国作深入研究啊!

  傅聪:对!他说了不知多少次!

  金圣华:每想到这里,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感觉。你在外面的一举一动,你信中的一字一句,都可以触发起他无比的想像力,感受源源不绝,如汪洋大海而来。他的魂魄全系在你身上,幸亏有你,要不然,精神何处寄?

  傅聪:那也不然,有朋友来访,他也是滔滔不绝的。

  金圣华:但这不一样,你是他生命的延续,这在朋友身上是找不到的。

  傅聪:对!他跟我一切都可以交流。朋友中很少人能在每一方面都跟我父亲谈得来,他的兴趣特别广。1956年鸣放的时候,他写了十几封意见书,对于每一行,如出版界、翻译界、美术界、音乐界等等,他都可以发表意见。其实,出版方面的事,涉及了管理学的问题,但他天下事,样样都要思考,觉得该如何如何去处理。他对古今中外的事都懂得很深,他跟我的交流的确是很广的。

  金圣华:你是从很小开始,就受到潜移默化的吧?

  傅聪:从我有记忆起,就经常看到北京来的信件。爸爸拆开来看,他讲的往往是行家话,只有六、七岁的我,能懂几句呢?可是,不知如何,这些事物自然而然在我身上产生影响,我也不知哪天开始懂了,包括打桥牌,也只是在背后看看,就这样学会了。 
  讨论天下事,也是从小开始的。父亲好客,家里永远高朋满座,都是他的朋友来看他,他从来不出去。 
  父亲的另一特点是爱才,所以他才花了那么多精力,发疯似的去写《论张爱玲的小说》。那是1943年的事,当时我还只有七、八岁,忽然看到他天天张爱玲长,张爱玲短,其实,他是第一个写张爱玲的,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有这篇文章。 
  父亲又喜欢为朋友打气,《家书》中不是常提起吗?某某人沮丧失望了,没有冲劲了,他就去鼓励人家,他对朋友的事,比朋友自己都着急。

  金圣华:所以他的朋友都既爱他又怕他,是吗?在他面前,朋友都松懈不得。

  傅聪:他就是这样一片赤诚。像我爸爸这样热情的人,真是不多见。

  金圣华:你父亲不让你小时候上学,他自已来教,假如你的表现不符合他的期望,会不会受到惩罚,这跟你小时受的磨难,有没有关系?

  傅聪:我真不懂为什么小时经常挨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念书特别笨?我只知道一点,我小时候念的东西到外国这么多年来,还根深蒂固。人家总是觉得我父亲对他儿子的爱简直浓得要命,为什么?因为他看到他在我小时候播的种子,居然在我心中扎得这么深,从我的反应中,他知道这一点。 
  记得第一课上《论语》,就学什么“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其实,这就是我的人生价值,是我一辈子身体力行的方式。 
  当初,我得了奖,楼适夷告诉我,我爸爸最担心是我给胜利冲昏了头脑。其实,他很早就发现,他的人生观在我心中已经生根,而且扎得这么深。至少,他所追求的理想,已在我身上得到部分的体现。 
  我记得有一回写信给他,跟他提起为什么孔夫子特别喜欢颜回的事,所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金圣华:对啊!你父亲很高兴,马上给你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

  傅聪:我记得在信上说,虽然孔子是儒家,其实是个道家。他倡导返璞归真的道理,视物质为身外之物。

  金圣华:收到你的信,就是他最大的安慰,赋予他生命的意义。你写信写得少,一方面是因为时间不够,一方面也因为诉诸文字,不能畅所欲言,对不对?

  傅聪:我是一个即兴式的人,我没有耐性像我爸爸那样长篇累牍的写信。我的耐性都用在练琴上,为了磨练一句乐曲,我可以弹上几千遍,对我的家里人来说,简直像梦魇一样,害得他们都很受罪。

  金圣华:你这种耐性跟你父亲替你手抄音乐笔记或《希腊的雕塑》的耐性十分相像。

  傅聪:我不知道是先天还是后天的影响,或是两者兼备,我的确而且秉承了爸爸的一切,也许是因为生活在一起,看到他对人对事的反应吧!我从很小开始,就看到了灵魂痛苦的深渊,看到他内心的挣扎,以及生命的悲剧性。在我父亲身上,找不到一丁点虚伪的成份,任何事情都是至真至诚的。 
  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我对爸爸没有一丝怨怼。其实,他当年对我的惩罚,我都记不起,一点也记不起。在父亲狂暴面的背后,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内心的煎熬与磨难,这对我来说——我日后正好成为一个演奏艺术家,恰恰给予我一种能力,使我对人性中“larger than life”的意义,即白辽士(Berlioz)所说,“灵魂的深渊”,能有所理解及演绎。 
  记得那一年,我从罗马尼亚回国,还未正式出国,回北京正准备去波兰,爸爸给我写了一系列的忏悔的信,像诗一般的美,很动人,可惜我当时太年轻了,这批信都没有了,一封都没留下来。 
  当时我很感动,但我对爸爸说:“对我来说,这些事,我一件也记不得了。”相反的,我看到事情背后的一面。我一开始就接触到事情的本质,就好比一开始就面对“哈姆雷特”及“李尔王”一般,是有血有肉的,是生命的精髓,血淋淋的!你面对它、感受它、经历它!事情就是这样!这也就是我力量的泉源!

  金圣华:你是说找到一些可以作为支柱的事物?

  傅聪:不!我是说,我有这种能力,在我最沮丧消沉的时候,总是感到,在生命一开始,已经在感情上经历过最强烈的痛苦,因而一切磨难都不足道。 
  我父亲的忏悔信,像诗一样,他又用了很多譬喻,很有哲学意味,例如严冬如何摧残,暴风雨如何来临等等。很美!我能够深深的领会。

  金圣华:你有一面镜子呀!

  傅聪:对!我爸爸就是我的镜子,我从小就是这样看着他长大的。这一切,成为我的本性,并不是刻意去模仿他。 
  事实上,不是他怎么严格的管教我,表面的东西,如生活小节,对我一点也不起作用,本性是不能管教的。但是他的价值观,他对生命的看法,却使我感受到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有人说我爸爸那时要是忍一忍,就活下来了。其实,他那时弃世,还算是幸运的,他要是活下来,会受更大的苦难。 
  我好像早已知道他会走上这条路的。他不可能不如此,这点,我完全明白。

  金圣华:其实你们在一起的时候——

  傅聪:非常短。我长大离开后,回去过两次。1956年回去一个月,1957年才三天,就回北京,卷在反右运动中挨斗去了。从此以后,就没有跟父亲再见。

  金圣华:你的童年,不准做这,不准做那,也够苦的。

  傅聪:也不是这样。不是完全不准玩,有时他说了要我做功课,我不听出去玩,才会这样。

  金圣华:你练琴不用逼吧?

  傅聪:我一面练琴,一面看《水浒传》呀!就是这样,这里是琴谱,我就automatic的练(弹琴示范),忽然,背后大喝一声,就像《水浒传》里形容的一样,我爸爸走路没有声音的,忽然走到背后,这就给打得半死!(笑)我还有本领弹automatic的巴赫呢!一面看书,一面弹得模棱两可像巴赫似的。

  金圣华:看书也不是什么坏事啊!想当年,你学琴,才九岁左右吧!

  傅聪:其实,我小时候学琴学得很少,但很快。从小,一开始学就摇头摆尾,很像一回事。我不是enfant prodige(神童),我学琴学得晚,但一开始学,就发现音乐对我有特殊的意义,这一点我是一早就知道的。

  金圣华:时间差不多了。关于傅雷先生,请问你还有什么要补充?

  傅聪:我爸爸还有另外一面。他一方面讲西方的人道主义,希腊精神,但我永远不能忘记他在家里慷慨激昂的谈“死谏”,所谓的“抬了棺材见皇帝”。他对这中国文化中特殊的悲剧精神,很有感受。我父亲一开始就是martyr(烈士)的典型,这就是他的Karma(命运)。 
  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这传统有种特殊的感情。我父亲认为人有自己的选择,有最终的自由去选择死亡,这跟西方文化尤其是基督教的传统正好相反。基督教认为人没有权力去自选死亡之途,但对我父亲来说,“死谏”正是所谓不妥协精神最极限的、最积极的表现。 
  他说过人必死亡,而在死亡之前,人人平等。

  金圣华:因此,他可以凛然踏上死亡之途。其实,他最后选择的不归路,是他老早就已经决定的。

  傅聪:就是这样。

  金圣华:我觉得他的做法,已经超越了“士可杀、不可辱”的层次。不是因为受了辱才去自杀,而是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心,自己选择这条路的。

  傅聪:我1979年第一次回去参加父亲的追悼会,他的老朋友告诉我说,1966年“文革”才开始一个月的时候,他已经在说:“我快要走了,我要走了……。”朋友们都觉得提心吊胆。 
  他对这世界已经无所留恋。从我有记忆开始,就知道他基本上是个极端愤世嫉俗的人,就像《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本书所说的一样。但他同时爱艺术爱美丽的东西、爱可爱的人和自然界。他的爱与他的恨一般强烈。 
  我的父亲是“孤独的狮子”,他是Cassandra(卡珊德拉)一类的人物。

  本文选自《傅雷与他的世界》,金圣华/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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