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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的沈从文 | 黄永玉

(2018-05-09 15:40:14) 下一个

平常的沈从文

 

文 | 黄永玉

 

1949年8月香港《大公报》副刊发表沈从文长信《我们这里的人只想做事》。

 

 

1950年沈从文与香港来的表侄黄永玉在家门前。

 

一九四六年开始,我同表叔沈从文开始通信,积累到文化大革命前,大约有了一两百封。可惜在“文革”时,全给弄得没有了,如果有,我一定可以作出一个这方面有趣的学术报告,现在却不行。

 

沈从文在解放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次为他出的一本作品选中,他自己的序言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

 

这句伤感的预言并没有应验,他没有想到,他的作品和他的读者都红光满面长生不老。“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沈从文和他的作品在人间却正方兴未艾。 

 

1979年12月31日,黄永玉完成的《太阳下的风景》,已成为书写沈从文最好的经典之作。

 

1981年2月沈从文在美国斯坦佛大学讲学。

 

1982年,沈从文黄永玉叔侄二人,在就读过的母校文昌阁小学前合影留念。

 

1982年黄永玉陪同沈从文最后一次回凤凰,沈从文在文昌阁小学听课。

 

在平常生活中,说到“伟大”,不免都牵涉到太阳,甚至有时候连毫无活力的月亮也沾了光,虽然它只是一点太阳反射过来的幽光。

 

沈从文一点也不伟大,若是有人说沈从文伟大,那简直是笑话。他从来没有在“伟大”荣耀概念里生活过一秒钟。

 

他说过:“我从来没想过‘突破’,我只是‘完成’。”他的一生,是不停地“完成”的一生。如果硬要把文化和宇宙天体联系起来的话,他不过是一颗星星,一颗不仰仗什么什么而自己发光的星星。 

 

如果硬要在他头上加一个非常的形容词的话,他是非常非常的“平常”。他的人格、生活、情感、欲望、工作和与人相处的方式,都在平常的状态运行。

 

老子曰:“上善若水”,他就像水那么平常。永远向下,向人民流动,滋养生灵,长年累月生发出水磨石穿的力量。

 

因为平常,在困苦生活中才能结出从容的丰硕果实。 

 

《从文自传》书影。

 

黄永玉先生在李辉收藏的《从文自传》题跋相赠。

 

在密锣紧鼓的“反右”前夜,他在上海写给表婶的家书中就表示:“作家写不出东西怎么能怪共产党呢?”(大意)这倒不是说他对党的政策有深刻的认识和紧密关系,甚或是聪明的预见,他只不过是个文艺属性浓密的人,写不写得好作品,他认为是每个人自己才情份内的事。 

 

所以他也派生出这样的一些话:“写一辈子小说,写得好是应该的;写不好才是怪事咧!” 

 

好些年前,日本政府部门派了三个专家来找我,据说要向我请教,日本某张钞票上古代皇太子的画像,因为服式制度上出现了怀疑,因此考虑那位皇太子是不是真的皇太子?若果这样,那张钞票就可能要废止了。这是个大事情,问起我,我没有这个知识,我说幸好有位研究这方面的大专家长辈,我们可以去请教他。先征求他的同意,同意了,我们便去他的家里。 

 

他很愿意说说这方面的见解。 

 

在他的客室里请他欣赏带来的图片。 

 

他仔细地翻了又翻,然后说: “……既然这位太子在长安住过很久,人又年轻,那一定是很开心的了。青年人嘛!长安是很繁荣的,那么买点外国服饰穿戴穿戴、在迎合新潮中得到快乐那是有的;就好像现在的青年男女穿牛仔裤赶时髦一样。如果皇上接见或是盛典,他是会换上正统衣服的。 

 

敦煌壁画上有穿黑白直条窄裤子的青年,看得出是西域的进口裤子(至今意大利还有同样直纹黑白道的衣装)。不要因为服装某些地方不统一就否定全局,要研究那段社会历史生活、制度的‘意外’和‘偶然’。

 

你们这位皇太子是个新鲜活泼的人,在长安日子过得好,回日本后也舍不得把长安带回的这些服饰丢掉,像我们今天的人留恋旅游纪念品的爱好一样……” 

 

问题就释然了,听说那张钞票今天还在使用。 

 

那一次会面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至今还记得住的是,他跟大家还说了另外些话。 

 

客人问起他的文学生活时,他也高兴地说到正在研究服饰的经过,并且说:“……那也是很‘文学’的!”并且哈哈笑了起来。——“我像写小说那样写它们。” 

 

这是真的,那是本很美的文学作品。 

 

这几十年来我们相处的时候,很少有机会谈到学习改造,更不可能谈到马列主义。在我几十年印象中,他跟马列主义的关系好像不太大。

 

干校期间,沈从文为黄永玉写家族小说,第一章《来的是谁?》 (1)。

 

干校期间,沈从文为黄永玉写家族小说,第一章《来的是谁?》 (2)。

 

干校期间,沈从文为黄永玉写家族小说,第一章《来的是谁?》 (3)。

 

有时候他在报纸上发表有关自我改造的文章,末尾表决心时总要提到“今后我一定要加强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我也半信半疑了。我想,像我们这一类人,似乎是不太有资格谈马列主义…… 

 

没想到,他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在学术研究上开创一个好大的局面!用得这么实在、这么好。把文物研究跟哲学原理联系起来得出丰硕成果的竟然会是沈从文! 

 

在那次谈话快要结束时他说:“……我一生,从不相信权力,只相信智慧。” 

 

在文学方面,我只读他的书,交谈得少,原因是漫长动荡的年月中没有这种心情。我认为文学仍然是他内心深处的中心,他也不愿接触那处“痛感神经”。用大量的精力、全面深入地在文物方面游弋。

 

他默默地,含辛茹苦地赢得最后的微笑。 

 

卡夫卡说过:“要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痛苦!” 

 

这说来容易,做起来难。 

 

沈从文对待苦难的态度十分潇洒。 

 

文革期间,沈从文与黄永玉在“罐斋”家中。

 

文革期间与沈从文。

 

“文革”高潮时,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我们各人吃着各人的“全餐”(西餐有开胃小菜,有汤,有头道菜,二道菜,有点心,有咖啡或茶)。忽然在东堂子胡同迎面相遇了,他看到我,他装着没看到我,我们擦身而过。这一瞬间,他头都不歪地说了四个字:“要从容啊!” 

 

他是我的亲人,是我的骨肉长辈,我们却不敢停下来叙叙别情,交换交换痛苦;不能拉拉手,拥抱一下,痛快地哭一场。 

 

“要从容啊!”这几个字包含了多少内情。也好像是家乡土地通过他的嘴巴对我们两代人的关照,叮咛,鼓励。 

 

我们中央美院有位很有学问的研究家,是他以前的老学生,和我们的关系十分亲密,并且跟我同住一个院子。“文革”一开始,他嚇破了胆,一个下午,他紧张地、悄悄地走近我住的门口,轻轻地、十分体贴地告诉我:“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把你和你表叔都揭发了!” 

 

这个王八蛋,他到底揭些什么事?我也不好再问他“你个狗日的,你到底揭发些什么?”他是个非常善良的胆小鬼,他一定会把事情搞得颠三倒四。我恨不得给他脸上两拳,可他身体不好,他经不起…… 

 

黄永玉1947年为沈从文小说《边城》所作木刻。

 

黄永玉为沈从文小说《边城》插图,1947年。

 

1950年黄永玉拍摄的凤凰虹桥与古城风景。

 

黄永玉画沈从文大哥像 ,大满即大叔(1)

 

黄永玉画沈从文大哥像 ,大满即大叔(2)。

 

黄永玉画沈从文故居速写。

 

黄永玉六十年代初为沈从文的第一本《龙凤艺术》设计封面速写,沈从文题签。

 

沈从文五十年代为黄永玉《阿诗玛》一书题签。

 

我连忙跑去告诉表叔。 

 

难以想象地,表叔偷偷笑起来,悄悄告诉我:“会,会,这人会这样的,在昆明跑警报的时候,他过乡里浅水河都怕,要个比他矮的同学背过去……” 

 

日子松点的时候,我们见了面,能在家里坐一坐喝口水了,他说他每天在天安门历史博物馆扫女厕所。 

 

“这是造反派领导、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 

 

他说,有一天开斗争会的时候,有人把一张标语用浆糊刷在他的背上,斗争会完了,他揭下那张“打倒反共文人沈从文”的标语一看,他说:“那书法太不像话了,在我的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他原应该好好练一练的!” 

 

有一次,我跟他从东城小羊宜宾胡同走过,公共厕所里有人一边上厕所一边吹笛子,是一首造反派的歌。他说:“你听,‘弦歌之声不绝于耳!’” 

 

时间过得很快,他到湖北咸宁干校去了,我也在河北磁县在解放军监管下劳动了三年,我们有通信。他那个地方虽然名叫双溪有万顷荷花,老人家身心的凄苦却是可想而知的,他来信居然说:“这里周围都是荷花,灿烂极了,你若来……”我怎么能来呢?我不免想起李清照的词来,回他的信时顺便写下那半阙: 

 

“闻道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在双溪,身边无任何参考,仅凭记忆,他完成了二十一万字的服装史。 

 

他那种寂寞的振作,真为受苦的读书人争气! 

 

钱锺书先生,我们同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一次在我家聊天他谈到表叔时说:“你别看从文这人微笑温和,文雅委婉,他不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钱先生道德上也是个了不起的人。“四人帮”时代,江青让人请他去参加人民大会堂国宴,他告诉来人说: “我不去!” 

 

来人说:“这是江青同志点了名的……” 

 

钱先生仍说:“呵!呵!我不去!哈!” 

 

来人说:“那么,我可不可以说钱先生这两天身体不舒服……” 

 

“不!不!”钱先生说,“我身体很好!”) 

 

表叔桌子上有具陈旧破烂的收音机,每天工作开始他便打开这架一点具体声音都没有只会吵闹的东西。他利用这种声音作屏障隔开周围的繁嚣进行工作。 

 

他是利奥纳多•达•芬奇类型的人。一个小学甚至没有毕业的人,他的才能智慧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想来想去,始终得不到准确结论,赖着脸皮说,我们故乡山水的影响吧。 

 

2015年4月,将沈从文写黄家故事、黄永玉写沈家故事文章结集为《沈从文与我》,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

 

黄永玉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朱雀城》三卷本。

 

黄永玉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二部《八年》,出版上、中两册。

 

对音乐的理解,这是个奇迹。 

 

托尔斯泰有过对音乐的妙论:“音乐令人产生从未有过的回忆。”美,但不中肯。 

 

表叔说:“音乐,时间和空间的关系!” 

 

这是个准确定律。是他三十多年前说过的话。 

 

他喜欢莫扎特,喜欢巴赫,从中也提到音乐结构…… 

 

他真是个智者,他看不懂乐谱,可能简谱也读不清,你听他谈音乐,一套又一套,和音乐一样好听,发人聪明。 

 

他说:“美,不免令人心酸!” 

 

这,说的是像他自己的生涯。 

 

我尊敬的前辈聂绀弩先生,因为他从来是个左派,几十年来跟沈从文有着远距离的敌视。六十年代初,绀弩老人从东北劳改回来,从我家借走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作品选,过了几天,绀弩先生在我家肃穆地对我说: 

 

“我看了《丈夫》,对沈从文认识得太迟了。一个刚刚二十一岁的青年写出中国农民这么创痕渊深的感情,真像普希金说过的‘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那么成熟的头脑和技巧!……” 

 

我没有把绀弩先生的话告诉表叔。我深深了解,他不会在乎多年对手的这种诚恳的称赞,因为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

 

目前所见唯一一张沈从文三十年代拍摄的凤凰虹桥。

 

家人回到凤凰,将沈从文先生骨灰撒入沱江,魂归故里。 

 

黄永玉将张兆和为《从文家书》所写的后记书写下来,镌刻碑上,立在沈从文墓地前。

 

黄永玉先生在沈从文墓地题写碑文: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李辉 摄。

 

我在表叔的陵园刻了一块石碑,上头写着: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献给他,也献给各种“战场”上的“士兵”,这是我们命定的、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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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无法弄 回复 悄悄话 2000年我们去凤凰,去沈从文家,忘了为什么没进去,可能是锁上了。后来去黄永玉家,他家有条恶狗,特害怕。门上贴着条:家有恶狗,请小心之类的词。不过还是接待了我们,看了满墙的画,都有标价,那时候还是便宜的,2000—8000,可惜那时没投资意识,主要不识画。买了一堆沈从文全集回来,装潢好,很喜欢
阎立华 回复 悄悄话 不要单说共产党。中国历代统治者中,摧残精英的不在少数。
yuan222 回复 悄悄话 看了心疼。中国共产党怎么就这么见不得这些中国民族的精英呢?百思不得其解!
yjz2008 回复 悄悄话 谢谢,沈从文先生是我最钟爱的作家!
时传祥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分享。 读来感觉享受。
愚若智大 回复 悄悄话 沈,汪,黄,都可以讲好听的故事
边走边看66 回复 悄悄话 谢谢。 看到后面有些鼻酸
颤音 回复 悄悄话 谢谢! 我最爱的作家!
安宁河 回复 悄悄话 一个至今无法超越的天才作家
乐学乐游 回复 悄悄话 沈从文是真正的大家,既悲悯又坚韧。他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却有浑然天成的文雅。他前半生写作独成一格,后半生做文物,服饰的研究也能有成就。
谢谢分享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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